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3

在乡村工作者看来，中国乡下佬最大的毛病是“私”。比如，“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

一说是公家的，差不多就是说大家可以占一点便宜的意思，有权利而没有义务了。

但其实，所谓“私”的问题确实个群己、人我的界限怎样划法的问题。我们传统的划法，显然是和西洋的划法不同。因此，私的问题要从整个社会结构的格局的角度来考虑。

西洋社会组织，常常由若干人组成一个个的团体。团体是有一定界限的，谁是团体里的人，谁是团体外的人，不能模糊，一定分得清楚。在团体里的人是一伙，对于团体的关系是相同的，如果同一团体中有组别或等级的分别，那也是事先规定的。这是社会生活中，人和人的关系的一种格局，称为团体格局。

家庭在西洋是一种界限分明的团体。但对中国人的来说，“家”却是能够伸缩自如的。“家里的”可以指自己的太太一个人，“家门”可以指伯叔侄子一大批，“自家人”可以保罗任何要拉入自己的圈子，表示亲热的人物。自家人的范围是因时因地可伸缩的，大到数不清，真是天下可成一家。

我们的社会结构本身和西洋的格局是不相同的，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每个人在某一事件某一地点所动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

我们社会中最重要的亲属关系就是这种丢石头形成同心圆波纹的性质。亲属关系是根据生育和婚姻事实所发生的社会关系。从生育和婚姻所结成的网络，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无穷的人，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人物。

这个蜘蛛网一样的亲属网络有一个中心，就是自己。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以亲属关系布出去的网，但是没有一个网所罩住的人是相同的。在一个社会的人可以用同一个体系来记认他们的亲属，相同的只是这个体系。

体系是抽象的格局，或是范畴性的有关概念。以亲属关系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网络来说，是个别的。每一个网络有个“己”作为中心，各个网络的中心都不同。

在乡土社会里，不但亲缘关系如此，地缘关系也是如此。在传统结构中，每一家以自己的地位作中心，周围划出一个圈子，这个圈子是“街坊”。这不是一个固定的团体，而是一个范围。范围的大小也要依着中心的势力厚薄而定。

中国传统结构中的差序格局具有这种伸缩能力。中国人也特别对世态炎凉有感触，正因为这种富有伸缩的社会圈子会因中心势力的变化而大小。

在西洋社会，在团体里的有一定的资格，资格取消了就得走出这个团体。在他们不是人情冷热的问题，而是权利的问题。在西洋社会里争的是权利，而在我们却是攀关系、讲交情。

中国社会结构的基本特征：

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

儒家需考究的就是人伦，“伦”就是从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发生社会关系的那一群人里所发生的一轮轮波纹的差序。

传统社会结构里最基本的概念，人和人往来所构成的网络中的纲纪，就是一个差序，也就是伦。

《礼运》大传里说：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意思是这个社会结构的架格是不能变的，变的只是利用这架格所做的事。

孔子最注重的就是水波纹向外扩张的推字。他先承认一个己，推己及人的己，对于这己，得加以克服于礼，克己就是修身。顺着这同心圆的伦常，往外推。从己到家，由家到国，由国到天下，是一条通路。中庸里把五伦作为下之达道，从己到天下是一圈一圈推出去的。

在这种富于伸缩性的网络里，随时随地是有一个“己”作中心的。这并不是个人主义，而是自我主义。个人是对团体而说的，是分子对团体。

在个人主义下，一方面是平等观念，指在同一团体中各分子的地位相等，个人不能侵犯大家的权利；

一方面是宪法观念，指团体不能抹煞个人，只能在个人们所愿意交出的一分权利上控制个人。这些观念必须先假定了团体的存在。

中国传统思想里没有这一套，我们的自我主义，一切价值是以“己”作为中心的主义。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是很好的一个差序格局的譬喻，自己总是中心，像四季不移的北斗星，所有其他的人，随着他转。

孔子的道德系统里绝不肯离开差序格局的中心。我们一旦明白这个能收能放、能伸能缩的社会范围就可以明白中国传统社会中的私的问题了。

中国传统社会里一个人为了自己可以牺牲家，为了家可以牺牲党，为了党可以牺牲国，为了国可以牺牲天下。

在差序格局里，公和私是相对而言的，站在任何一圈里，向内看也可以说是公的。

西洋人把国家看成了一个超过一切小组织的团体，为这个团体，上下双方都可以牺牲，但不能牺牲它来成全别种团体。这是现代国家观念，乡土社会是没有的。

在西洋社会里，国家这个团体是一个明显的也是唯一特出的群己界线。

在我们传统里群的极限是模糊不清的“天下”，国是皇帝之家，界线从来就是不清不楚的，不过是从自己这个中心里推出去的社会势力里的一圈而已。可以着手的，具体的只有己，克己也就成了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德性。

在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去的，是私人关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因此，我们传统社会里所有的社会道德也只在私人联系中发生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