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看了我写祖父的那篇文章后,怆然想起自己的祖父。他与他的祖父告别时是生离兼死别。我便又想起自己的祖母,生离作死别,我与她是这样的,我的父亲和几个叔叔们与她也算是。奶奶不让晚上梳头,说晚上梳头的人,“跟不上”。我们与她,就叫做“跟不上”。
【过年】
这个年有些隆重,平时不对付的姑婶都一起相安无事,因为这个家一定留不到明年,顺带着这家的主母。谁提前惊动了脆弱的人,谁就该打。隔壁小爷爷格外伤感,因为他出生起就在这里过年,七十多年过去了,大概没想过,居然会有一天,不知道明年在哪儿。太奶奶晚年分了家,爷爷分里院,他的弟弟分外院,还有一个弟弟另分别院,所以在我家是我家以前,我家就是他家了。据说小爷爷要求回到这里过最后一个年,但最终没有下文。初五以后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和剩下的人在家闲住,奶奶那时不太下床了,在西房炕上卧坐,我就在旁边沾光,终日闲聊读书度日,顺便趁着谁都不在,问奶奶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一周以后要走,奶奶说别走吧,再住两天我们的老家,然后他们也锁了门住到镇上姑姑家去。我就再住了一天。
那段时间是一个起点的呼应,我记忆里,两岁时长在奶奶家就是这样的气氛,不算热闹,日子甚长,屋外的大树呼呼作响,每到傍晚还有点怕。后来甚少在这样清闲家常的时间回去,十几个人凑在一起也吓跑了农村的“害怕”。尤其父亲们的“家严”去世以后,我们家不再严得起来,被他们的“家慈”慈得不像样子,通宵打牌、摘没长好的果子、用太奶奶遗留的铜火盆烤羊肉等事都是被允许的,因此每年四次的回家更像是狂欢和度假。而恰恰,无聊赖和畏惧之中蕴含着的“不得不在”,才是人与家宿命式的关联,是人与土地宿命式的关联。我在那时听到奶奶以未出嫁时的称呼叙述爷爷,描述自己突然被通知出嫁时懵懵的心情。
【十五】
过了一周,我又去贵德姑姑家过正月十五。好多烟花。小爷爷家要拆了,过几天我也要走了。我专门去他家照了很多照片,其实那也算是我家。爸爸他们小时候一直住在外院,里院那时是生产队的仓库,因此那儿就是他们小时候的家。因为自己的爷爷比较严厉,所以我更喜欢跟小爷爷玩,记得他家门道有一个坎,只要走到那儿,我就一定会摔倒,后来在那儿摔一下基本成了应该,似乎记得有段时间曾出现过习惯性假摔。很长时间以来,我每次进他家,都有一种山大王的“要去肆虐感”,胡汉三那句名言就是我到他家时的心情。他家孙女是我最喜欢的小妹妹,小我16岁,她在不懂事时即会指着里院的方向要求过去,我常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我那时的情绪,畏惧,落寞,孤独,以及遮蔽它们的依恋和快乐。后来奶奶的丧礼,我和姐姐偶尔路过,听到她拉着自己奶奶叫“阿奶”。那时真有窒息的窘迫,谁又没有阿奶呢。那天去他家照相时,家里已有破败之相,这可能是从小到大第一次,我感觉到他家“破”。他将卖掉树,宰掉猪羊,从一个殷实的家搬进“廉租房”。
照了相,回到姑姑家,该走了。奶奶认真地说,五一再来啊!我笑:四月份不让回来吗?
跟不上。
【梦魇】
四月底的某一天,我在床上小憩,慢慢感觉到脚侧站着一团黑影,向我逼近。眼睛就像是睁着,能看清周围的环境,但就是醒不来。这叫做梦魇,我是大白天被魇的。醒来后难受了很久。后来一位朋友告诉我,那应是亡人魂魄前来告别。反正我是信了。
【感应】
奶奶下葬前的晚上,大家按规矩磕108个头,我磕完后凑去叔叔们那里,听他们低声说了些什么。五叔说戴了十几年的手表那晚突然停止,他就明白了(他当时在山东随队施工)。那时看到差不多的五个人,真替前头躺着的奶奶感到欣慰。
奶奶是胃癌晚期,最后几年里,爸爸每个周五到周天都去贵德给她治疗。据叔叔转述,倒数第二次,他要走时,奶奶起身拉了他的手,送了他;最后一次走时,奶奶突然做声:你要走了吗?他不知所措,“嗯”了一声。奶奶就哭了。
叔叔在一旁看不下去,连声说“快走”,赶走了他。
【弥留】
爷爷是在我们医院去世的,遗嘱要回老家入殓。据说,是大伯抱着一只大公鸡,连夜引魂回的家。哥哥说,爷爷去世前很清醒,求生欲特别强,最后一念是索要速效救心丸,并查看点滴是否正常。
奶奶是在家里去世的。当晚意识已经不太清楚,据说她最疼爱的小儿子赶回家时,她只白了一眼。没人知道,她是否真正见到了五叔。
我傻,知道奶奶不好,本来有机会连夜回去,但怕深夜到家吓着她,会给她不好的暗示,就买了第二天一早的票。早上开机,收到姐姐12点的信息:奶奶昨晚走了。
事后知道,奶奶十点就已经将行,因为丧俗是三天大殓,为了多在家停一天,爸爸强行留了她两个小时。十二点过后,抢救结束,西房的被子掀开,奶奶被抬进南房的灵堂。这一路是生死之路。生死异路。
据说奶奶那晚比划了两个半圆的手势,后来大家一直猜,那是什么意思?有人猜那是苹果,是问“平”回来了没有(五叔的名字),有人猜那是圆,是问“元”在不在(弟弟的名字)。不得而知了,或许是她渴了?
【进家】
我从机场去贵德,一路见不得人家笑。到了镇上,舅舅拉我去买花圈,我抗拒进花圈店。似乎手里不提这些物什,就还能侥幸,回去仍是原来的光景。镇上的花圈店原来是个小卖部,我们小的时候经常去那里买方便面,洒了料包以后拧住口子,在柜台上使劲砸,砸碎了,调料就匀了,老板每次都很怕我们砸碎他的玻璃。
村子已然拆平,我根本认不出哪里是家,不过不久就发现,哪里需要认,唯一立着的就是,像个碉堡一样。迎头碰见穿了重孝的叔叔哥哥们,我那时真是不敢进家。姐姐拉我换上丧服,在灵前烧纸,他们事后告诉我,在等待预期中我的哀嚎。
然而并没有,辅一进家,我立刻感到与往常没有差别。
庭树青春 愿见故人西窗卧
深春乍寒 不忍慈祖南房歇
【探亲】
亡人脸上一直蒙着烧纸,我问什么时候会揭开,大人说娘家人来了会揭开。
那晚我守灵。与我对称,另一边是大伯和哥哥。那晚我看见四叔一个人坐在灵堂门口,偷偷哭了一夜。他的眼睛很好看,眼窝深,眼睛格外有神。那晚他的眼睛,就像一地打碎了的水晶球。
我那晚很怕,很怕灵堂前的那对纸人会突然走过来,睡着睡着会突然惊醒,瞄一眼纸人是否还在原处。
第二天中午,见面甚少的几个舅爷来了,其中一个不会说话,但长得最像奶奶,形神毕肖,那是奶奶最小的弟弟。他们来后,面罩揭开,两个道士开始念经,其余人跪在两侧烧纸。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窸窸窣窣说话,抬头时大家注意到,奶奶睁了眼睛。
大家猜测是因为姑姑来了(表哥在奶奶去世一周以前出了严重车祸,姑姑第二天才赶来),姑姑上前轻抚,眼依旧睁着。也有人说,是因为娘家人来了。我嚎着去北房请那位小舅爷。他听不懂我说话,我看不懂他说话,只剩他哭我也哭,一片哀鸿。另一个舅爷从院子里跑来当翻译,话还未说完,听到满院传唤我快去南房。我们两步赶去时,一屋人已经哭得不像样子,据说找了两位道士起卦,占出亡人惦念远道未来得及见面的一位家孙女。
这是我意料之外的。看着手指上奶奶送给孙女每人一个的金戒指,我取下耳上一对珍珠耳钉,放在奶奶衣领处。心想这样,两下便有信物可以认出。烧纸祝祷后,安然阖目。
【下葬】
次日四点多,起床,家外一堆废墟,废墟中支出一根裸露水管,我们轮流洗漱。(水房已经被拆,只剩一根裸着的水管)。
入殓,起棺出门,出门时下了好大好大的雨,我抱着遗像,雨水挂在玻璃上,如泣如诉。前一天我在灵堂哭时,旁边有人提醒我,活人的眼泪沾上去,会变成亡人的大雨。
坟茔前,本家外家按辈分跪好,我端着遗像,相当于“尸”。扭头看见祖母入土,始知何谓“入土为安”。十八岁嫁进到夫家,侍奉公婆,教养子女。一生的时间,终成一家人,由子侄送葬拜别,葬入夫家祖坟。这是多圆满的一生。天地之道。
【走】
头七,三七,五七。我都在家,拾捡渐弱的余韵。两位道士也嘱咐我逢七法事必须在场。那段时间又似乎回到过年时。不过人更少了,每天跟奶奶闲聊也变成三次供奉茶饭。三七逢上端午,就学着奶奶的样子做石榴香囊。
其间每天都能看到小爷爷一早就骑着自行车过来,在自家废墟堆中踱步出神,直到傍晚再回去。
五七后,叔叔同意开始收拾东西。在这之前,妈妈过来劝说我离开。那天早上叔叔外出,我在每个房里看了一圈,到供奉灵位的南房叩别祖母后,亲手锁了大门。走的那天院里樱桃红艳,我摘了两杯。
那天一路在想,我第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情景?
据说拆房子前,装了东西南北房顶上各一把土,洒在“祖坟大院”东西南北四方。从那以后,回贵德就变成了回两碗泉。
去年夏天,我们几个人闲逛逛来了家里,后院还在,从某个角度看,仍有完好的幻象。可惜墙断了。顺着断壁看去,家的位置是一片悬空,悬空下面是马路——“江苏大道”。想起从前晚上若有咚咚作响,大人就会说这地底下有太岁。而今太岁安在?
【头七断缘】
昨天写到这里已是深夜,因为害怕,没敢写。
头七是还魂夜,所谓还魂,就是最后一次回家。因此这一晚,是生死的重逢。
我曾做过一个生死重逢的梦:我死了,回来与家人重逢,但我和他们都知道,这个重逢并非“回家”,而只是来看看。白天玩得很开心,但到了晚上,我必须回到自己的地方,不能与他们住在一起。他们挽留我,但并不真心——我更像个客人。那个梦是沮丧的,似乎在常规的世界以外,有更大的“王法”管着我。难怪古礼把小殓以后停在家里的阶段叫做“宾”,在家,却已不是主人,是家的宾,也是人间的宾。已非人间人,但尚有关系。
那晚和我妈妈我妹妹一起睡北房,叔叔自己睡西北角的角房。那时的周围四下无人,邻居全搬走了,碉堡凛然挺立,作为人烟与四周的分界。我有时到县城溜达,回去时坐辆小车,只说村名司机就会把我拉到家门口。直到现在,那个家但凡入梦,总是荒凉堆里的碉堡。梦中,家里有昏黄的灯,周围一片漆黑,光晕快要被吞没的地方是人可以活动的边界,用铁栅栏圈起来,相当于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圈。我总是需要在深夜进入,或出去。我不好意思说,每次梦到贵德,醒来都吓了一身汗。梦里的我知道,那个地方与曾经的家之间,是似是而非的关系。梦里也会缅怀:这里原来并不如此。按说我们那个村是整体拆迁,这是多正常的搬家!但在我的潜意识里,是类似于整体活埋一样的覆灭。这样的感受很深刻,总会在梦里蹦出来吓我一大跳。
某一次去坟上,我感觉周围很挤,略有不快。我问四叔,怎么冒出来这么多坟?四叔说得邪性:因为死得厉害吧。
头七晚上,我们睡得比较早,我睡在她俩中间。她俩很快入睡,我独自害怕,独自纠结。害怕是因为起了风,北房的木门吱纽吱扭,铁门叩不时撞击木门,撞击之后又不会悄无声息地老实停下。起起落落,竟真像有人进出一般。纠结的自然是:我到底希望奶奶来,还是不希望奶奶来?在这样分不清的、交织着恐惧与期待的情绪中,我紧闭双眼。脑中浮现奶奶穿着褐色长袍,戴着黑色布帽,向我的床头走来。肚子肿胀,笑得狰狞,似要吃掉我。这个念头无法被制止。后来,我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们讨论昨夜是否害怕?他们都没有。并说,这是奶奶在与我断缘。断我的牵挂。那以后,我有好多天都没梦到过她。
头七天,院子里一直在放《大悲咒》,这个版本的音乐很好,两段之间的转奏竟像是山一程水一程地跋涉,一程一程送故人远行。送人,也是送这个老宅,在这间奏中看着这个房子,似乎它打定主意要决然远行。有时也恍惚,超度的有可能是我自己。毕竟是我先走的。
某天下午来过两个喇嘛,说这个家很好,想买走木料原样盖起来,作藏经阁使用。我当时真想跪下求他立即拆走。后来未果。具体原因,我不知道。我想让爸爸弄块地,原样拆了再款款盖上(整套房子都是榫卯结构,可以原件套上去)。爸爸说,你住吗?
后来听说,房子被一个度假村老板看上,说是要原样重建,并欢迎我们去参观。建好了吗?我不知道。也不知道,我想不想去参观。哥哥说他不想,原来能摸得的柱子,现在摸不得了。也不知道,盖好后的那个房子能不能说是我家?
原来快到两周年了,大约是对物候有所感应。全作纪念。感谢小向同学昨天点开我那篇旧文,并且跟我聊到了令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