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评弹段子是孙扶庶唱的《莺莺操琴》,因为有文采。我最喜欢的西厢记本子是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因为有文采。至于张君瑞和崔莺莺的故事,我并不是很懂。
其实我看很多书都不是很懂,高中的时候才第一次看红楼梦,想来看书那年我的年纪已经比宝玉黛玉宝钗乃至凤姐都要大了,可是对他们的故事简直不懂。能记得的只是开辟鸿蒙几支曲子,一段刘姥姥的故事,第五回的太虚幻境,还有宝玉在沁芳闸边的花树下看《会真记》。那时候我才晓得天下有本书叫会真记,乃是西厢记的底本,是个潦草收场的故事。
《会真记》就是《莺莺传》了,是元稹写的。鲁迅觉得元稹写的其实乃是他自己的故事,一段始乱之,终弃之的故事。就是这个元稹还写过“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句子
唐传奇的好处,就是硬生生的,硬生生到鲁迅觉得这个故事被元稹写坏了。故事的开始讲张生文挑莺莺,莺莺严词面斥了张生的流氓行为。于是,张生放弃了。在放弃的当晚,莺莺又来了,云锁阳台。故事的中间,莺莺想要张生娶她,口里却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也,愚不敢恨”,于是张生就顺势没娶她。张生向朋友解释说,莺莺这样的女子是尤物、是妖怪,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故事的结尾是张生另娶他人后去看已经嫁人了的莺莺,莺莺没有见他,但赠了诗,诗的最后两句是“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好了,这样的故事,叫什么《莺莺传》呢,叫《渣男传》岂不更贴切?
你当元稹傻是吧,人家也是文豪兼宰相,会写这样的故事展现负心而油腻的自己?
《五灯会元》里面讲“一切色,是佛色,觌面相呈讳不得”。根据《刑法》第六十七条的规定,一个人犯了罪,自动投案,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的,是自首。对自首的人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乃至免除处罚。愿讲真就是勇,也是自新的根芽。林夕讲:“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何必一定要把故事写成这么难堪的样子。全可以学玄宗,去弄一个生生世世长生殿的假故事骗自己。或者像好朋友白居易只写一个很惘然的定格或片段: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可是林夕又讲:“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纵你都是夜半来,日出亦总要到,天明必定要瓦解。趴住不放的是痴顽,恋恋调拨的是渣男。后来张生要见莺莺,张生能说什么呢,顶多是道歉吧。只是道歉又有什么用。莺莺的不见是好的。
观世音果然是七佛之师,蒙了莺莺的点化,元稹也才懂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故事如此,才好叫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也即如此,“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不过,到底是否如此,我也还是难懂。
看破不是慈悲,改过才有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