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的母亲说,我小时候又瘦又弱,细脖子,大脑袋。人家的孩子“三翻六坐九爬”,我十个月的时候脖子还擎不起头。她把我抱在怀里,我的大脑袋就耷拉在她的肩头。巷子里的牛娃爷,桂英大妈都劝她把我扔了,说:“唉,这娃养不大的,白劳神呢!”她和父亲都舍不得扔。
我小时候特别挑食。母亲的乳汁不够,那时候还没有奶粉,大姨从县城给我买的炼乳我不吃,又香又甜的麦乳精我不喝,家里寡淡无味的面水我就更不吃了。由于营养不良,我面黄肌瘦,尖下巴,细脖子,头发黄,眉毛稀疏,丑不拉叽的。
为了给我加强营养,母亲养了几只鸡,每天给我吃鸡蛋。这些鸡不讲卫生,在家里胡飞乱跑,随便拉屎,害得家里净是鸡粪味儿。我吃了一段时间的鸡蛋,又不喜欢吃了。母亲就把那些鸡卖了。后来,为了给我喝羊奶,我们家又养了一只羊。时间不长,母亲发现这只羊有顶人的毛病,还欺软怕硬,光爱顶我,就果断卖了。
母亲常说,土豆是我的救命粮,阿弥陀佛,总算有一样儿我能吃的东西了,不管是煮的、焖的、炒的,埋在热灰里捂熟的我都爱吃。又香又面的土豆救了我的命。每次做好饭,灶里的火灭了,父亲用火棍把烧红的木柴打散,拿几个土豆埋在里面,盖上一层热灰。吃完饭,土豆刚好就捂熟了,外皮焦黄。父亲刨出滚烫的土豆,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像戏台上的杂耍,动作连贯,上下翻飞,逗得我哈哈大笑。父亲趁热剥了皮,再吹吹给我吃,家里弥漫着一股烤土豆的鲜香。现在的我们不用柴火做饭了,再也吃不到这样的美食了。
八一年土地包产到户,但粮食产量还是很低,加上地少人多,一家人要吃个饱饭还是不容易的,尤其是蔬菜紧缺。为了多打粮食,我们把能种庄稼的地都种上了庄稼。只有一小块儿地,埋了土豆,栽了萝卜和洋葱,土豆和洋葱都易于存放,能吃小半年。一大早,家家的主妇打扫完毕,都端一个小板凳坐在自家门口刮土豆皮。乡亲们在巷子里对门而居,主妇们一边刮土豆皮一边闲聊,叽叽呱呱之声不绝于耳。地上的土豆皮渐渐堆成一个小包,就该做早饭了。不用想早饭一律是洋芋糊汤。洋芋就是土豆。把刮了皮的土豆切成块,煮到快熟了,舀一碗玉米糁子,左手拿着抖,金黄的玉米糁子就像下雪一样均匀的落在锅里。右手拿长勺不停地搅动,糁子就不会结疙瘩。糝子越来越稠,咕嘟咕嘟的冒着小喇叭就可以吃了。那时的玉米产量低,但很香,还有一股自然的甜味,和又软又沙的土豆很配,就着浆水菜或者腌菜也算是美味,天天吃也不腻。那时候米很贵,我们很少喝粥、吃米饭。我们家在河边有一小块稻田,才一分多,吃米全指望它。再说喝粥就要吃馍,也没有那么多的麦子。
菜是个问题,到了二月,酸不拉几的浆水菜,咸的要命的腌菜也吃完了,就得吃野菜了。荠菜、豆瓣瓣(有的地方叫苦菊)、蒿蒿长出来了,母亲就带着我和弟弟跟巷子里的婶婶、姑姑们去挖野菜,一下午能挖一笼呢。只是野菜的口感实在不敢恭维。荠菜不管怎样焯都有一股草腥气,豆瓣瓣倒是滑滑嫩嫩的,可总有一股苦味。最难下咽的是蒿蒿,吃到嘴里刺拉拉的,感觉能把舌头割破,调上醋,遮住了草腥气,没一点香气,但酸得人想吐口水。放学了,我一想到回家要吃蒿蒿,两条腿就像戴着千斤重的铁链,沉得挪不动。我家离学校只有二百多米。这二百多米的回家路愣是让我走出了上刑场的感觉。母亲站在门口看着我一步三停、嘴噘脸吊的样子,哭笑不得。我经常只吃饭不吃菜,舌头起了很多泡泡。母亲硬逼着我吃,结果蒿蒿的细叶卡到我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把我噎得瞪眼缩脖子,连吃的饭都吐了。母亲无奈地说:“唉,这娃喉咙眼子细。”他和父亲狠狠心,把河边的两块共五分的地都种上了菜,自此我们家不用吃野菜了。巷子里的人都说父亲母亲:“娃不吃就把她饿几顿,看她吃不吃!把个女子惯的!”我凭一己之力,提高了一家人的伙食水平。
清明前后,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在地里埋洋芋、拥葱、点刀豆、栽洋葱。刨了洋芋,我们又埋蒜,栽胡萝卜、白萝卜,种菠菜。葱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到了做饭时间,我经常听到母亲底气十足地吩咐:“去,到咱地里拔几个葱,摘些刀豆,给我娃做洋芋南瓜豆角。”我便一路蹦蹦跳跳地去了。
我们也多了很多活,浇菜呀,除草呀,捉虫呀,搭架呀……父亲经常到山上挖中药材换钱日用,这些活就落在母亲头上。菜地虽然离河近,但地势较高,水引不到地里,需要挑水浇菜。母亲挑水,我和弟弟也拿一个小桶从河里提水。那个小桶只能盛三五斤水,对浇菜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我俩一路摇摇晃晃,水又洒出去不少,母亲挑着沉甸甸的水桶,还得一走三回头地嘱咐我们小心石头脚抬高,小心绊倒。她想让我们乖乖待在地里,好让她走得快一点,但我们偏要去。她拿我们没办法。浇一下午菜,我俩都成了泥猴儿,母亲腰酸背痛,还得给我们洗衣服。菜地也要经常拔草除虫。我和弟弟喜欢捉菜上的青虫,一捏一个。拔草就不行了。弟弟常把菜苗当草拔了。我呢,拔草时总会带起旁边的菜苗。母亲无可奈何,只能嗔怪一声继续干活。豆角长高了,要搭架,辣子要经常去摘。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忙碌的。
劳动的果实甘美异常。蒜苗、胡萝卜熟了,母亲把蒜苗切成小段,胡萝卜擦成丝,一炒给我们拌面吃。浓郁的蒜苗香让人回味无穷。蒜苔成熟了,她又给我们炒蒜苔。鲜嫩爽口的蒜苔,香气浓郁。外焦里嫩的韭菜盒子,香软流汁的茄子卷,蒜苗饼,洋芋盖被,韭菜煎饼……让我们的家的小几桌焕发出了幸福的光彩。母亲最开心的事就是看我和弟弟大快朵颐。
吃饭时,我们村的男人大部分端一个大老碗,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唾沫星子乱飞,俗称老碗会。冬天,他们在我家门前边晒太阳边噌噌地嚼着腌菜。夏天,他们又转移到民伯伯家的大核桃树下。东家长,西家短,一会儿刘关张,一会儿又扯到美国日本,都是博古通今的大学问家,都是懂礼论道的能人,常为了证明自己比别人能行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一方直接用碗砸另一方,把个粗瓷大老碗摔成片片。父亲从不参加老碗会,做饭时她总是帮母亲烧锅,饭熟了就和我们一起围在几桌前吃饭,哪怕吃的是面条,桌上一个菜也没有。他和母亲一边吃饭,一边看我和弟弟饭也堵不住的嘴,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争吵,饭渣子溅一脸。他们伸出手,慈爱地给我们擦擦,劝和:“都有理!我儿是‘常有理’,我女儿是‘理常有’,都说得对!先吃饭!先吃饭!”
秋天,父亲拉着架子车,车上坐着我和弟弟,车后跟着母亲。我们一家去刨红薯。父亲挖,我们拾,剥泥。我们等不到回家,擦擦泥,咬几口生红薯,那甜津津的汁液一直甜到心里。回到家,母亲顾不上休息,赶紧洗红薯、焖红薯。不多时,一股甜香溢满屋子,飞出黑漆木门,引得半个巷子的人都咽唾沫。牳犊哥、净娃叔就来到我家吃红薯,一边吃一边问这是什么品种,能收多少。我和弟弟一气子吃两个大红薯,心里还想吃,但肚子鼓鼓的不答应了,只好作罢。
我家的灶房很矮,阴雨天做饭时烟出不去,常把母亲熏得流眼泪。我那时候只知道学习,除了秋麦两忙,很少帮母亲做家务,不知道用柴火做饭的辛苦。邻居多次数落母亲:“你把女子惯的!惯自己的女子,坏人家的媳妇儿。”父亲、母亲不以为然,依旧惯着我,宠着我,让我好好读书。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这是很少见的。
我结婚饯行那天,父亲哽咽着说:“爸没本事,给我娃没吃好,没穿好,在咱屋受苦了……”说着就红了眼眶。我心中也有千言万语,只觉得喉咙干干的,嘴里却不知道说什么。我噙着泪,使劲儿忍着不让它流出来。按我们的习俗,他们给我包了25个饺子,装在匣子里,带到婆家吃,其中一个饺子里包着一枚硬币。母亲说:“包硬币的饺子会沉一点儿,我娃捞出来自己吃,吃了一辈子有福。”那一年我25岁,父母养了我25年,给了我一辈子的幸福。
后来的日子里,我也多次受挫,多次思索人生的意义,怀疑自己的价值。无论我受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打击,我都没有自暴自弃过。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他们倾尽心血养育的宝贝,我怎么可以轻易放弃自己?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也许只是感受爱、感受幸福的过程。够了,我已承载了太多的爱!
有了儿子,儿子和我小时候一样挑食,又瘦又弱。我这个天天吃挂面,一颗青菜、一个西红柿就能搞定一顿饭的人也开始提升厨艺了。儿子爱吃鸡蛋羹,我按照婶子说的办法做,反复搅鸡蛋,直到搅匀,小心地量水,一点儿不敢马虎。我买了薏米、赤小豆、莲子、花生、百合给儿子做营养丰富的八宝粥。儿子爱吃煎饼,我就学着做煎饼;爱吃寿司,我就学着做寿司。我学烤蛋糕,学炸小黄鱼,学做白灼虾。也有翻车的时候,儿子撒娇说:“妈咪拿宝贝当小白鼠呢!”看着儿子在饭桌前一边吃一边叽里呱啦地给我讲学校里的各种趣事、各类洋相:班里某个男孩倒大霉,上课偷喝饮料,给班主任训成狗了……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父亲、母亲满脸宠溺地看着我和弟弟,听着我们那毫无条理、东拉西扯的喳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