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为美 -读《金阁寺》

残缺是这个世界的主题

——金阁寺读后感

对于我来说,美必须是这样的东西,它从人生中保护我,又从人生中隔离我。

我没想这时期金阁下降到同我一样的高度,我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去爱它。

美是地狱。

——三岛由纪夫

01

金阁寺,坐落于京都,身为名寺、国宝,经二战洗涤,动荡时期被僧徒放火烧毁。

(真人真事,三岛由纪夫在事件基础上写出了这本书)

民间大为震惊,流言四起。

有人说,僧徒烧寺的动机,是对金阁寺美丽的嫉妒。

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可烧毁寺庙?常人都难以想象这份病态。

三岛由纪夫却摇摇头,带领我们走进另一个幽暗的视角:烧毁是因为嫉妒,嫉妒是因为寺庙的美丽。

“对美的嫉妒”,这几个字格外抽象,听起来是件含糊其辞的外衣,而美又到底是什么?谁能说清楚这个定义呢?不能,又或许这才是美的本质:超验,无法定义,不可获取。

因此,它构成了与平凡人类永生的隔阂。凡人是经验的,好定义的,易朽速死的。

在对美的极端狂热的凝视中,僧侣无法容忍,一把大火烧光了寺庙。

02

作为在日本文坛具有高度声誉的作家,三岛由纪夫一贯对精神分析和死狂抱有独特的见解。在他的诠释下,僧人烧司的谜团,除去传统的道德审判外,被增添更多意趣。“美是地狱。”这就是全书反复咀嚼的问题。

然而,为什么美是地狱呢?对每个人都是吗?地狱的恐怖从何而来?这是他留给每个进入这个世界的人的问题。

从而,三岛自这个角度介入了主人公的视角: “美与恶一直是贯通联系的。”

主人公,沟口,一个处于青春期的京都男孩,却从来无法正常融入同龄人中,因为他从小口吃的痼疾。自幼以来,沟口面对无法自我排解的生理残疾和心理缺陷——恶,自虐般追求最极致的美丽——善,遥望理念中美的世界。在这里,沟口采取的对“美”本体的论证方法,便是以自身的残疾来建立两极对立。

“我体弱,不论跑步还是练单杠都输给人家,再加上天生结巴,我就愈加畏首畏尾了。而且大家都知道我是寺庙住持的孩子。顽童们模仿口吃和尚结结巴巴诵经,在取笑我。说书说到结巴的侦探出场的段落,他们就故意让我念给他们听。”

“结巴,不消说在我和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我很难发好第一个字音,这第一个字音仿佛是打开我的内心世界和外界之间的门扉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却从不曾顺利地将门扉打开过。一般人通过自由操纵语言,可以敞开内心世界与外界之间的门扉,使它通风良好,可是我怎么也办不到。我这把钥匙完全生锈了。”

“结巴的人为了发出第一声而焦灼万分。他就好像一只企图从内界浓密的粘鸟胶摆脱出来而拼死挣扎的小鸟,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却为时已晚矣。诚然,在我苦苦挣扎的时候,外界的现实似乎也有罢手等待着我的情况。可是等待着我的现实,已经不是新鲜的现实。纵令我费尽工夫好容易到达了外界,那里却又总是瞬间变色,完全错位了……于是我想:惟有这样对我才最合适,失去新鲜度的现实,散发着半腐臭的现实,总是横躺在我的眼前。”

当他第一次见到金阁寺,宏大、肃穆的理性美笼罩了他。对这个二战背景下,飘摇社会秩序下长大的孩子来说,可以这么认为,这样古典、端庄、历史的美,是于战争完全对立的另一面,它存在于宗教信仰和建筑风格所体现的线形和自然的完美,更是浑然天成。

“我还想起那只挺立在屋顶顶端上长年经受风风雨雨的镀金铜凤凰。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金周本身也像是一艘渡过时间大海驶来的美丽的部。”

“父亲是乡间纯朴的僧侣,语汇贫乏,他只告诉我:“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阔更美的东西了。”我想:在我本知的地方已经存在着美。这种思考不由得使我感到不满和焦躁。因为如果美的确存在那里,那么我的存在就被美疏远了。”

“对我来说,金阁绝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物体。是一种尽管群山阻隔着我的眺望、但只要想看还是可以到那里去看的物体。美就是这样一种手可以触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现的物体。我知道并且相信:在纷繁变化的世界里,不变的金阁是千真万确的存在。

美的观念,是他的存在条件,也是坎坷不幸。”

一方面,他无法否认他的恶——他的丑陋无论无核也不可能消失。那么有没有可能,把这种丑陋变为一种力量呢?不能。古代的暴君可以,即便暴君口吃,他也能够通过缄默、权力,依旧施暴,让他人哑口无言。但是当代没有这种力量,因此沟口走投无路,只能被迫接受自己的残缺,甚至病态地一再强调且要他人强调,若别人不正视他的口吃,他便觉得是羞辱。因为同情比起嘲讽嬉笑来说,是对他更可怕的东西。

另一面,他渴望美能够纾解他的痛苦——他日日凝望那超验的、不为自己所动的金阁寺的美丽,思索如何靠近它。

“过去我常常产生一种奇妙的想法,却从不曾把金阁和空袭联系起来。可是,过不多久,金阁也许会毁于空袭的战火。照这样下去,金阁化为灰烬将是确实无疑的。

……我心中产生了这种想法之后,金阁再次增添了它的悲剧性的美。”

年深日久,这两种力量终于在他心中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碰撞。

03

渐渐他发现,自己不能够仅仅置身事外地观察金阁寺,只吸收寺庙给予的审美上的快乐。因为他不仅仅是这个世界的参照物,更是加入世界本身的介质。所有沟口入世的行动和实践,必然带上他本身的残缺。如何置身事外?

尚是一个学生的沟口,就已经在日常生活、家庭交往和学校交际中感到了世间无法避免的凋败。后来,当他被举荐进寺庙成为僧侣之后,金阁寺离他的生活越发近了。这时候的金阁寺,若说对他有什么作用,无疑是增加了他的负担。如此日日接触难以承受的美丽,又照见自己的卑微。

穿行在寺庙中,他停下,这样想道:

“我遇上了这样一副表情。当我公开一桩重大秘密时,当我倾诉对美的激越感动时,或当我掏尽自己的五脏六腑向对方披露时,我所遇见的就是这样一副面孔(金阁寺不为所动的面孔)。这副面孔是以无可置疑的忠实,如实地模仿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说它变成了我畏惧的一面镜子。这种时候,不论多么美丽的脸,都会变形,变成同我一模一样的丑陋。我遇上这副表情的时候,本想表现出来的重大事情,瞬间会变成毫无价值的东西,犹如一块瓦片一样……”

“可以说它变成了我畏惧的一面镜子。”曾经纾解沟口心中善恶平衡的美,如今已经以倾倒性的姿势变成了完全的靡菲斯特。

怎么办?可以逃开吗?可是,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往高处往,都可以看见那金光耀眼、不为所动的金阁寺不是吗?就算闭上眼,假装金阁寺不在心中,这世上的恶行、我的恶行、战争的恶行、也绝不会凭空消失不是吗?美再也无法帮助沟口,反而变作了嘲笑。

每日每日,在寺庙中凝视着庄严的金阁寺。难道要永远这么过下去?

04

或许他曾与金阁寺的美了达到短暂的和解。可那终究敌不过恶对美的侵蚀,以及嫉妒的毒液的缓缓诞生。沟口想,我需要活下去,我这样的恶如果在有大美的世界活下去呢?

金阁寺被空袭了。

“我没想这时期金阁下降到同我一样的高度,我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去爱它。”

05

此时沟口的爱再也不是虔诚的凝视,而是下降到同一高度——恶。一切口吃的恶、入世的恶和战争的恶,都从金阁寺的影子中渐渐渗透进那金碧辉煌的柱体之间。如果我与金阁寺达到了同一,我就可以接受它的存在了,沟口想。

在金阁寺被毁坏的同时,沟口身的自我撕扯也随着俗世社会的苦恼时达到了峰顶。

他目睹着母亲背德,背叛家庭;他意外得知了寺庙内“德高望重”的僧侣实际上也作风不正;他在校园中,唯一可以用世间美好来形容的友人,也会因为俗世的不快而结束自己的生命,告别了他心中“建筑美的可能”;更有甚者,他那个同样残疾(腿疾)的朋友,却以行恶来污染世界的美,完全合法化自己的行为!消解了与至高的美的对立。

沟口震撼了。

他那残疾的朋友所做的,是最后一根稻草,正是沟口一直不敢做到的。曾有数次,沟口面临俗世的恶、想要以实践行动入世(比如不虔诚的肉体实践),来销毁与理念世界的距离,都失败了。因为金阁总是,总是浮现在他脑海中,以金碧辉煌的美丽睥睨他。

金阁寺的美是诫训,是脱离现实的、永恒不灭的,与脆弱不堪的人类形成强烈的对比。

然而这易朽的世界的恶意是永远无法消解的,我不会消解,我再去追求永恒的美又有什么意义?美只会让我惭愧、妒忌、不会让我更加美丽。

他疲惫了。

“尽管如此,金阁的美从没有中断过的时候!它的美总是在某处回响。我有如息耳鸣疾的人,到处听见金阁的美的回响,习以为常了。以声音来做比喻的话,这座建筑物犹如历经五个多世纪响声不绝的小金铃或小琴。倘使它们的声音中断……

……我遭到了不堪劳顿的侵扰。”

夹在美的理念与丑陋的现象界中,只能选择对某一岸的确认臣服。沟口最终选择了臣服于几身这一岸。

在沟口绝望的这一瞬,读者也听到了自己的心声。扪心自问,我们中有多少人能够越过这道屏障,肯定世界的失落和残缺呢?

无法容忍金阁寺一再地凝视他,那么只有毁灭美了,毁灭是一件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事。

“烧毁我的火,也定会烧毁金阁。这种想法几乎陶醉了我。在遭受相同灾难、相同不吉利的火的命运中,金阁和我所居住的世界一元化了。尽管金阁坚固,却与我的脆弱而丑陋的肉体一样,拥有易燃的碳素的肉体。这么一想,我似乎可以把金阁藏在我的肉体里,藏在我的组织里,然后潜逃,就像潜逃的盗贼把昂贵的宝石咽下,然后隐匿起来似的。

最终,他以殉道式的死狂,一把火烧毁了金阁寺。”

金阁的毁灭流淌着物哀之伤,随着一把熊熊大火,曾经的美荡然无存,以另一种方式,以灰尘、碎屑和有气无力的尘土,轻而易举融进了这个易朽的世界,落进了沟口的胸膛中。

“我站起身来,鸟瞰远方山洞的金阁。从那里传出了异样的声音,像是爆竹的声音,也像是无数的人的关节一齐响起的声音。从这里看不见金阁的形状。只见滚滚的浓烟和冲天的焰火。树丛间飞舞着无数的火星,金阁上空就像撒满了金沙。我盘腿而坐,久久地眺望着这番景象。

当我意识到时,我已遍体鳞伤,烧伤的或擦伤的,在流淌着鲜血。手指也渗出了鲜血,显然是刚才叩门受伤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兽,舔了舔自己的伤口。我掏了掏衣兜,取出了小刀和用手绢包裹着的安眠药瓶,向谷底扔去了。又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了一支香烟。我抽起烟来,就好像一个人干完一件事,常常想到抽支烟歇歇一样。我心想:我要活下去!”

06

“我要活下去!”

全文在这一句急促的感叹句里戛然而止。

他要活下去,金阁寺死去了,他才可以活下去!

但他抛在身后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理念已死,神性已死,所有旧世界的完美设想都抛弃在一片火海之中,连这睥睨众生的金阁寺,也无法抵抗火的袭击,在物质世界中毁灭。美终于像恶低下了头颅,沟口赢了。

07

“美是地狱。”

在极端激烈的矛盾中灼烧自己,这样的悲剧在日式文学中并不少见。尤其是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中,屡屡出现这样的主题。三岛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美学系统,将生命的健壮与死亡的壮美刻画在同一顶峰,生与死,只能取一,如同把人这一生所能达到的美都收集在一刻,凝聚进琥珀。

是三岛过于倾颓了吗?这个答案留给每个读完《金阁寺》的人慢慢思考。不可否认的是,三岛描绘出了一种真实:生命不是建筑,不是宗教,生命本就是流动、圆缺、不圆满的状态,完美并不是普世的,缺陷才是:它或许日日撕咬着的我们细小伤口,或许如狼眼般蛰伏在暗中伺机而动。是否有一刻,我们会承认自己和沟口站在一样的彼岸,想要毁掉自己无法凝视的美呢?

三岛藉由《金阁寺》之口,暗示着人类无法回避的残疾、病态。不仅在书内,主人公以缺陷的视角日日凝望美。书外读书的人,亦凝望了属于这世界的残缺。我们都成为了彼此的彼岸,或是镜子。

或许我们都曾在某一刻是沟口,举起手中的火把。

08

借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中的一行诗句结尾。

“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因为美丽不过恰好是恐惧的开端。”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