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和苍蝇
淘莽辉退休后第一次回厂,是在一周前。当时,他不得不放下锤子、钳子和形状各异的零件,怀抱坚定的心愿去要一份证明。接待他的是办公室的小崔,当他说明他要证明三十年前他曾获得产品质量奖时,小崔睁大了眼睛。
“老陶,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原件被雨淋坏了。”
“我不知道这事,怎么开。”
“我可以说细节。我一接奖状,天上雨就下来了。雨就淋我一个人,他们身上都干的就回去了。”小崔笑了,逼得老陶说地更多更快。“奖状是墨写的,雨一淋,墨就冲散了,我赶紧藏在衣服里跑起来,领奖台离宿舍太远了,我跑回去,纸也在衣服里揉烂了。”
“雨能就淋你一个?”
“我记得山靑地发黑,天靑地发黑,雨淋下来也发黑。”老陶委屈地说。
“揉烂了就揉烂了。”
“不行,得这东西。他们怀疑我做的玩具会坏,小孩吞下去零件就不好了。”
“做那些干什么,退休了就好好休息,何必费力气。”
“你开一个证明吧。”
“我没开过这种证明啊。造拖拉机不坏,不代表造玩具不坏啊。”
“造拖拉机都不坏,造玩具怎么会坏。你查查以前的档案。”
“我没章。”
“以前你就管章。”
“现在给别人保管了。”
老陶没有讲话,坐着不发一声。小崔出去参加了两个会议,到快下班的时候,老陶还在办公室。
“你没空给孩子做玩具吧,年轻的时候都忙。”老陶问正在埋头看文件的小崔。
“上次回去还给他买过一个汽车模型。”
“自己做也可以。我送你一个。”
“现在都流行红木家具,你造的糙铁疙瘩,说不定会砸出坑。今天,阿飞说他是坐自己的玛莎拉蒂回来的。”
“跑车模型有点不好做。你陪孩子不多,他们会理解你的,是吧?”
“你说阿飞真有一台玛莎拉蒂吗?”
“啊?听他吹牛逼,他们家住在我们家楼下,我早前和他妈还一块打麻将。他妈两毛钱的局,还赊。”
“不至于。他在公司有一点私人关系吧。”
“算不上。他爸以前是退转军人到公司,前两三年退休,又没什么事,老地很快,前不久,死了。人退休了,得找点自己的事做,要不然,就老的快。你得给我开证明。”
“人老了就多休息。忙了一辈子还要忙,何必呢。阿飞他爸以前一定是干部。”
“就是工人。他们那一批人来了也没干多少事,到了我们那一批才大兴大建的,旧厂区大部分设施都是我们建的。砖还是红的,要一块一块垒上去。铁路的枕木要一块一块搬,放是专门的人放……”
“那阿飞都是吹牛了?老婆月入百万上下也是吹牛了?有意思,这家伙,有意思。”
“吹牛,他是挺能吹牛的。你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有多难,你们是很难体会了。这都退休了。公司太不照顾老员工。”
“老陶,你也不容易。这样,我问一下领导,一个礼拜后你再来。”
“谢谢了。”
“老陶,你名字是什么。”小崔看看手表。
“陶莽辉,草莽的莽,光辉的辉。”
“阿飞要被主管整了。”老陶起身离开,听到小崔嘟嘟囔囔的说。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三十年前的得奖,这一天,天和山一样靑,空气也发青,每一样东西的青色都溢出边界,让事物没有轮廓,他看地发怔的时候,奖状到他手上了,雨就在这个时候下了起来。云要是能来证明就好了。
这就是他的玩具事业遇到的第一起困扰的经过。他基于对自己事业的信心,固执地认为他们没有理由不给他证明,但有时紧张会突然来临,使他心不在焉,把一个铜丝缠成的鼓手弄变形,直到第二天重拾工作时才惊讶地发现这一失误。在此之前,他每天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新奇的念头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随时能让人大吃一惊。在退休前的一个月,他突发奇想,要给孙子做玩具,自那以后,他的想法就像泉水一样咕咚咕咚往外冒,似乎比他一生出的主意还多。他重新获得了年轻活力,往常沉下去的身体比以前多了挺直的力气。一贯的沉默寡言,不再是无念无想的心灵的外象,而是一种朝气蓬勃的孤独。
最初,他只想造一些好玩的东西,比如手枪、车模。他凭记忆恢复了童年时代的一把手枪,铁丝弯成枪体,皮筋赋予动力,可以把泥丸射在父亲的脑袋中央,正因如此,他上一次制造它不久后,父亲就把他枪折成团麻,在他成年后,这成为父子间的笑谈。他满怀欢喜希望孙子能够有更多的回忆,于是一次性制造了五把。玩具车方面,从烂熟于心处着手,他先造了个拖拉机,但他的野心远不止此,他打算用车模为孙子展示汽车变迁史。他还能妙手回春,为废料注入灵感,他用旋耕机的刀片做一条船的底,螺帽做成钢铁侠的胳膊。在这类大胆的尝试中,他开发出了新的能力,他在艺术方面独具慧眼,自创了工业写意法,具体的作品是把水管弯节和直节焊接起来呈现长信宫托灯宫女,工业品的质感和古典美学融和一体。
不过,最大的工程,是一辆车,他预想可以坐四个人,一个小柴油发动机为它提供动力,档位和减震系统一应俱全。从厂里回来几天后,他的车逐渐成型了。他还想为这台迷你车铸造一个徽标,大体形状要是一只跃出海面的海豚,寓意是飞黄腾达,还不至于显得太庸俗。他要求它的喙部、弓起的背和尾鳍形成和谐有力的曲线,为了这个,他浪费了很多纸,在雕蜡板的时候还想更改图样。一天,他将全副精神用在这上面,连人们在楼下买卖二手货的嚷嚷声都没有听到,还是阿飞他妈来打门才把他吵醒,她大叫大嚷着告诉他,有人正在楼下卖旧货。他不情不愿地从家里出来,吵闹声渐渐变大。
老陶出来,没下脚的地方,旧家具和旧电器堆得到处都是。人们三个一群,两个一堆地站着,拿出逛菜场的气派来挑挑拣拣。老陶不明白这是谁在卖二手货,但很快,七姑八姨的闲谈就透露了消息:4号楼一老汉死了,儿子要出租旧房,把旧东西卖了,好置办新的。因为做玩具的缘故,老陶好久没来楼下和邻居闲聊了,他和几个熟人聊了一阵,了解了一下小区最近的新闻梗概。他当然是听得多,说的少,新闻也不过是谁家儿子在哪发迹之类的。他的心里依旧放不下玩具,又在货堆里四处转悠,看有没有能用的上的东西。说是卖旧货,反倒像个科技展会,自动洗碗机、双层电蒸盒、升降衣架、伸缩拖把、扫地机器人,还有一张床,外面看起来和普通床无异,可床头是能自动升降的,床边还装着能伸缩的扶手,不止老陶一个人想,这老家伙还挺会享福,用的尽是先进东西,科技给人尊严。
这时,窃窃私语为一声嚎啕打断,不知谁家的孩子摔在草地上,趴在原地哭,一个拄拐棍的老太太也险些被绊倒,一个中年妇女过去边扶边骂,大家都转体向那边看去。老陶自觉帮不上忙,自顾自地淘宝贝。伸缩拖把旁边放着个纸箱,他打开一看,是个小巧的拖扫一体机,卖二手货的年轻人看见老陶,上来讲解,把它放在楼门前的一片瓷砖地上演示,旧货又重新博得了人们的关注,不知不觉,围上来好些人,大家都看着这东西在地上打转,抹过的地方锃光瓦亮。
“大爷,您可拿着好货了。我爸一个人住,后来拖不了地,我给他买个这,不用人管,放在地上打扫地可干净了。可惜,他都没用几天。这还和新的一样。”
老陶连连点头,心想我正好忙着造玩具,没空打扫卫生,这下省事了。掏出钱递给年轻人。太阳穿过树,照在钱上,照在看热闹的人脸上,好像有蝴蝶附在上面。太阳化蝶,化蝶,对,化蝶,我知道该怎么铸这个海豚了。他收起地上的扫地拖地一体机,抱在怀里,连包装也不要了,匆匆地上楼去了。大家再见到他,还是在两天后,约定的一个礼拜期限到了。
他去厂里,穿着一身西装,像是准备再次领奖。小崔不在办公室,接待他的是另一个不认识的人。老陶报上姓名,那人说知道了,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张纸。一张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一边犬牙差互,小小的,上面写着
证明
兹证明淘莽辉于三十年前得过产品质量奖。
xxxx年xx月xx日
下面盖着一个章。
“太草率了点吧。”淘莽辉忍不住说。
“崔主任只给了我这一张纸。要别的,没了。”那人站着搓手,表示他也很为难。
有章就行,章还能骗人吗?淘莽辉这么想,出了办公室,用一个塑料袋套在上面,紧紧地捏在手里。回去的路上,坐在公交车上,他忍不住高兴,但为了不让人以为他是个老疯子,他还是忍住了。这时候,你要是盯着他的嘴角看,一定能看到他的嘴角在悄悄往上走。上了车,他就把塑料袋拿下来,好好念了上面的字,然后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仿佛那上面有水印。他又担心旁边的人看不到,再把它平铺在膝上,正襟危坐起来,两眼向窗外看去。回去的路上有一排榆树,一个星期前好像还没有,正在困惑的时候,一队植树的工人就被甩在车后,他确定了,当时确实没有。他的激动正渐渐变得明显,不时整理他的西装,又小心翼翼地避免弄皱那张纸。回家以后,他脱下外套,把它安置妥当,才走向电话。他告诉儿子,中午来他家吃饭,主要要带上他的孙子,他有个好东西给他们看。
他做了一大桌菜,然后坐在椅子上等。看到地上的灰尘后,他起身拿过扫地拖地一体机,任由它在地上打转。为了不再弄脏地面,他再次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虽然儿子没有明确说会来,但谁会不对一个秘密好奇呢。他这样等着,又有几个新想法被他捕获,他的创造能力像一片秘密花园,随时随地都有新植物准备破土而出,而且,他们再没有办法说他的玩具不好了。不知不觉,时间过了十二点,接着又过了下午一点了,他已经有先见之明地给每一只盛饭菜的盘子上盖了盖子,热气不会很快散去。
这时,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他从抽屉里取出苍蝇拍,在房间里转着找。他在窗台上打死了第一只。然后,在一本书上发现了第二只,正要俯下身去打的时候,它飞走了。他在窗帘后面、在书架上、在衣柜上、在床上和工具盒上寻找它,却没有找到。他坐下来,等它出现,不久,嗡嗡声重新穿过了安静的房间。他看见它趴在盖着饭菜的一个盆上面,前肢揉搓了两下然后又振翅到桌边停下来。他拿起苍蝇拍,又慢慢从椅子上起身,一口大气都不敢出。他在心里想,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