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粉红监狱

    【一】

  我们站在地面,我开始行走,时值七月,太阳明亮得宛如某种人造,我不曾死死盯过太阳,我们习惯盯一闪而过的猫咪、一闪而过的少女,不会牢牢把目光丢向习以为常的东西。

  我打量白炽灯泡的时间长过打量太阳,个中缘由有很多,与大多数喜新厌旧的人同样,我较灯光更喜阳光。我和琤然偷偷窥视过太阳,街道、废铁、碎玻璃,都给天空中那浑实的透明照耀得熠熠生辉,那种独特的光在天壤间来回跳动,微尘起起伏伏地蔓延,俨然世间一种崭新循环。

  讲到光线就叫人想起维米尔来,维米尔的光舒适安详,我的房间不曾充满过这样的光,我的房间只给白炽灯泡照亮过,没给阳光照亮过。没有阳光照进的日子里,我看维米尔。

  琤然写过一些诗,诗的内容我难以记清,只记得开头大意是“我们人类是一群发霉的蘑菇”,往后的内容便在脑海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任我搜肠刮肚也再找不出来。这点我没告诉琤然,不然她定会抱怨连天,像磨爪子的猫一样来烦扰我。

  琤然和我时常在学校碰面,我们经常躺在人造的草地上,看着人造的灯光。这叫人想起百年前生活在欧洲庄园里无所事事的有钱人们,“到地面看看”这个想法是琤然在这个时候提出的。

  “哎,去上面看看?”琤然讲着,眼睛依旧盯着镶在天幕里的灯,灯光柔和不刺眼,像极泡沫,“听别人讲太阳是不能直视的来着,倒想亲眼看看,亲眼看看能不能直视,亲身给太阳光熏得眼睛发酸、眼泪汪汪。”

  我先是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吃惊,随后又语重心长地告诉她:“我们生来从没去过地面的,上面全是辐射,跟海似的,知道?那玩意看不见摸不着,深浅难测,跳进去可不是小事。”

  “总待在地下,早晚得变成发霉的蘑菇,给一棵一棵烂掉。”琤然抱怨的说,或许是某种威胁,她的威胁总是像猫一样,她和猫都难以捉摸,猫平时都想些什么呢?想必是一直念叨着要去晒太阳。

  她“嘿咻”一下立起身子来,这叫我想起她体育课翻双杠时修长的身影。

  “学校榕树下面有个细洞可知道?”琤然问我。

  “知道的,我想。”我回答道。

  细洞不是寻常细洞,这点人尽皆知。这洞在某天一声不吭地出现,往树下一蹲,便再不挪位,黑洞洞的,看不见底,叫人望了心里惶恐。想来这洞没点自知之明,不晓得拉几丛灌木遮身掩体,就这般大咧咧地袒胸露乳,简直衣不蔽体的乞丐。

  这凭空出现的洞叫教师们方寸大乱,他们把它认定为某种危险隐患,可不是嘛,漏这么大洞正给了心术不正者可乘之机,学校坚不可摧的牢狱之势正土崩瓦解,成为随意出入目无法纪之地。

  他们倒是没有考虑过世界上哪有密不透风的空间,不开洞是会给憋死的。

  连监狱都要给个小窗来着。

  琤然也写过一篇长诗,讲的是个被关在牢头的男人,终日惶惶不安地望着监狱的小窗,偏偏那小窗门洞大开,既无栏杆又无防盗网,按理这时犯人该心中窃喜,摩拳擦掌做攀爬之势,但他却只惶惶盯着小窗,惶惶盯着自由。

  这诗叫人想起哥特式的古怪小说。

  “这诗该改写成小说的,”我说着,拿铅笔头戳了戳稿纸,“要是我就写成小说。”

  “你改就是,”琤然讲,她把双臂伸直,懒洋洋趴在桌上,“我不写小说的,记得?跟你讲过,只写诗的。”

  我于是着手改写,因此现在还记得诗的内容。

  我特地到图书馆借来关于监狱的图册,哗啦啦翻出几页,书里监狱大都地戒备森严,围墙厚厚,铁门高高,苍蝇蚊虫,只进不出。

  但有一座是例外,一座国外的监狱,至于究竟哪洲哪国,我是弄不清了,那监狱委实出奇,墙壁给漆成粉红色,种着爬山虎,书上照有彩图,图下面用蝇头小字注写道:此番措施有助缓解犯人心理压力,后因犯人抱怨情绪浓重而取消。

  这是一个新奇的见闻,我又感觉它有点隐喻,于是把粉红监狱写到小说里。

  这样一来男人成天观望着的就是粉红色的监狱窗口,搞不好还穿着粉红色的囚服,他的左邻右舍怨声连天地声讨着粉色中毒的监狱长,并坚信这番举动损害了他们的人权。男人听着他们的抱怨的污言秽语,他默不作声,只仍盯着窗口。

  但琤然看到这篇文章时皱了皱眉头。

  “瞎改。”她说,“成你写的文章了,和我的诗全无干系的。”

  我于是满脸愧然,跟失了手的老瓦匠一个样,很不得把刚砌好的歪歪扭扭的瓦墙碾平。

  但琤然依旧允许我改写她的诗,我依旧往她诗里加东西,自作主张。我在改写中将琤然的诗映照、延伸出更多,琤然也因此更多了解自己身上迷离不清的那部分——她牵我走出迷茫,而我作为骑士保驾护航——两人都能安心入睡。

  “哎,去上面看看?”琤然倚着我的书柜,细指逐页翻着本有关咖啡的书,宛然一幅安静的油画。

  维米尔。我不禁联想。

  房间白炽灯纸糊似的灯光延展至她的侧脸,惊扰了这点美好,她瞥了灯光一眼,合上书,重复一遍:

  “欸,去上面看看。”

  “上世纪中叶,”我从书架上抽出历史教科书,“热核战争,陆上一片狼藉,辐射影子一样铺天盖地,无所不在,影子们拉拉扯扯,搅成一堆。费心费力地扑到那堆阴影里可不是好玩的。”

  琤然把手中的咖啡书合上,整齐地塞回书架,像是砌一块豆腐,纤细的手指顺势划过一本本书的书脊,书们于是发出愉悦的摩擦声。

  指尖停留在维米尔画集上,琤然蜻蜓点水地触碰维米尔。

  “不看咖啡了?”

  “没劲,”琤然说,“真的咖啡可不是书。”

  “欸,真理是不会大大方方躺在书里的,明白?”她继续说着,打开维米尔,是《带珍珠耳环的少女》。“写书人将一只只真理和非真理逮在一起,它们尖叫着四处逃散,逃不出穷追猛打,不甘心地被写书人揉在一起,黑白不明,加上一点作者自大、肆意妄为的添加剂,批量地赶工出来,套上速食包装袋,摆到一间间书店的畅销书书架上去,明码标价,大声吆喝,‘贩卖真理,五十一本’。要知道一本柏拉图的售价才二十出头的。”

  “书中的真理不是真理。知道?”琤然俨然一副讲师的样子说,手中教鞭指指点点,“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相互碰撞,笛卡尔和培根争论不休,最后的双赢则是康德。”

  “不明所以的。”我说,“我赞同康德。”我举起手,当做投了康德一票。

  “咖啡的味道,没喝过的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出的,”琤然接着说,“维米尔画光的时候,可不是看书学来的。”

  “听着,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粉红监狱,人们都在惶惶地、惶惶地盯着自由。”

  【二】

  男人踱着步子,在粉红色马桶与粉红色床铺之间走来走去,像极一只烦躁的火烈鸟。

  阳光从大开的窗户中投进,膨胀,收缩,像极某种明朗的呼吸。

  火烈鸟于是更加烦躁,鼻息加重,爪子啪嗒啪嗒,像皮鞋一样声声作响,羽毛竖起,披坚执锐,身子来回扭动,不安地远离阳光。

  夜,粉红色狱卒打开人造的灯光,四射出人造粉红色的光芒,火烈鸟便瘫坐在地上,呆楞楞望着这人造。

  晨,熄灯,阳光又爬上窗口,明晃晃地挂在那里。火烈鸟于是又惶惶踱步,从粉红床沿启航,沿着阳光斑斓破碎的边界航行,小心翼翼,像个初上手的船长,战战兢兢地环游着海岸线。

  夜,晨,再夜,再晨,日日夜夜。火烈鸟缓慢而持久地环行,直到某一天,这样一天怀着预期来到,闯进火烈鸟头脑中,拍打着他的脑叶。

  告诉他:“老伙计,你看着阳光很久了,你沿着阳光走来走去,你惶惶不可终日,你应该做些这样那样的。”

  这样那样?他没有明说,或,鸟选择无视了。

  但那天来到后,火烈鸟——男人——有了这样一种想法,这想法冒泡一样咕噜地出现,而泉眼般不止。男人理解到这时他潜意识里旷日持久的想法。

  “我要把自己放进阳光里去。”他想。

  

  小说蓦然而止,琤然看完不置可否,只评价其面目全非,简直做了整容无法入境而滞留的时髦小姐。

  “这不是我的东西了。”她这样说。

  “这仍然还是你的东西的,”我在心里回答,默不作声回答“让我认识到这结局的是你的诗歌。无法有他者替代的,我俩的存在关系。”

  想到这里,我从床上爬起来身,爬到书架旁边,抽出那本维米尔,打开台灯,信手翻阅起来,《倒牛奶的女人》、《绘画艺术》,目光最后停留在《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上,不骗人的,我见过许多女子,卧蚕或丹凤眼,温婉或明亮,比得上这少女的,是没有的。

  这少女是两者兼有的,恬静而又活跃,就像挑起自然光源的眼睫毛,徜徉于纸上的淡光,仿佛发自其自身,而乡下少女的面容又是那么叫人联系起一蹦一跳的野兔,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大抵如此吧。

  ——让人看了安心的少女。

  这时我又想起琤然来,“琤然。”我润了润嘴唇,念出这两个富有悦动的词,琤然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我拨通电话,琤然在电话响第五声时接听。

  “干嘛?”电话那头传来琤然猫咪般愠怒不满的声音。

  “现在有时间?有问题想问你的。”我说。

  “喂喂,房间里可有钟?还是像达利画里一样给熔掉了?现在可是三更半夜,推销员都呼呼大睡的时段。”琤然有时也会像猫一样刻薄,总而言之,猫是阴晴不定的生物。

  “关于你的名字,”我换了只手拿电话,“琤然是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半晌无声。我想象到头发乱蓬蓬的琤然无奈叹气的样子。

  “我家去世的挪威森林猫的名字,”琤然说道,“知道这种猫?毛蓬松松,样子凶巴巴的,不过却常被北欧人当精灵来着。”

  “实话?”我诧异。

  “自然是骗你的,”琤然似乎吐了吐舌头,“拟声词,琤然,用来形容水声的,有人也用来形容剑鸣,刚柔并济吧?或许。”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我喃喃道。

  “嗯?”

  “没什么,”我回答,“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向你宣布来着。”

  “什么?”

  “我们去看太阳吧。”我说,“把我们放进阳光里去。”

  

  琤然选择了式微时刻,人造月亮此时缓缓被吊上去。

  “大人们都去,”琤然说,用哼着童谣的语调,“都去哼呲哼呲拉着麻绳,麻绳一段连着月亮,哼呲哼呲,绕过滑轮,哐当哐当,月亮从水中被吊起,扶摇直上,大快人心。两只乔装打扮的小耗子,从月光的祭典身后绕过,蹑手蹑脚,灰头土脸而兴高采烈,犹豫不决而迫不及待。躲开空若无人的层层封锁,来到牢门紧锁的空洞之前,请看,不加窗幕的自由。”

  “龟缩在地的人们何苦造个自欺欺人的月亮。”我评价到。

  我们躲避开值班的老师和保安,来到校舍围墙下,围墙上既无铁丝网,也无玻璃屑,恐怕墙也未曾设想过自己会在这时给人践踏的,委实奇怪的,往外逃是常见,往里闯可闻所未闻。

  琤然舒展身子,瞅准墙头,簌地扑去,宛若跃出沉睡的梦,不急不慢,在墙上踩着芭蕾,双腿如童话一样纤细,她怎从未被德加给描进画中去呢?想必德加若看到这一幕,亦是相当遗憾的。

  她伸出手,将我拉上去,像猫一样煞有介事地白了我一眼,提醒我要时常运动。

  月亮在大家的努力下挂上天空,平平稳稳。

  “你敢相信阿姆斯特丹在1969年登上的是那玩意吗?”琤然半打趣地笑了。

  “他登上的应该是另外一个。”我说。

  “那当然的,不是这个,另外一个在外面,”琤然说,“和太阳一样的,我们从未谋面的月亮。”

  “人们习惯打量明晃晃的谎言,”我说,“议会还打算建造人造海来着。”

  “直视真理可要有直视太阳的勇气,”琤然说,“半途而废可当不了伊卡洛斯。”

  “迷楼或阳炎,二者择其一吗?”

  “在支持日心说之前,布鲁诺可就料到最终的结局了的。”琤然说,“下去吧,你知道的,那个细洞,就在洞里面。”

  我们来到细洞口,细洞早已西装革履,粉妆玉琢,大改邋遢面貌。教工们精心为它裁了木板,拉了红白警戒线,木板子坟碑似的插在洞前,用红油漆涂了“废弃防空洞”几个大字。

  我们弯腰绕过警戒线,推倒油漆牌子,径直往洞里走,洞里相当漆黑,琤然打开手电,灯光直刷刷地刺开黑暗,黑暗又不屈不挠地汇聚,这让我脚步略迟疑。

  “害怕?”琤然问。

  “讲不害怕是骗人的,”我说,“欸,讲实话我从小就是个胆小鬼来着,怕黑暗胜过死亡,至少我很难在这门前微笑地念‘good afternoon,good evening and good night.’的台词。”

  琤然于是牵起我的手,“这样呢?”

  触觉恍然回归,在黑暗中流光溢彩的触觉。

  “足够了,”我说,“走吧。”

  

  【三】

  这是一段凝重的道路,漆黑一片,像是远古已毁的王朝,手电微小的光柱给吞没成针尖大小,声音无声无息,时间无影无踪,每一步都像踏在某人沉稳的睡眠,唯一能感觉得到的,只有琤然领着的我的手。

  琤然走得义无反顾,迈着步子,欣喜愉悦,倒像第一次郊游的孩子。也许琤然看到的不是黑暗,更多是黑暗尽头的光芒吧——她心心念念的太阳——那是我所看不懂的东西。

  “你的手指在发抖哦,”琤然在黑暗中开口,我努力捕捉这声音,“简直就像……你知道像什么吗?”

  “呆头呆脑,胆小如鼠的粉红色火烈鸟?”我说。

  “对了!”琤然笑道。

  “真亏你还记得。”

  “欸,那篇小说的最后,”琤然问道,“火烈鸟真的做好逃出粉红监狱的准备了吗?”

  “谁知道呢,”我说道,然后将视线瞥开,“或许有,或许没有,心情是会改变的,至死不渝的决定是少有的,至少是一只火烈鸟做不到的。”

  “那你呢?”琤然轻声说,“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你做好准备了吗?”

  “也许吧,”我说,“只是有点害怕。”

  “真是暧昧呢。”琤然说。

  一阵缄默,黑暗重新汇聚起来。

  “我可是做足了准备哦,”琤然一转话头,“相机电池充得满满当当,备着几个移动电源,还是觉得不够,又带了画纸和颜料,想要亲手给太阳画个肖像。”

  “就像《日出印象》一样?”

  “日出,日落,日驶过子午线,雨天,晴天,郁郁寡欢的天,全部都要画上一遍,画纸颜料带得十足,实在不行,颜料那东西在上面也是能找到的……你带了什么?”

  “半吊子的勇气,生命与灵魂,还有一本维米尔。”我拍了拍背包。

  走到某处,琤然停下脚步。

  “怎么啦?”我问。

  而琤然已经兴奋到极点,没有回答我,自顾自地喃喃细语,探头探脑地寻找什么。

  “找到了。”琤然冁然一笑,用力拉下什么,整个世界“砰”的一下重见天光,头顶电灯撒下饱满的灯光,想来拉下的是电闸之类。

  我舒了口气,眯着眼仔细打量来之不易的光亮,光带着冰一样的幽暗,像从冷柜里吹出似的,宽阔的空间在光亮之下展露轮廓,空间三米多高,宽度相当大,想必能容纳下不少人。

  顶上倒垂的石英装饰,地上散落着摔倒的垃圾桶,折成两半的长条座椅,还有些零零碎碎,诸如易拉罐、包装袋的东西。空间中万物无一例外的都覆着层厚重的灰,有如月球表面,每走一步能留下清晰的脚印。

  看样子像是废弃已久的设施。

  “这里是哪里?”我疑惑,莫非真下到什么防空洞里来了不成?

  “这里是地铁站哦。”琤然说着,鞋子雨刮器一样在灰尘上划出一道圆弧,尘下依然光滑的瓷砖露出面来。

  “通向上面的地铁站。”琤然肯定地说。

  “实在荒凉的,恐怕废弃得有半个世纪,”我说,“怕是运行不了的。”

  “试试看,”琤然说,“不成就走着去,带足饮水和干粮,唱着郊游歌,有铁路指引,不会迷路。”

  我们在灰尘的雪地中跋涉,拖出蜗牛足迹一样的脚印,琤然寻找着控制室。

  “其实我压根不懂地铁,找到也不是很会开它。”琤然说道,“但只要找到就总会有办法,总比对着没有的东西空想要来的好。”

  我们走到深处,长长的地铁像截死去的脊椎一样平躺,这时我后知后觉意识到某种空荡荡的危险,我将这股不祥甩出脑袋,心想应是黏稠思绪中冒出的臆想。

  这臆想让我感觉走在一头死而不僵的巨兽之中,只听得见电灯泛白的嘶啦声和机械冰冷的哐当声,说不准哪里会有啃食身体的大老鼠冒出来。

  正如我所说的,我还是有点害怕。

  “找不到控制室啊,”琤然垂头丧气,“得做好长途跋涉的打算了。”

  “去售票室里看看?”我说。

  “我不觉得可以在售票室里找到一个地铁驾驶员。”琤然说,“不过还是去看看吧,万一找到什么呢。”

  

  售票室也淹没在灰尘里,几件制服丢弃在地上,破破烂烂。电脑躺在地上,屏幕碎裂,想必是给谁当头一棒,打到呻吟都不得发出,一些机器上结了辛勤的网,蜘蛛却不见踪影。

  我们悍匪一般翻箱倒柜,撬开保险柜,推倒收银箱,但它们已经在我们这么做之前就已经千疮百孔了,所以我们来不及迫害它们了。便转头去翻堆在架子上的纸箱,除去上面的蜘蛛网。

  “改天是要给蜘蛛道歉的。”我说。

  “如果道歉它们就不会生气的话,否则会被咬的。”琤然说。

  架子最高处有一个小纸箱,琤然够不着,于是捏住一角,将它拖下来,纸箱掉在地上,一个小铁盒子跑了出来。

  “这是什么?”我把它拾起,递给琤然,“八音盒似的。”

  “像是某种投影装置,放着以前的录像之类。”琤然拿出移动电源,接上“八音盒”,按下开关,八音盒缓缓转动,一点点画面随着愉悦的声音飞出,像是旋转的走马灯。

  简直放出神灯精灵一样。

  地铁站一下活过来了。

  影像们一个个飞出,放大,扩散。

  地铁站焕然一新,开始亮如白昼,地板锃光瓦亮,列车井然有序地进出站,广播也亲切可亲,既没有人你推我挤,也没有人站出黄线,一切有条不紊。

  有序,但并不安静,倒像树叶乱舞的世界一样喧杂,人群幽灵一样地出现,人声鼎沸,像是每个人都动用了全身上下的毛孔来发声似的,而人又偏偏是很多的。

  咖啡馆,半镶在墙里,馆外撑着树冠大小的遮阳伞,伞下围坐着学生,学生们叽叽喳喳,高谈阔论,手舞足蹈,碰翻了一旁画家的颜料盒,画家便怒不可遏,大声呵斥,呵斥声反而淹没在一边拿烟斗男人吞吐出的烟雾中,起起伏伏,打几个滚,咕嘟几声,缺失了踪影。这并不妨碍烟雾的旅游,它拉直船帆,欢呼前行,游到酒吧乐队头上,这可扫了他们的兴,拉小提琴的少女皱下眉头,随手拉起几个高音作为报复。

  烟雾愈演愈烈,一切时空的声音都淹埋在其中,昨天的新闻声,今天的洗漱声,明天的喊叫声,声音砸在一块,发生奇妙的反应,键与键之间断开,失去语言的意义。

  售票员一边打量着烟雾一边转着铅笔,回过头,却发现了我们。

  “咳咳,”像是许久未说话了,他清了清嗓子,“虽然不清楚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但售票室不能随便进来的,请离开。”

  “请问一下,”琤然向售票员说,“终点站是地上吗?”

  “地上?”售票员狐疑,“当然是地上,难不成要往哪里的地下开吗,又不是矿车。”

  “那么请给我两张终点站的票,谢谢。”琤然递上纸币。

  售票员虽心疑我们凭空出现,但依旧递给我们两张票。

  我们走出售票室,走入那群达达主义艺术家们的表演中。拿烟斗的男人,熄灭了烟,拿着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画家发完脾气,重新回到座位上端正姿势,他画中描摹着的拉小提琴的少女,因为学生的事故,脸蛋上沾染了些蓝色的颜料。

  “现在我们可以去坐车啦。”琤然高兴地说。

  “可是,”我说,“不奇怪?这里以前明明有这么多人的,怎么一下子空空荡荡,尘埃像坟土一样积了一地?”

  “你还在害怕吗?”琤然说,“明明现在已经充满了光亮?”

  “有点不好的预感。”我走到酒吧乐队前,听他们演奏冷爵士乐,萨克斯声响起,接着是主唱柔顺的男低音,提琴少女下场休息了,倚着吧台,用吸管吮吸着椰奶色的“Chi -Chi”。

  我走上前,点了杯古典酒,并不是非古典酒不可,只是现在的气氛很容易让人想到古典酒。

  “嗨,”提琴少女向我打招呼道,“第一次看见你。”

  “记得清楚?”我问,“明明这里人来人往。”

  “这是感觉,女孩的第六感,”提琴少女说着,指尖轻捏吸管,搅动起来,“来这里的人都是要去上面的,个个都充满决心,个个都勇往直前,看上去就像一个个杰克·凯鲁亚克——知道凯鲁亚克?”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在平庸面前低了头,请向我开炮。”我说。

  “不赖嘛,”提琴少女笑道,“我还以为现在已经没人再会去读什么垮掉的一代了呢。”

  “我是作不成杰克·凯鲁亚克的,倒不如说,我完完全全是个反凯鲁亚克,循规遵矩,考试从不作弊,迟到时也不抢跑红灯,活到现在也不曾有过彻夜狂欢,长相平平无奇,身材也不高壮,既不成功,也不失败,再找不到如此平庸的人了。”我说。

  提琴少女用颇为奇异的眼光盯了我好一会,突然讲身子探上前,用吸管戳了戳我的鼻子,“喂喂,没人要你去当凯鲁亚克,明白?完全没必要去当,凯鲁亚克有一个就够,倒不如说那种人越多越要头疼,恐怕是不利于法制社会的。”

  “你只要做好自己就OK,晓得?既不需要当凯鲁亚克,也不需要装成海明威,你已经来到这里,此时此刻,就在这里,而且将要面临危险与考验——这是人生不可避免的,无论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硬汉也好,胆小鬼也罢。”

  提琴少女将鸡尾酒一口喝完,跳下座位,“我得去演奏了,送你一句前辈的忠告吧——人生中有些事,该跑的时候就得跑起来,知道?大跑特跑,用参加奥运会的决心跑起来!”

  跑起来吗?我埋头盯着酒杯,想起琤然劝我多做运动时无可奈何的表情,古典酒从杯缘泛起水波,一圈一圈的,杯壁也颤抖起来。

  有不好的预感。我想。

  酒杯颤抖起来,在桌上手舞足蹈,跳水运动员一般从桌缘掉下去,应声而碎。

  这时我才意识到,并不是酒杯在发抖,而是地面在传来一阵阵颤栗。

  一声声巨大的脚步声传来,夹杂人群的尖叫慌乱,影像开始毁灭,像是老式电视机一样泛起雪花,出现杂音。

  “快跑!”拉提琴的少女朝我大喊一声,身体折纸一样扭曲,消失不见。

  我猛然回头,大声呼喊琤然的名字,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我的身边。

  “喂!琤然!”我大声吼叫,整个空间愈加摇动,“琤然,你在哪里!”

  没人回答,地下回荡着杂讯,我的声音无法传达。

  第一盏灯熄灭了,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第五,步步紧逼,世界开始被浓稠的黑暗所侵略。

  我四处寻找琤然,呼唤她,黑暗径直朝着我而来,黑幕里穿出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之中绝对隐藏着不甚友好的东西!

  一股麻痹爬上我的双腿,地铁站报警声大作,危险的红色垂下。但我必须要找到琤然,我不能在这里失去她。

  一瞬间,黑暗赶到我眼前,笼罩住我,人间暗下来,什么也看不见,接着是机械铺天盖地的嘲笑,人类自以为是创造出的机械的狂喜乱舞。

  

  【四】

  走在铺着大理石路的商业街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人渐渐稀少,大抵都忙着去把月亮拉上高空。没有风,只有淡淡的排气扇带动空气流动。

  我走进一户人不多的家庭餐厅,很狭小,只容得下十几个人,但装潢得很精致,座位不是教室一样排排安放,而是错落有致地分散开,用书架、花瓶和一个小小的吧台分隔。

  我逃跑了。

  没错,从那黑暗中抽身而出,失魂落魄地逃出来,简直丧家之犬,把琤然一个人丢弃在那里。

  几乎是放弃任何一秒的思考,连滚带爬地逃出黑暗,转过头只剩下厚重的喘息,和猛然涌上的厌恶感——自己已经出了洞口。

  餐厅高处放着厚电视,新闻播报员用字正腔圆的语调播报着议会的一举一动,他们正打算在地下修建人工降雨系统。

  我坐在吧台边,老板娘递过来一杯清水,“很可笑吧,在地下造雨什么的。”

  我花了好大功夫才确定是在跟我说话,喝了点水,干涩的嗓子随意发出几个附和的词语。

  “这种新闻真败坏食欲的。”老板娘将电视关掉,转身找出一个光盘换上。

  是部老旧的公路电影,我们俩于是就默不出声地看了大半。内容大致是女主角失手杀掉一个登徒浪子之后,与女伴驾车出逃的故事。是一部绝不乏味的片子。

  我随意点了些东西,挑起一只筷子,心不在焉地搅拌起食物,把蔬菜和咖喱以一副凝重的表情融在一起,好死不活透着口恶气,就像我。

  电影最后,女主角们被警察团团围住,女人们毅然决然,把车开进科罗拉多大峡谷。

  我想,她们究竟有没有飞过那个峡谷呢?在径直踩满油门的时候,她们相信自己能飞过,又怀疑自己能飞过,事实上,她们也已经飞过,同时也没有飞过。

  只是油门确实被踩下了,毅然决然地。

  老板娘把我面前的狼藉撤下。

  “在你们这个年代不缺乏食物,”她用抹布揩着桌子,“我们年轻时也不缺,缺食物是很久之前的事,但会总有人缺,即使是现在,糟蹋食物是蛮没品的事情,尤其是在它的制作者面前。”

  我向她道歉。

  “我原谅你,”她说,“我年轻的时候干过更多坏事,对,坏事,但不包括糟践食物的。”

  我向她询问电影的名字。

  “你喜欢?”

  “或许,”我说,“如果想要在看一次能被称之为喜欢。”

  “有想要再看一次的人?”

  “那样算喜欢的人?”我问。

  “不怎么算。”她说着,顿了一下,倚在椅子上,伸长手臂,舒展身体,手碰到了柜台上的玻璃杯,发出微弱而清脆的一声,我目光落到她触碰玻璃的指尖,指尖相当漂亮的,尽管她已经半老,像落了灰尘的瓷器。

  “喜欢,”她说,“怎么着也得看上五六眼,看完五六眼,还得想看,看上成百上千眼,得看得喘不过气,后知后觉目不转睛,那才叫喜欢呢。”

  她把光碟取下来,送给我。

  “年轻的时候,收藏了一堆,老掉牙了,人们早八辈子就不用光碟了。”

  “我喜欢光碟,”我说,“能捏在手里的感觉,比数据来得踏实。”

  “年轻时还拉小提琴来着,”她说,“老了就很久没拉过了。”

  失去光碟的老电视泛出雪花,发出沙沙的抱怨声,声音缓慢流过我的鼻尖。

  “我想,”我说,“我是有喜欢的人的。”

  “想看很多眼的那种?”她问。

  “想看很多眼,看得喘不过气,”我点头,转而说道,“可是我把她弄丢了,在很黑的地方。”

  “很黑的地方吗?”她问,“就像森林?”

  “十分现代的森林。”我回答道。

  “人造的森林?树躯刷着白色的防锈漆,叶子永远不会掉落,灌木丛里来回跑着发条兔子和不会进食的铁狐狸?”她问。

  “差不多吧,”我说,“但是很黑,漆黑一片,恐怕望不见半只狐狸。”

  “怕黑?”她问道。

  “相当。”我回答。

  “所以你丢下了她。”她说,“在漫长而模糊不清的黑暗中,弃甲曳兵,大败而逃?”

  我默然失神。

  纯浓度的黑暗可以轻易地将人杀死,在好几瞬间,我的存在被黑暗溶解,被挫成毫无意义的骨架。任何符号都在这杯黑暗中搅碎,风失去了流动的颜色,勇气失去形状,光失去概念。

  “嘿,小子,踩下油门。”她摇晃起我的肩膀,把我拽醒,“前面就是科罗拉多大峡谷了,明白?后面是黑压压的警察,别回头!往前跑,黑暗来了。驶向峡谷!在我的时间被黑暗毁灭之前,我可是要先嘲笑黑暗的!”

  “记得吗?”她说,“我和你说过的,非凯鲁亚克小子,大跑特跑,大跑特跑!像个雅典运动员一样跑起来!”

  【五】

  悄悄的,黑夜里没有任何人。学校被我进入,围墙被我翻过,细洞被我摆在面前,洞口再次被我踏入,黑暗掉入我,被我包围。

  我一点点踱入细洞,以防摔倒。黑暗染在我眉间上,我想之后很难用水冲洗干净。我发现细洞有些不对劲,比起我与琤然第一次到访。

  它正在改变,细洞。湿气弥漫出来,洞壁像呕出的舌头一样腻滑,隧道变得曲折离奇,一些莫名奇妙的概念在黑暗中随机打乱,散乱在它的体积中,碎掉的埃及符号,剩一半的荷鲁斯之眼,十字军的尖帽削去一半,牛顿和胡克碰撞在一起,双方捂着额头怨声载道地分开,辛弃疾与李清照相遇,一个仗剑北上,一个乘舟西行。

  复杂的思绪一下融入在我的眼睛里,黑暗开始拆解存在,我搞不懂黑暗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开始担心琤然,害怕她也在这奇怪的地方出现,肢体像团揉乱的木偶一样,扭着歪斜的脖子,操着一口支离破碎的语气对我说“菇、蘑、的、霉、发、是、像、来、起、看、你。”

  我闭上眼睛,认清了黑暗没办法彻底消灭这些存在,于是气急败坏地将它们摔在地上,活像解不出魔方的小屁孩,摔碎魔方,破坏它们的意义性。嘿,你也不过如此嘛!至关重要的一步还是没能损坏。

  我把身子俯下,像个寻找眼镜的人一样缓缓前进。“这是热身运动,”我想,“还有更要命的危险值得提防。”

  “吱吱呀呀。”

  金属摩擦的声音出现。

  “它来了!”我一下屏住呼吸。

  刺耳的笑声——一种玻璃与金属摩擦的声音——粗暴地砸开我的眼睑。不知名的机械在混鸣,发动机的片段响起,接踵而至是电视机崩溃的沙沙声,镶在它身体里碎掉的手机屏幕闪出半点荧光,隐约照出我面前的这只庞然大物,一副巨大的、由机械构成的骨架。

  就是现在,踩下油门,小子!

  我一个箭步,猛然飞奔出去,机械被我激怒,开始追击我,铁锈抖落,骨架蠕动,有液体洒落,闻起来像是汽油,声音震耳欲聋,像是整个工业革命的机械一齐开动,电光噼里啪啦闪动,让我担心会引起火,但黑暗把火的概念也打碎了,它被自己反将一军。

  情况并不乐观,我正在被一间工厂追杀,而我又正好在工厂里面。一些管道被抛在我身边,乒乓着落在地上,电线电缆蛇一样的缠绕起来。

  我按照记忆,朝着车站的方向狂奔,机械骨架在我后面崩塌,随即又重铸为不择手段的形状向我穷追猛打。

  有飞沙走石打到我身上,螺丝和铁皮雨幕一样降落,齿轮咔哧咔哧地咬碎我的衣物,有电线缠住我脚腕,又被我挣脱。黑暗也变本加厉起来,道路被扭曲,“尽头”和“目的地”被黑暗悉数敲碎。

  但“尽头”依然存在,黑暗还没能摧毁“存在”。

  我竭尽所能抓住这点,大步流星,期望可以反败为胜。身体上出现一些细微的、巨大的、不值一提的、颇为致命的伤口——我正在溶解。与此同时,铁轨的声响映入眼帘,噗噗汽笛奏响的音符——此处即是尽头——洞穴的出口。

  就差一点了!

  铁管抛在我背上,使我一个踉跄。我用手掌撑地借力,所幸没有摔倒,铁钉宛若机关枪子弹一样在我后面紧跟不舍,一些管道砸到我头上,同时漏出一些不明的液体,这回可不是汽油,但愿不要是些化学毒害品。

  我看不见自己,但我可以感觉的嘴角撕裂到了耳根,似乎是一根迎面而来的钉子造成,腿上有几道很深的口子,大概可以看到乳黄色的脂肪层和连接肌肉的白色韧带,指甲盖翻掉了几块,头部或许有几处凹陷,身子上可能插了个细管子,它让我感觉胃里面很凉。

  ——我正在被拆解。我的概念正在慢慢消失,思绪在我脑袋里消散。

  清醒一点!我努力提醒自己。前面就是峡谷!跑起来!思绪断片也无妨,只要在仅剩的那片脑子里铭记一点——跑起来!大跑特跑,就像梅勒斯那样跑起来!

  近在咫尺了!

  一块钢琴大小的废铁抛向我,我躲到一旁,肥大的废铁没能砸扁我,但与此同时,两道铁管拧巴成的墙像大手一样突如其来向我拍来。

  钢铁之手双手合十。

  无处可躲。

  我轰然炸裂。

  【六】

  当意识重新恢复到我脑中的时候,我感觉我正躺在柔软的溪涧中,五感后知后觉地回到我身上,这让我很欣喜。于是我想微微睁开眼睛,却被明耀的光芒刺得失了神。

  “别乱动,”琤然轻柔的声音飘来,“头一次看见你伤的这么严重的。”

  “欸,琤然,”我说,“你还好吗。”

  琤然用手轻轻盖住我的眼睛,光芒从她的指缝中细微的洒下来,温暖地抚摸我的睫毛。

  “这是阳光的温度哦。”琤然语气欣悦。

  听觉清晰起来,火车节奏稳定的哐当声敲击进耳朵。我适应了阳光,完全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枕在琤然的膝上,头顶是火车车顶,火车皮给谁漆成了粉红色,阳光倾斜着照入车窗,随着火车运动,一下一下地挑动着影子,一些细微的粉尘,由于我俩的呼吸,在阳光之中若隐若现。

  “你被机器压扁,”琤然说,“给拍成个纸皮,跟汤姆猫似的,但你还是继续奔跑,机械不依不饶,黑暗大呼小叫,它们抽出电线把你捆的结结实实,你无法迈动双腿,就学着寿司一样蹦跳向前,你离铁轨只有一步之遥,于是它们又抽出棍棒来,像敲打一块面团一样左右锤击你,你的背包被打坏,维米尔的画册满天纸屑飞舞,一瞬间发出摄人心魄的强光,黑暗和机械为之一怔,你瞅准时机,纵身一跃,跳入铁轨,与黑暗分界,你取回概念,身体开始重组,黑暗咬牙切齿,无可奈何。它只好退回老巢,归还自己扭曲的概念,辛弃疾也好,李清照也罢,通通放回家,只是牛顿和胡克还在争论不休,我也因此得以从黑暗的束缚中挣脱,嘿,知道?你救了我哦。”

  “粉红色的火烈鸟振翅一搏。”我笑道,“跳入暖洋洋的阳光之中。”

  列车继续在粉红色的轨道上行驶,城市的气味从我眼前飘过,让我想起穿梭于画家、学生、拉小提琴少女之间的那抹顽皮的烟。

  我倚到车窗旁边,看着上面的世界一点点在我的目光中苏醒,绿成片的灌木,细碎玻璃、旧易拉罐闪耀流彩,垂垂老矣的墙壁,勃勃生机的植物,阳光肆意的淌,小型动物在其中遨游。

  如果维米尔看到这样的场景,会怎么去描绘呢?

  琤然架起了画板,指尖洒落粉色颜料,雨滴般落在画纸,生出一道,阳光的轨迹。

  “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粉红监狱,”琤然说,“我们知晓这一点的,于是,我们开始行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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