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以前,爸爸一提家族故事,我选择性屏蔽,那时的我固执地认为:我有诗与远方,这些陈谷子旧芝麻,与我何干?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我们从何而来会影响我们归到何处,并且我们过去未处理的部分会影响当下。
上大学,读研,工作;县城,省城,帝都,甚至险些出国,当我一步步远离家乡,去追寻我的诗与远方,不论我走的多远,总感觉背后有一根隐隐的线在拽着,一点点,一点点,越来越紧。然后,某个瞬间,命运之神发出乖张之力,把我彻底拽了回来。在老家摸爬滚打七八年,我才回神,开始思考所谓的命运。
命运到底是个什么鬼?你的潜意识指引着你的人生,而你称其为命运。——荣格
而要觉知到自己的潜意识,必须回到家族,这个你的源头。
不管我们的父母是否很好地教养我们,他们都是很重要的。我们无法逃避的一点是,家庭的故事就是我们自己的故事。无论我们是否愿意,它们是与我们共存的。——马克·沃林恩《这不是你的错》
后悔当初没有认真听爸爸讲家族的故事。爸爸走后,我走访了家族的长辈,从他们所讲的故事里,我可以把爸爸的一生,放到一个更大的时空背景下来认识与理解,也让自己更容易接纳爸爸,更好地接纳我自己。
农历四月二十七,我们在大伯家给爸爸过生日。伯母准备了传统的油糕和汤菜, 年过古稀的二姑从省城赶回来。
大伯二姑,弟弟妹妹和我,与爸爸血脉相连的人,都在这里。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嗓子发紧,左眼皮连跳,胃部一阵抽搐。十个多月过去了,爸爸仍是不能碰的痛。
(一)十三之殇
一九五九年农历四月二十七,马氏家族又一个男婴出生了。福兮?祸兮?只有老天知道。
四十五岁的奶奶生下了第十三个孩子。在这之前奶奶已经生了十二个,存活下来的只有两个:第一个孩子(1933年生),我的大姑;第六个孩子(1943年生),我的二姑(大伯是奶奶抱养的自己侄儿)。
据二姑讲,生下爸爸之前,奶奶生了七八个男孩。那时二姑在城里读完小,周一出门,周六回家。经常的情况是,她走的时候,孩子还在炕上玩,周末回来孩子已经不在了,原因各异,打摆子,发烧等等。
爸爸大概六个月的时候,有一次周末回去,二姑看到炕上的孩子又不在了,心里一紧,但仍旧半开玩笑地喊着问奶奶:
“妈,你的孩子呢?”
奶奶不紧不慢地回答:“在后屋呢”。二姑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
对爷爷奶奶而言,丧失了十个年幼的孩子;对大姑二姑,大伯、爸爸来讲,十个兄弟姐妹的伤逝,这份丧失之痛,在他们的
余生中,这种潜意识里的恐惧始终支配着他们对日常生活的看法。——[美]列纳德 · 蒙洛迪诺 《潜意识——控制你行为的秘密》
并且,
研究者发现,创伤记忆能够通过DNA中的表观遗传变化进行传递。——马克·沃林恩《这不是你的错》
就是说,这份面对失去的恐惧记忆是可能遗传的。当知道了这些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我自己从小就有的那份死亡恐惧也许不是我的,是从上辈遗传下来的。
老来得子,爷爷奶奶当然视若珍宝,为了能留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爷爷奶奶请三个人给爸爸“带锁”,姓三家姓,所以爸爸乳名“三姓”。
也许是爷爷奶奶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也许是爸爸本身的身体素质过硬,这个叫“三姓”的男孩子幸运地活下来了。
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傅雷家书》
历经磨难的爷爷终于等来传宗接代的儿子,可是,他始终逃不过命运的乖张。在爸爸十三岁的时候,爷爷因食道癌离开了。当时,大姑二姑均已成家,只剩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我脑中一直有这样的意象:
奶奶和爸爸去爷爷的坟头,孤儿寡母哭成泪人。
孤苦的背影分外让人心疼。站在丈夫坟前的奶奶一定悲痛欲绝,上有生病的婆婆,下有未成年的儿子,以后的日子如何来过?
想到家里生病的婆婆,奶奶心中更不是滋味。他们婆媳有着如此相似的命运。奶奶的婆婆,我的太奶奶,也是丈夫因食道癌五十一岁离开,在孩子的事情上也一言难尽。太奶奶早年的孩子们也一直早夭,于是太爷爷和太奶奶到道观许愿,如果再生下的孩子能成活,他们就在孩子十二岁的时候送到道观以谢神灵。
也许神仙显灵,这一求果然奏效,后来生的孩子个个成活。可是他们太喜欢孩子了,迟迟不愿意兑现自己在神前的诺言,一直到第四个孩子。
他们的第四个孩子长到十二岁的时候,道人来做法,临走的时候,太爷爷太奶奶觉得兑现承诺的时候到了,于是,让这个孩子跟着道人一起离去。
可是,毕竟是十来岁的小男孩,而且体弱多病,爸爸的叔叔,我的这位爷爷,一路走,一路哭,道人也心生怜悯,于是半道又把孩子送了回来。
第二年春天,孩子十三岁的时候,不幸夭折了。
奶奶一直把自己的孩子不成活,归咎于太奶奶没有及时兑现自己在神前的许诺。这成为了她们婆媳之间一辈子无法跨越的梗。
对爸爸而言,十三岁早夭的叔叔,奶奶生了十三个孩子,他的爸爸在自己十三岁的时候过世。
十三之殇,永远的痛,沉淀在血脉里,基因里,潜意识中。
亲人的离去,这件事太痛,
在意识上难以面对,会各种逃避,而潜意识却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切,然后用数字巧合的的方式来表达一种忠诚。——武志红
(二)负重前行
背负着家族的沉重继续前行。
这位幸存下来的家族血脉与妈妈一起照顾奶奶,相依为命。平日上学,农忙下地;娘俩割芦苇,做芦苇席换钱。爸爸在一天天长大,日子在艰辛中维继,好在远嫁工作的二姑经常贴补孤儿寡母。
爸爸很少给我们讲年少时的艰辛,总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对待亲朋好友,逢年过节,几十年如一日,去看望当初接济他的亲人,哪怕她是自己的外甥女。
偶尔提到,
也只讲受到同伴欺凌时如何努力回应,以证明没有爸爸的孩子并不好欺负;
讲自己在煤油灯下刻苦备考,终于在千里挑一的高考中一举高中,考入师范,改变命运;
讲自己为挣学费,瘦小的身躯推不动满车的煤炭,一次次摔倒在煤堆中,抹掉泪水,挣扎起身……
师范毕业后,爸爸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名教师,从此将自己的一生交给了教育事业。爸爸在工作上积极认真,爱岗敬业,以校为家,呕心沥血,深钻细研,无怨无悔,勤奋工作,深得同事、家长、学生的喜爱,成绩优异,多次被评为模范。
九十年代中期,电话还没有大范围普及,通讯远没有现在这般便捷,当时爸爸已经调到局里工作。每天中午是否回家吃饭,是妈妈的一个大困扰,经常成为两人之间口角的导火索。
所谓饮食男女,就是一起吃饭的幸福。
每次妈妈做好饭,爸爸忙于工作不回来吃。倒掉?太可惜。不倒,顿顿吃剩饭,也不是长久之计;而恰好某天中午少做一点,爸爸却踩着点进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爸爸省出几个月的工资为家里装了一部电话。
可是,装电话之后呢?十一点四十告诉妈妈回去,妈妈开心的和面炒菜,十二点又来一通电话,来人了,要去接待。妈妈就尴尬了。
忙起来的时候,爸爸经常一个月不在家吃饭。
(三)幸福快乐 Vs 百爪挠心
记忆中,爸爸总是很忙。但是,爸爸仍旧把工作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对家人关怀备至。
也许爸爸深知:我们是单位的草,却是家庭的天。
晨起路过爸爸妈妈的卧室,总能听到他们轻声聊着生活的琐碎,空气中弥漫着轻松愉快的气息;
伏天夜间,酷暑难耐,爸爸开着车,带我们到山顶乘凉,全家躺在夜晚的山间地田,墨兰的天空下,星作被,地当床,各自聊着梦想与现实;
正月十五,全家一起徒步出门“转九曲”(老家的一种民俗活动,寓意消灾驱病,人活九十九),半途爸爸把吃到一半的苹果推到妈妈嘴边,妈妈诧异之下,像怀春少女般,羞的满脸通红,接口咬住苹果.;
一次我生病之后,去诊所看病,等不到医生号脉,腹部翻江倒海,一口吐在了诊室的地上,家属病人纷纷掩鼻而出,爸爸拿着笤帚簸箕,弯腰把地清理干净;
妈妈要同学聚会,爸爸给妈妈买新手机;
妈妈单位要开新书发布会,爸爸也忙前忙后,帮着处理……
生活的琐碎中因为有爸爸的爱而幸福快乐;和谐的音符中因为妹妹的若陷若现而困扰频出。但是,即使是在当时让我抓耳挠腮的不舒服,现在想来都是满满的幸福。
因为计划生育,妹妹出生没多久就被送走,在养父母家长大。在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年迈的奶奶在秋日的午后,把我叫到她跟前告诉我,我还有一个亲生妹妹。
但是,不知何故,从未得到爸爸妈妈的佐证,记忆中爸爸妈妈也没有正式和我们提起。妹妹就像房间里的那头粉红色大象(英国谚语:对于某些显而易见的事实,集体保持沉默的社会现象。),没有人主动提及却时刻环绕在家中。
正式开始走动是在妹妹过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祝贺。之后,在如何与妹妹交往,走到何种程度,爸爸妈妈出现了严重的分歧,而我也深卷其中。
青春期的大年初二是我最不愿意过的,因为这一天要回妈妈的娘家,要去姥姥家。
爸爸极力想让妹妹同去,而妈妈极力反对。
每年的大年初二都在拉剧中不欢而散。我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双方的感情我都要顾及。
我理解妈妈:当初你们说不喜欢女儿,而不顾我的感受把刚出生的女儿送人,时过境迁却要重新划开旧伤疤,在上面撒盐。谁对我感同身受过?
我理解爸爸:当初自己身不由己,把女儿送人。但是,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么多年缺失的父爱,我要补回来。谁也拦不住。
我想让爸爸妈妈都开心。但是,他们两个都不开心。
爸爸坚持自己的做法,对妹妹嘘寒问暖;妈妈也坚持自己的做法,对妹妹不理不睬。
但是,在妹妹关键性的事情上,妈妈在行动上是支持的。妈妈总是刀子嘴豆腐心,把亲人们从自己的身边推开。
(四)失控人生
如果说,
我们的人生,就是一个从追求控制、获得控制、到最后失去控制的过程。——《刘嘉 · 心理学基础30讲》
那么,之前,不管遇到何种困难挫折,也都在爸爸的掌控之中,并且这些困境中的历练,让爸爸一点点获得了对生活的控制感,让爸爸相信自己的力量。
那么,二零一一年农历六月十四,妈妈的突然发病,是爸爸失控人生的开始。
妈妈第一次生病,度过急性期之后,我们北上,在帝都给妈妈康复治疗了一年。那一年中,爸爸把百分之二百的心力都放在妈妈身上,爸爸不相信中国最好的医生治不好妈妈的病;爸爸不相信自己的诚心感动不了上天。
可是,爸爸不知道,天堂也会失火,神仙们都自顾不暇,根本无力普度众生。
那一年,爸爸一趟趟往返于帝都和家乡之间,过段时间集中几天回去处理公务,然后再匆匆赶来。
那一年,好多条皱纹爬上了爸爸的额头,那一年,爸爸两鬓白发频添。
在京待足一年,妈妈的康复进入瓶颈期,肢体进步蛮大,但是语言仍是一岁半孩子的水平。医生也建议,语言是个慢功夫,熟悉的环境会刺激大脑的相关区域,恢复的更快一些。
于是,我们回来了。从二零一一年到二零一四年,妈妈的肢体和语言在一天天恢复。这期间,我在家乡安定下来,工作结婚。
妈妈第二次生病,发生在二零一四年夏天,我月子期间。刚发病的时候,爸爸怕影响我身体恢复,对我封锁消息。可是,敏感的我,很快就觉察到了情况不妙。
好在,这一次出血量不大,也不在核心脑区。可是,这次之后,妈妈管理情绪的区域受到损伤,急性期过后妈妈出现精神状态。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口中念念有词,拖着半身不遂的身体到处跑,半夜站在阳台上大喊大叫。镇定的针打下去都不起作用,严重影响正常生活。
那段时间,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每次下班回家在门口听不到妈妈的絮叨。
爸爸看似镇定的表面下,是一颗焦灼的心。带着妈妈到处求医问药,终于在省城遇到了一名老中医,几次针灸之后,妈妈的精神症状奇迹般缓解了。生活总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虽然还是一往既往的艰难。
妈妈第三次生病,在一年之后,二零一五年夏天。那天早上,和老公练车的时候,我总是看到妈妈站在车前面的机槽盖上,一种不好的预感让我心生恐惧。
中午回家,还没来得及吃饭,爸爸打来电话,平静中带着惶恐,说,你妈妈又吐了。我和老公急匆匆赶下去,妈妈再一次出血。这一次,妈妈脑干部位受损,彻底卧床,吃一口吐一口。吐了三个多月之后,才慢慢恢复过来。
二零一六年秋冬之际,妈妈突然滴水不进,心急如焚的爸爸用人参汤和鸡蛋羹,每顿饭两个多小时的耐心喂水喂汤,又一次把妈妈从死神边缘拉了回来。
可是,这期间,爸爸多次和我提到,他实在太累了,他想休息了。可是,当我们提议请保姆照顾妈妈的时候,爸爸又是一百个不放心。
二零一七年夏天,又是夏天,妈妈每次生病都在夏天。现在的我很怕过夏天,恨透了夏天。
妈妈彻底卧床之后,我们就在家里装上了监控摄像头。那一天,潮湿闷热,傍晚五点到七点,监控那头,妈妈床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回看的时候,这期间也没有发现爸爸喂妈妈吃饭,我疑窦顿生。昏暗的光线下,仔细辨别,才确定是爸爸趴在地上,而且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泪水再一次喷涌而出,心头一紧,悔恨,内疚,伤心,思念,失落,孤独,害怕……百感交集,无以复加。
爸爸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们。
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还在给妈妈洗脚,开了的水还没来得及下米。亲人们赶到的时候,锅里的水已经烧干。
烧焦的锅怎么洗都恢复不了原状,就像离去的爸爸,任我们再怎么撕心裂肺都唤不回来。
妈妈三番五次地发病,身边总是有人在,而爸爸只一次,却孤单无助地走了,问老天,问命运,为什么?
在意识一点点消退的时候,爸爸该是多么绝望与无助。
爸爸的一生,为别人操碎了心,爸爸甚至记得自己小外甥的生日,在大家生日的时候,爸爸总会送去温馨的问候与祝福。
为什么这样的爸爸,老天要安排这样的结局?
(五)无意识的轮回
写这篇文章之前的我,总是理解不了爸爸对我们的爱,我总觉的爸爸的爱带着太多的控制,却不去感受从小孤苦伶仃长大的爸爸,内心的那一份孤独与无助,爸爸需要在现实中牢牢抓住一些东西,以确认自己对生活是有控制的。
可是,妈妈六七年间,几次三番在生死线边徘徊,就算爸爸耗尽所能都无济于事,无力挽回。
妈妈生病之后,爸爸不仅到处求医问药,而且到处求神拜仙。爸爸多次和我提到,他内心深处是不信的,可是爸爸依旧初一十五上香求神。
我知道,是爸爸六“神”无主了。妈妈多次匪夷所思的生病,让爸爸总感觉有一个更大,毁灭性的力量在操纵着这一切,但爸爸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里。爸爸的生活彻底失控了。
妈妈每一次在重症监护,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的时候,爸爸总会提到:
我的爷爷五十一过世,食道癌;
我的爸爸五十七过世,食道癌。
我理解爸爸内心的恐惧。
在爸爸的潜意识中,活过六十岁就是对祖先的背叛。
爸爸带着对祖辈的忠诚平静安详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