我看到他翻窗进来了,窗户打开,微风把这里的腐烂气息吹淡了些,只可惜,我再也感受不到了。
他还是那样谨慎、勇敢,尽管我并不希望他出现在这。
他踌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将盖在我身上的白布掀开一角。
平日里令无数江湖豪杰都闻风丧胆的剑,这一刻颤抖着。
沉默,还是沉默。
他停顿的手继续,白色粗布下,当他看见赤裸身体上那道道不忍直视的鞭痕,已经发黑的淤青时,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甚至能够透过他脸上的黑布,看到他那平静眼眸中影藏着的怒火。
“我来晚了!”,他说。
房屋里很冷,只有冷冰冰的尸体。他的眼泪顺着脸颊落在我的脸上,暖暖的,让我欣喜,难过。
原来,他不是一个冷血的人。
是呀!若真像告示上说的,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自己早就死了。
我躺在满是腐朽气息的桌案上,细细咀嚼着从前的回忆,从开始到结束,结束到开始。
时间仿佛回到那个雨天。
十余人的车队,在蒙蒙细雨的官道上走走停停,有些孤单。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
我没有在意,以为又是遇到了水坑或是山崖上落下的石屑,继续沉浸在已经翻得泛黄、却依旧洁净的武侠小说里。
随后,我听到了前方赶车老翁的惨叫声。
“山匪来了……”,有人高喊,带着惊恐,声音却戛然而止。
我急忙掀开车窗外的布帘,只见从官道两旁的密林里,山匪从树上跳下,从灌丛里钻出。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钢刀,叫嚣着,像野兽般向车队疾驰而来。
我惊恐得无法呼吸,瑟缩着躲在马车里的角落。当我鼓起勇气,想要下车逃离时,马车外已经恢复了平静。
大雨倾盆而下,却洗刷不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味。沾染了血液的书页被随意丢弃在泥泞中,被雨水浸湿……我不愿再去回忆那时的场景。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脸上的水珠不知是雨是泪。耳边不停充斥着的污言秽语,让我后悔没能和父母一起死去……
我的身体已经麻木,任由他们把我带走,如同一条丧家之犬。
他们说,要把我带到禹州去,我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
酒馆内,人声嘈杂,却没有一个人望向角落里的我,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人群中,我注意到了他。
他的目光和我对视,一闪而过,仿佛错觉。
蓑衣斗篷下,他蒙着面,目光和他手中的剑一样锋利。人们的目光仿佛也隐约间注视着他,他却浑然未觉,仍自顾自吃着酒桌上的饭菜,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
就在小二招呼着上菜,很自然的转身时,他桌上的剑毫无意料出窍了,一声剑鸣,刚好落在小二藏在端菜案板下的匕首上。
一脸敦厚老实的小二,将案板向他掷去,拿过桌边几个大汉担在桌腿上的钢刀,再次出手。
我惊呼出声!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脚踢在长凳上,飞起的长凳被钢刀劈成两半,木屑横飞。
这时,我才注意到,酒馆内的人都站了起来,几个商旅模样的中年人见状,慌乱着往酒馆外跑,几声惨叫后,彻底安静了下来。
几个黑衣蒙面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将酒馆的门关上。我那时终于明白,那些影影约约投去的视线意味着什么,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在门被锁死的那一刻,再次破灭。
他依旧吃饭菜,尽管桌上已是一片狼藉,仅剩的几颗花生米也掉落在地上。
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迫,这种感觉让我恐惧、兴奋、释然。
从他们的话语中,我才知道他就是朝廷重金悬赏的那个人,我情不自禁的想要离他远些,再远一些。
冠冕堂皇的话后,是一场血战。
我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
怒吼声、惨叫声、刀锋割破喉咙,与骨节摩擦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我仿佛又看到马车外那些躺在地上,任由大雨冲洗也止不住的血液,那些死不瞑目的惨烈,以及自己……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我却觉得度日如年。
随着最后一声瓷碗破裂,酒馆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酒水滴答和门外的淅沥雨声。
我颤抖着睁开眼。
此时酒馆里到处都是死人,没有还能站着的人,除了他。
酒馆里的桌椅碎了,碗筷碎了,所有物事都碎了,在地上血肉的浸染下,犹如人间炼狱。
他提着手中的剑,蹒跚着向我走来。
剑尖与地面的碎粒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嗡鸣。他的目光依然平静,尽管破烂的衣角此时正在向外渗着血。
我还没来得及求饶,或者根本就没想活着。
凌冽的刀光便向我扑面而来,我闭上了眼睛。
镗朗!
刀落地的声音。
我再次睁眼,他却像是被抽去所有力气,倒了下来。
我下意识去扶他,却被他狠狠推开。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剑插在我身后匪徒的胸口上,那人瞪大着眼,挣扎着想要站起,嘴里不停念叨着“鬼影”两字。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的名字。
片刻的死寂后,我逐渐听到门外有马蹄声传来,想来是官府的人到了。
我挣扎着爬起,将他的剑从那人胸口拔出,递还给他,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他伸手接过,没有说话。
马蹄声骤停,刀剑出鞘,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他们知道,此时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原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包括自己,以及已经死去的家人。
我已经忘记,自己和他是怎样从重围中脱身。只记得在那个寒夜里,他永远不会疲惫,不会倒下;他的手很暖,紧紧抓住我,一次次从鬼门关把我拉回来。
雨渐渐停了。
周围的嘈杂也渐渐离我远去,我紧紧抓着他的手,不知道去哪,不管去哪。
前方的路很长,我们从偏僻的林中小道一直走,一直走到没有前路,从黑夜到黎明。
“你家在哪?”
我贪恋他的声音。抓住的手钻紧了些,他的手温暖,带着人间的气息。
“你家在哪?”
他再一次问。
沉默,依旧沉默。
他仿佛从我已经哭得泛红的眼中,明白了一切……
我感激他没有松开我的手。
随后的日子里,除了给我治伤和问我还有没有亲人外,他没有和我再说过一句话。
他就像坚冰一样,生人勿近,那夜的温暖仿佛错觉。
直到一日,我和他来到一个破院,偶然看到他身上已经散发恶臭、布满全身的刀痕,以及堂中洁净整齐的灵牌时,我开始明白,他为什么一直赶我走。
直到几天后,他再没提过……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家人死了,而我和他却成了凶手,在酒馆说书先生的口中,我成了歹毒的妇人,与江洋大盗同流合污。
我的画像和他一起贴在在各官府告示的悬赏令上,我知道,我没有家了,再也没有了。
外面的风停了,我却觉得更冷,这突如其来的寒冷让我回到现实。
我才意识到,自己关于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我甚至已经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尽管他来了,就在我身旁。
我莫名感到的恐惧,绝望。
我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用尽全身气力,伸手,我想要拉住他的手,像那那夜一样。
他仿佛也察觉到了,向我伸出手,像那夜一样。
可惜,我……没能抓住!
他的手穿过我已经腐烂发臭的身体。
许久。
他解下面上的黑布,容颜逐渐清晰,越来越像铜镜里的自己。
一声叹息!
他手中的剑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