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秋10月,周一。
千湖县三中高三117班的班主任从办公室疾步走出来,两条在秋风中瘦瘦瑟瑟的腿像两根吸管,步伐有点飘。他太瘦了,脸也是精瘦精瘦的,但两只微陷的眼窝里却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使得他看上去不太老。他唇边的微笑像雕刻的两道纹路,深而牢固不变,也许他一直都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和蔼的人。他的学生称呼他为斑鸠,起初肯定是抵触的,久而久之,这名字给了他一定的名气,并且拉近了师生距离,他也就欣然接受了。
他进教室宣告了一件事,用与他外形极不相称的悠扬的声调:“今天,我们班上迎来了一位新同学,是位女孩子,大家要与她友爱互助,尽快让这位同学融入我们这个集体,尤其是班干部要多费点心。”
“哇,好厉害啊,插班生,什么关系进来的?”
“女生啊?班长一个人就可以搞定啦!长什么样啊,漂不漂亮?”
“对啊,校花和校草都在咱们班,男生女生都好安抚,哈哈……”
“哇,我们班57个人,都挤满了,边上的顶着墙,前面的顶着讲台,后边就剩一条缝能走动,坐哪呀?”
“只有一个人没有同桌,就这一个空位,不是吧?!和铉屿坐?”
“铉屿怎么会答应这样的事,从高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坐。”
……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炸开了锅,只有校草江宥赫和校花同桌林筱然保持微笑不语,江宥赫既是117班班长,也是三中的学生会会长,林筱然是学生会的文娱部长。与他俩隔着一条过道的同一排空着一个座位,旁边坐着郑铉屿,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斑鸠做出了一个肃静的手势,说:“对,就是和郑铉屿做同桌,与班长是邻居。”
所有的人将目光齐刷刷投向郑铉屿,只见他合上眼帘闭目凝神,不屑回应周围的目光,他的冷硬都刻画在他墙壁一般的下颚线。
哦,斑鸠已经和他沟通过了,以不揭发他某件事作为交换条件。斑鸠就是老谋深算,这事他发现很久了,却一直不发声,就等着某一天利用它。
这时候,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高挑的女学生身影,墨发齐肩,洁白的小圆领衬衣束进烟灰色的百褶裙,勾勒出一抹细腰,披着一件靛蓝色的及腰针织开衫,光着腿,脚上是光亮的蓝色浅口皮鞋,书包也是深蓝色的,坠着一串晶莹的雪花图案吊饰。在湖南这个季节有点冷了,她穿成这样清凉,却似没感觉似的。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戴着口罩,并且架着一副眼镜,根本无法让人看清楚她的五官。
斑鸠示意让全班同学鼓掌,只有一个人纹丝不动,冷冷地扫视了她几眼。这个人就是郑铉屿。
女学生落落大方地走上讲台,进行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覃暮雪,来自广东,请多关照。”不慌不忙,爽利、简短。
讲台下仍然翘首以盼她能再多说点什么,连斑鸠也在等待,然而没有了,就这十六个字。
班长江宥赫带头再一次鼓掌。然后斑鸠指了指班上唯一的空位,郑铉屿的旁边。覃暮雪走过去坐下,郑铉屿连最起码的微笑问候都没有,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下课的时候,谁也没有走近覃暮雪这张课桌,因为郑铉屿就像被钉在了椅子上一样,一动不动。他上课就抬起头,下课就趴着睡觉。所有的人都对他们俩行注目礼,却不交谈。
覃暮雪忍不住偷偷望了望郑铉屿的侧脸,两道粗眉像墨画的一样,鼻梁高挺,轻抿的薄唇似乎就没张开过。也没有什么特别惊艳之处,很喜欢蹙眉,眉眼、颧骨和嘴唇,甚至发型都带着剑锋,太缺少灵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这半天的学校生活平淡无奇地结束了,覃暮雪心想:我和郑铉屿这两个没有存在感的人,唉,好处是落个清静,坏处是恰恰和最备受瞩目的江宥赫和林筱然是同一纬度,对比鲜明,也不是滋味。
放学后,覃暮雪的舅舅老郑头在北门口等着了,覃暮雪加快脚步走过去。傍晚的秋风更加凉了,她不由地感觉整个人都绷紧了。
校门分两个入口,一个南门一个北门,被汽车接送的都走南门,走路或坐公交车的骑自行车的走北门。
老郑头顶着一张蜡黄的脸,推着一辆自行车,递过来一件中年款式的枣红色旧羊毛大衣:“暮雪,冷吧,我们走得急,也没来得及多收拾点衣服,都怪舅舅要急着回来上班。你舅妈的旧衣服,你别嫌弃,别冻着就行。”
覃暮雪瞅着老郑头手里的衣服,颜色也褪了一些,结着毛球粒,她心里抗拒,但不忍心拒绝舅舅的好意,还是接过来套在身上,一股樟脑味往鼻子里窜,熏得她伸长了脖子,下巴都翘起来了。
这时候郑铉屿也从北门走出来,独自一人,两旁有不少男生和女生对着他窃窃私语,有些女生露出一副崇拜的小模样。他身高估计有一米八出头,应该和江宥赫差不多,头戴黑色的棒球帽,鼻翼以上都在帽沿的阴影里,走路步伐很快,大步流星。
老郑头见到他冲他满脸堆笑打了个招呼:“铉屿啊!”
可是这个傲慢无礼的家伙,没长眼睛似的,哼了一声,一阵风一样过去了。
覃暮雪朝他的陡峭背影撇了撇嘴,坐上老郑头的单车,穿过陌生的街巷,去往一个她未知的屋子。
老郑头赶时间,蹬自行车蹬得很快。到了一个丁字路口,他对覃暮雪说:“暮雪啊,这两边的巷子都可以到舅舅家,舅舅家在左边的巷子尾,但是右边的巷子光亮,你晚自习回来要是害怕的话,就走右边,走到头再转过一个角,就到了。这个路口,你记住这个文园书店,坐公交车也是在这坐。这个店很晚才关门,这一带的人都认识这个老板。”
“好的,我记住了。”
“舅舅还要去做事,今天我们就走左边,稍微快一点。”老郑头说着,加大了踩车到的力度。他把覃暮雪送到家门口,都没歇一下,立马就转身蹬着车赶赴他工作的地方。
这一带曾经是这个县城最繁华的地方,最早的老火车站也建在这个地方,现在成了最老的街巷,楼面呈褐色,随处可见张贴的广告纸,电线横七竖八像蜘蛛网,巷子里的路面也破损了,高低不平。这里被称作:老街,呈现出千湖最古老的城市风貌。
这儿都是土生土长的千湖人的老房子,多数以三层的高度为主,每两排人家以背靠背的田字形式挨挨挤挤的,高低错落,大门口各自朝着巷子,家中富裕的可能多占几格地。老郑头家清贫,就窄窄的一线地方,高度也只有两层半,一楼就只有一个厅加一个厨房和卫生间。二楼有两间卧室,一大一小,中间的空地说是客厅太小,说是过道又放了条沙发椅和两个杂物柜,二楼以上都处于废弃状态。这房子最大的好处是每一层都有卫生间,连堆杂物的阁楼有一个。他家屋后恰好有一个大户,四层半的高楼,鹤立鸡群,俯视着这片老城区。
夜幕早早地罩下来,覃暮雪立在门口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刚才从学校到这里的路线,然而她的方向感和记忆力都很差,老巷子七拐八绕,脑子里的路线像一根打了几个结的绳。
她推开虚掩的颜色斑驳的大铁门,一进门是一线窄院子,一条绳索横在一角,晾着长长短短的各色衣物。客厅还有一扇门,敞开着,想必是舅妈在屋里等她进门。厅里的家俬只有布沙发和木餐桌椅,还有七零八落的一些杂物,地板上还有一筐蔬菜。再走一点,就看到厨房半开的木门。
昏黄的灯光下,舅妈正背着年幼的儿子在炒菜。舅妈叫书琴。
“舅妈!”覃暮雪亮了声音喊。
“哎,外甥女啊,来啦,你先坐一会,饭菜马上就好。”书琴回头望了望,又接着转身咣当咣当在一口大铁锅里翻炒。
覃暮雪把位置错乱的餐椅挪了挪位,摆放规矩了,茫然地四下打量这个她将要生活的地方。地方不大,楼梯阴阴暗暗的,整个一个暗,是灯不太亮的原因,瓦数小。不一会儿,书琴端着两盘子菜出来:“吃饭了,吃饭了,俊毛,下楼吃饭了。”最后一句是扯着嗓子喊的,用背带背着的小表弟已经睡着了,喊这么大声,也不怕把他惊着。可还真就没有被吵醒,依旧乖乖地伏在书琴的背上。
大表弟俊毛也只有六岁,虎头虎脑的,呲着牙冲覃暮雪笑,不认生。小表弟被舅妈唤作细毛,在当地是“家里排行最小”的意思。
“外甥女,这几天特别冷,冻着了吗?”书琴又盛了饭出来,覃暮雪急忙说:“我去帮忙拿筷子。”书琴笑呵呵地说:“你找不到,我来。”
书琴比覃暮雪矮一个头,大概不到一米六,身型也还算苗条,头发留得很长,绑着一根粉红色的带子,一对圆眼睛很灵光,说话声音尖细。覃暮雪第一次见舅妈,听她招呼着的口气,心想还好,自己没有不受待见。
一坐下来,书琴主动和她说话:“这几天千湖特别冷,离冬天还远着呢,怎么就降温降这么厉害。你冻着了吗?我翻了一下你舅舅拿回来的你的箱子,没找到冬衣,毛衣都太薄了,连牛仔裤都有破洞,时髦是时髦,但是漏风啊。”
覃暮雪摇摇头:“多谢舅妈的衣服,没有冻着。我还有行李寄了包裹,迟几天才到,麻烦舅妈留意一下包裹。”
“好的。我这衣服旧了点,但是暖和,先将就一下吧,一会去上晚自习也要记得穿着。菜合不合适?”
“挺合适的。”
“吃得惯辣椒吗?”
“吃得惯,以前在家偶尔也吃。”
“那你这个口罩是怎么回事?生病了?我刚在厨房里看到你戴着口罩,对吧,你近视?”
“是的,我刚取下来了。我吃多了芒果脸过敏了,怕吓到别人,我不近视,这个眼镜没有度数的。”
“哦,脸是有点发红,嘴巴也肿,故意乔装打扮成这样啊。广东真好,一年四季很多水果吃,这里水果很贵的。你吃菜,夹菜吃。”
覃暮雪看着桌上的两碟菜,一个青椒炒鸡蛋,一个酸辣土豆丝。这一入口,让她感觉嘴都着火了,猛嗦了几口凉气,缓解口腔胸腔里的辛辣。可是书琴对她的反应视若无睹,也或许是覃暮雪的反应不够夸张,她也不想被舅妈误会成造作。
她装作很赶时间,扒了几口饭,就背着书包从屋子里出来了,临走的时候,书琴给了她一把客厅的大门钥匙,并嘱咐她院门不用锁,晚上和俊毛睡一个床,在二楼楼梯口的小房间。书琴在附近的小超市里上晚班,下午两点半上班,晚上十一点才下班,俊毛留他自己在家睡觉,细毛背在背上。
覃暮雪蒙上口罩沿着门前的巷子走,路灯有的坏掉了,最亮的也是毛毛亮,整条巷子都沉浸在幽暗之中,好在这时候回家的街坊很多,自行车络绎不绝。过了丁字路口,沿着那条道往前,光亮了不少。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前,很多小的岔路口,这里的楼没有秩序,三三两两一聚,巷路也时宽时窄,她的记忆开始混乱,走几步又停住四下张望。等到了三个穿三中校服的男同学,她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她套着舅妈的宽大的外套,像个丑陋的套娃,但是没什么关系,反正没有人认识她。穿完今天,明天冻死也不穿了。
跟着他们拐了两个弯,走到了一家饭店,锦程饭店,根本不是到三中的路,他们是来吃饭的。覃暮雪站在树下面,思忖着等着这几个同学吃完饭,还是自己返回去摸索。
突然从锦程饭店走出来一个眼熟的身影,郑铉屿。两个人差不多隔空对视了两秒,他便别过头去,像是有人叫唤他,片刻间他的身影消失在门里。
覃暮雪懊恼地掉头就走,还好在那段路徘徊了一阵子,就找到了感觉,顺利到达学校。舅妈的旧大衣拿在手上,像个烫手的山芋,她一进入教室就把它整个塞进课桌里。
晚自习的课有人迟到,都要被斑鸠责备几句,唯独郑铉屿的迟到是个例外,他若无其事地挥手和斑鸠打了个招呼就走进教室,从老师到同学都没有任何反应。
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迟到,仍然没有处罚他。他们仍然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互相无视,若不是看他念课文,覃暮雪真的以为他是个哑巴。
他们的共同之处是:爱睡觉。一到下课时间,两个不约而同齐齐趴在课桌上,被同学暗地里称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书琴除了带孩子还要打工,异常辛苦,一回到家就有点唠叨。听她说舅舅出去做事,一个星期才回来一趟,有时候久的话十天半个月才回来。
斑鸠让覃暮雪交校服费,覃暮雪一直都不敢和书琴开这个口,包括伙食费也是。书琴连公交车钱都没给她,她每天都走路。从家离学校也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每天为了中午饭和晚饭多往返两次,覃暮雪觉得实在折腾得很。而且舅妈炒的菜,辛辣无比,连绿叶子菜都放了鲜红的辣椒沫,几顿下来,她肠胃不适,完全丧失了食欲,宁可饿着肚子。一到下午的时候,她就觉得整个身子骨软绵绵的,打不起精神,肚子像被抽干了空气的口袋,瘪瘪的。
更恐惧的是,两岁大的细毛有时候闹夜,睡不踏实。虽然隔着一间房,但是二楼总共就这么点地,加上书琴连哄带骂,动静还是挺大。覃暮雪睡眠很浅,一点点响动就醒,每天晚上被吵醒几次。种种的不适应加上冷和困、饿,她的精神一直处于游离状态。几天时间瘦了好几斤,走路都轻飘飘的。
书琴好心地提醒:“外甥女,你太瘦了,这个没精打采的样子,在学校容易被人欺负的,这千湖三中可比不得你原先大城市的学校。老街是郑姓的天下,你在学校里多结交姓郑的朋友,对你有好处的。”
覃暮雪旁边就坐着一个郑姓同学,冷面阎罗!只听到别人和他打招呼,他永远用冷屁股对别人的热脸。
书琴仍旧没说让她带饭去学校吃,她在厨房里找了个遍,也没有像样的饭盒可以用。书琴光是话说得贴心,实际上根本没管她。覃暮雪私下里琢磨,也许舅妈觉得她从温室里的花朵变成了杂草,就应该有杂草的样子。这一天晚饭她没有回去吃饭,实在不想奔波这一趟,心情像泄气的皮球。晚餐时间,她独自登上学校的天台。
好巧不巧,她遇上了几个扎堆抽烟飙脏话的男生。其实是她不知情罢了,本来天台就是三中最龌龊的地方,见不得光,一般的同学根本不敢上这个地方来。老师也不怎么管,反正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都是老街这一带的孩子,有什么事他们自己家里的人会出面解决,学校也少些麻烦。
她一上来就被围住了。
“呦,校服都没有,是转学生?小口罩,这副模样还敢上这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小平头叫嚣。
有人讥笑:“听说郑铉屿班上有个插班生,哈哈……和郑铉屿是同桌,够他受的。”
“是被斑鸠抓住什么把柄了吧,不然他能坐得住?”四方脸的叫魏观,高二的,他脚下的易拉罐踩得嘎吱嘎吱响。
小平头一脸不屑:“那小子拽的,他不就是家里有几个臭钱,给学校做了点贡献,每天跟三中太子爷似的。呵呵,咱们大辉哥才是正宗的。郑铉屿他爸不还是得巴结大辉他爸吗?有势才是硬道理。”
“对对对,说得好。那小子十有八九脑子有病,那眉毛一天天皱巴的,忧国忧民的样,切!其实是有交流障碍症吧,哈哈哈哈……”
“小口罩,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摘下口罩给哥看看漂亮不?哥看看那小子的同桌长啥样。”有个人伸手拨覃暮雪的头发。
她本来就有气无力,真是祸不单行,大脑一片空白。但她骨子里并不胆怯,她的生活背后是贫穷、饥饿、孤独、寒冷、生离死别,有什么可畏惧的?!她也想找个宣泄的出口,哪怕是挨打。再或者,以死相拼也不是不可以……正在这时,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有没有看见大辉哥?”
顺着声望去,林筱然清秀的脸庞映入眼帘。这几个男生立马换了一副讨好的面孔。
“我们的女神怎么有空上这来?大辉哥今天回家吃饭去了。”小平头第一个上前献媚,连站姿都正了。
林筱然望见了呆若木鸡的覃暮雪,冲她说:“你赶紧下去吧。”有她这话,那几个人挪了挪脚,松出一个口子,覃暮雪立刻从这个空隙里闪身钻出来,蹬蹬蹬跑下楼。在桌子上趴一会儿,才看到林筱然进教室来,她站起来想和她说声“谢谢”,然而她像是没看见她似的,和几个女同学有说有笑,完全不搭理她。
周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组织去户外活动,学校后面有个小山坡。斑鸠问:“有谁不愿意参加户外活动的,留下来打扫教室,要把地板打扫完拖干净,把课桌椅擦一遍。”
覃暮雪望了望窗外阴风怒号的鬼天气,把手举起来。户外又冷,和同学又不合群,还是默默劳动比较好。
“覃暮雪,郑铉屿,陆芳,郑忠,郑丁丁,好,五位同学……”斑鸠读出举手的名字,令覃暮雪大吃一惊,什么?郑铉屿!
她用余光打量,果然,郑铉屿的胳膊呈九十度直角举立在桌面之上。一种不妙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果然,待江宥赫组织同学出了教室以后,郑铉屿就消失了,连同另外举手的三个男生和一个女生都消失了。
覃暮雪孤苦伶仃地面对58张课桌椅,天旋地转。
她知道自己被孤立了,从前只觉得孤僻点图个清静,原来真正孤立无援的时候,是这么难受。
她硬撑着先把桌椅擦完,再搬开桌椅,一个组一个组打扫,每条过道,光是第一个步骤就把她累得够呛。拖地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最后一道步骤完成时,突然觉得小腹坠胀得厉害,偏偏这时候生理期提前来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摸了一下裤子手指红通通的,她连忙把外套毛衣脱下来,绑在腰间,遮挡住裤子上的红色印迹。
她身上一块钱都没有带,身边也没有朋友,她一边往厕所走,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眼泪扑簌扑簌往下落,肩膀一抖一抖,所有的委屈和伤痛都缺了堤。
迎面遇上郑铉屿从男厕走出来,覃暮雪当他是空气一样,一眼都没往他身上瞧,直奔女厕。
两人擦肩而过,虽然覃暮雪戴着眼镜和口罩,郑铉屿还是一眼就瞥见了她镜片与口罩之间的泪痕。
郑忠、郑丁丁和陆芳已经回到教室。
“哎呦,这才几根烟的功夫……这插班生不错啊,动作麻利。”郑忠的大嗓门,怪声怪气:“郑舫,女孩子要互相帮助,没听到校花经常给你们女生叮嘱的话啊。”
陆芳抓住马尾往他脸上一甩:“我来大姨妈,你管得着吗?”
“哎呦,那是得好好歇着,娘娘。”郑忠摸着一边脸眼睛眯着笑。
郑丁丁长得跟个瘦猴似的,嘴巴张成O型,吐烟圈似的呼气玩,说:“不知道这插班生会不会告状呢,要是个没头没脑的家伙,指不定就捅到斑鸠那去了,被宥赫知道了也是个死。”
“她敢!这铉屿不是也抽烟去了吗?!这要是没听到铉屿的名字我报这个名干啥,跟校花去情人坡玩多好啊。”郑忠话特别多,嗓门也大,眼珠子来回转。学校后面的小山坡经常会有些早恋的同学在那约会,所以被私下里称作情人坡。
“大言不惭,人家筱然眼里有你吗,她眼里只有宥赫。”陆芳毫不犹豫拆他的台。
说这话的时候,郑铉屿两手插在校服裤袋子里,往教室里走。教室里的空气立刻像打了霜似的,凝结了。
“铉屿。”郑忠他们三个异口同声,然后各自回到座位上。
郑铉屿哼了一声,算是应声。
等江宥赫带着同学回来,教室里恢复沸腾的景象。唯独郑铉屿又趴到桌上睡觉,仿佛方才累得要死的人是他似的。直到斑鸠做完一周总结,附带表扬户外活动中表现突出的同学,也表扬了留下来做清洁的五位同学,覃暮雪都一言不发。
她没有揭发郑铉屿等四位同学的“罪行”,也没有向周围的女同学借卫生巾。
周五没有晚自习,斑鸠一宣布放学,同学们就像出笼的鸟一样,迫不及待飞出教室。没一会儿,人就走光了,就剩下坐立不安的覃暮雪和埋头大睡的郑铉屿。
覃暮雪见他睡得超然忘我,站起身来拿纸巾擦拭凳子上染上的红印。
突然,毫无预兆地,郑铉屿霍地直起腰来盯着覃暮雪的椅子。
这家伙就是故意让她难堪,覃暮雪羞愤交加,但是全程没有看他一眼,也不搭理他,擦拭完背起书包就走,系在腰间的毛衣随着步子在一晃一晃。
郑铉屿也抓起书包,跟在后头。
除下了毛衣只剩下单薄衬衣的覃暮雪一走出教学大楼,瑟瑟发抖,她站在一楼的台阶犹豫了一下。正在此时,一件校服外套稳稳当当劈头盖脸飞过来,搭拉在她头上。她把衣服抓在手里,扭头一看,郑铉屿从楼梯走下来。
衣服是他的,眼下他身上只穿着烟灰色的针织衫和白色的衬衣。这风格和覃暮雪第一天来三中的着装一模一样。
覃暮雪不假思索就把衣服扔了回去,丢在他身上,然后迈开步子走入秋风里。冷,就把手握成拳头,咬紧牙关。
郑铉屿几步追上来,把他的外套粗暴地罩在她身上,说:“别感冒了传染给我!衣服不用还了,用完扔掉。”他的嗓音低沉,与其他同学嘹亮的少年声截然不同。
覃暮雪不回话,但这回也没拒绝。她瞥见了他校服上的名牌,每个人只有一个,他显然忘了这一茬。扔掉就扔掉!
这一路上,两个人不近不远地隔着,走一条道,谁也不出声。一直走到文园书店那个丁字路口,郑铉屿率先往右边头也不回地走了,覃暮雪犹豫要不要把衣服还给他,但是愣愣的没叫出口,看着他越走越远,背影孤绝,不容人靠近。她往左边的巷子回去。这时间还早,路上有行人,走左边也不怕。
晚上,她把他的名牌摘下来,放进书包的小口袋里,又掏出来端详几眼:郑铉屿,三个银色的字在灯下泛着冷冽的光,犹如他一贯的眼神一样没有感情。和他同桌五天,都没有看清楚过他的脸,像座冰山一样。他走路要么低着头,要么扬着下巴,目视远方,方圆十里都不在他眼里。
覃暮雪把他的校服也一同洗干净了晾好,才爬上床睡觉。书琴没回来,覃暮雪做了她和俊毛两个人的饭,手艺太差,俊毛没怎么吃,她自己也难以下咽。看了会儿书,早早地就把俊毛哄上床睡觉,她已经累瘫了。
第二天是覃暮雪在千湖的第一个周末,早晨出了点毛毛太阳。俊毛把她领上天台,经过一个狭窄的矮阁楼,堆满了盛杂物的纸箱。一根晾晒衣服的细铁丝锈迹斑斑,横穿天台的两个角,地面脏乱得不像样子。
天台上尚有几盆缺乏照料的植物顽强地生长着。与舅舅家背靠背的斜对面的一户,便是这一片区最高大的楼,容不得人忽视。
“俊毛,这家的楼建得好高啊!”覃暮雪说着,着手清理天台的杂物,把它们挪往一个角落堆放。
“我爸爸妈妈就是帮他们家打工,他们家在这个地方最有钱。”俊毛奶声奶气地说。
“哦,俊毛帮姐姐拿个扫把来好吗?”
“好的。”
覃暮雪费了一上午的功夫把天台的垃圾都清掉了,把盆栽都摆放整齐,空出好大一块地来,俊毛特别高兴,在这里疯跑。
有这么一块清净地,覃暮雪的心情也好些了,把院里的衣服都晾晒到天台来见见阳光,又搬了两把竹椅子上来和俊毛玩。书琴回来了,在楼下喊她下楼。
书琴说:“你和我去办点事,俊毛你自己在家里玩一会儿,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他会不会乱跑?”
“不会,他很乖的。”
穷人的孩子几岁就学会生存。
覃暮雪边戴上口罩,边说:“我的眼镜在楼上,我去拿,你等我一会儿。”
“别拿了,我看你就嘴巴一圈还没好,脸上都好了,走了啦!”书琴抱起小儿子挽着她的手就出门了。
走过一个拐角,再往前走一点,正是那间气势恢宏的四层半楼房。书琴娴熟地按响门铃:“张姐,是我啊,老板娘在家吗?”
“在。”
门开了,书琴以飞快的语速向覃暮雪介绍:“张姐是这家煮饭打扫的保姆,外地人,我和她很要好的。我和这家的女主人翠瑛也很熟,我们是同乡。待会你见到她就叫瑛姨,要不跟着我叫老板娘也行。”
入门即是一个绿植满园的小院子,布置了铜茶桌茶椅,然后是两扇敞开的赭红色的雕花大门,厅内悬挂的水晶吊灯金光灿灿。
有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出来招呼,倒是慈眉善目的模样,书琴低声说她就是张姐。张姐搓着手说:“这就是你从广东来的外甥女啊,长这么高。”
“张姐。”覃暮雪礼貌地叫人一声,张姐便眉开眼笑:“快进来,快进来。”
张姐是湖北人,离了婚,自己带着女儿小雨和村里几个人结伴出来谋生,几个人里头还就张姐混得最好,郑老板家做保姆,工钱高。她做饭的手艺深得翠瑛的喜欢,楼上楼下的清洁她也包揽了,以勤劳心细取胜。她把这一家子的脾气、喜好和禁忌都花心思摸透了,做起事来自然就到位一些。背井离乡,出门在外,自然需要朋友,张姐最先结识的就是书琴,离得近,书琴对老街心里是有本谱的,随便个事,都能说出个猫腻来。
覃暮雪跟在书琴身后步入大厅,屋内清一色的红木家具,墙上挂着镏金的字画框,却搭配了一盏华丽的欧式水晶大吊灯,大白天也开着,亮闪闪的。
覃暮雪正疑惑,从楼上下来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身段苗条,小巧玲珑。看她的行头就彰显了女主人的身份了,殷红的指甲盖,手和脖子、脸都粉白粉白的,老远就闻着香水味。
书琴迎上去,悦耳地一声:“老板娘!哎呦,这身衣服真是打眼啊,眼前一亮。”
“是吗,我家郑老板托人从香港买回来的。”翠瑛抿着笑,莲步轻移,像是需要人搀扶的清宫里的贵妃。
“郑老板贴心啊,衣服最不好买的,大了小了都不欢喜,可瞧着你身上这件,简直是量身定制啊。不过也是老板娘身材好,什么款式都能穿得好看。”舅妈这口才,令覃暮雪叹服。
“你找我什么事啊,这是你费尽口舌让我帮忙办理借读的外甥女啊?”翠瑛拈起一颗茶几上水晶果盘里的樱桃,送入猩红的口中,但是也不招呼书琴吃水果,客套话都没有。
翠瑛在老街的女人之中,居高临下,生得五官俊俏,嫁得有钱,生了个儿子,这就是她的底气。这些也是老街的中年妇女垂涎欲滴的事。
覃暮雪连忙道谢:“老板娘,谢谢你帮忙。”
“挺会说话啊,为什么戴着口罩?是不是生病了?”翠瑛盯着覃暮雪的脸,嫌恶地皱起眉头,捂住口鼻说。
“没有没有,她就是脸过敏了,你站院子里等着去。”书琴示意覃暮雪出去。
覃暮雪只得走到院子里待着,但是她并不委屈。她刚知晓舅妈为她的事这么奔走,自己受几句话没什么。她站在院子里往上看,第四层楼的阳台隐约晾晒着一件与三中校服相同色系的衣服,这老板娘的孩子也是三中的学生?
她又将目光转向院里的绿植,布置得颇讲究。
正观赏着,厅内的人交谈得越来越大声。
只听见舅妈向翠瑛介绍:“我这不是家里添了张嘴,就有难处了嘛,老板娘救个急,不然下个月都揭不开锅了。这外甥女在三中还有些零碎的花销,家里经济就紧张了。”
“书琴,你这不是救急,是救穷了。我好赖帮你把外甥女上学的事办妥了,你还开这个口就难为我了,我每个月的花销很大的,没有余钱借给你。”
听到这里,覃暮雪已然背脊发凉,一脸发懵立在原地,不敢动弹。原来扯上她来借生活费来了。舅舅家日子紧巴,她明白,以前舅舅大大小小也往她爸那借过不少钱,可是没想到她才来几天,就困难成这样了。
覃暮雪往门口挪了挪脚步,在那一瞬间望见厅内的楼梯又下来一个人,她最不想碰见的人,她的同桌郑铉屿。一身休闲运动服装扮,一丝不苟的发型。
他也望见了她。隔着老远她都能嗅到他的冷漠气息。
此时,舅妈的声音又响起:“铉屿在家啊,铉屿越长越帅气了,我看比三中那个副校长的儿子还帅。老板娘,我外甥女和你儿子是同班同学。”
翠瑛的语气缓和了不少:“你是说江宥赫吗?真的吗?江宥赫的鼎鼎大名,不知道是千湖多少女学生的初恋呢。”
“当然,铉屿遗传了郑老板的身高,遗传了你的脸蛋,越看越英俊。”
“你为了找我办事,从来都是能说会道。铉屿,站在那干嘛,快过来吃车厘子,好新鲜,个又大又甜。”翠瑛又转移话题了,:“铉屿,你和她家的外甥女是同班同学?”
“是的,是我同桌。”郑铉屿应了一声,走过来坐下。
“书琴,高三那么多个班,你是不是故意的?”翠瑛一听是同桌就恼了。
“这就是巧了,我哪里有那个能力故意安排一个班啊。”
“你外甥女叫什么名字?”
“叫暮蛋。”书琴的这三个字,对于覃暮雪来说宛若晴天霹雳。
“什么?木蛋?”
“叫覃毛顺口一点。”
“没有全名吗?”
“穷人家的孩子,加个蛋字或者毛字叫个小名就行了。覃毛早早的就没了妈,本来家境还不错,结果这一两年她爸生意连年亏损,亏了个底朝天,还欠了债,最后人也突然中风进医院了,现在人还躺在医院里头昏迷不醒。我这外甥女就举目无亲了,本来就是独生女,没个兄弟姐妹的。覃家本来也没有什么亲戚,这一遭了祸,更没人管她死活。我家老郑头过去探望,看着可怜就领了回来。我家老郑头和她妈妈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我公公婆婆早就过世了,老郑头也是没爹疼没娘爱长大的。覃毛她妈妈去世得早,起初两家人还有些联系,后来慢慢的也没了往来。她爸爸后来找了一个相好的,生意败了以后就人间蒸发找不到人了。连房子都处理掉了,还债也要用钱,医院要花销要用钱,她是身无分文来我家的,”书琴把覃初雪的身世翻了个底朝天,像茶馆里说故事的,绘声绘色。
“哎呦,这么苦命的孩子啊。”张姐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并向厅外望了望。
覃暮雪的手微微颤抖着,她带着口罩,没有人看得出她的神色。舅妈述说的这些,句句属实,只是这样在她的同学面前剖析得一清二楚,令她感到无比羞耻。本来以为来到这个陌生的县城,她就不用直面那些不幸,可是偏偏走到哪都摆脱不了。
生活的不幸,一旦经旁人传播,痛苦又加倍。这一刻,她非常厌恶舅妈,厌恶她的两片嘴唇翻个没完,厌恶她拿她做名头来借钱。
厅内又传来翠瑛的声音:“铉屿,怎么这个眼神望着妈妈,妈妈都看不懂。借吧借吧,书琴你真会挑时候,当着我儿子的面说这些事。张姐,帮我把钱包拿来。”
覃暮雪背过身去,默默等待书琴目的达成离开这里。
郑铉屿一言不发往楼上走,翠瑛在身后叫唤:“铉屿,你不是约了人要去打球吗,怎么又上楼了?这孩子,就是善良、太安静了。书琴,你拿了钱赶紧走吧,吵到我儿子不高兴了。”铉屿应也不应她,翠瑛一边掏钱一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方才下楼时的明艳被搅得一团糟,心里怏怏不快。
覃暮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书琴回到家里的。出门的时候还有一圈稀薄的阳光,回来的时候阴云笼罩,像要下雨了,雨点一直在酝酿,一直没落下来。
一路上书琴喜滋滋的,像是借的钱不用还了似的兴高采烈。俊毛在院子里玩,望见妈妈心情很好,他也咧开嘴咯咯咯咯笑,细毛也跟着乐,一个传染一个。
身边的人都乐开了怀,唯有覃暮雪心头积着乌云,像此时的天气。
书琴做了饭就去超市上班,俊毛在二楼睡午觉,覃暮雪一直待在天台上,呆呆地望着四周的屋舍,陋巷,交错的电线网,干燥的风呼呼刮着,不知道该思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迎接每一天的清晨日暮。
铁丝上晾晒的郑铉屿的校服外套,兜满了风荡漾来荡漾去。她捧着自己的下巴,痛苦地紧闭双眼,不想让风吹得眼里渗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