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的松针还在发梢簌簌作响,月亮突然就悬在头顶了。像是谁把整块冰种翡翠抛向夜空,寒光溅得满谷云涛都褪了颜色。崖边老松的虬枝正勾着那轮玉璧,恍惚让我想起外婆铜镜边缘的缠枝纹——八十岁老人的梳妆匣里,永远住着个梳月亮头的姑娘。
石阶在暮色中漫漶成青灰色河流。我踩着前人凿出的波纹溯游,背囊里水壶与岩石相撞,叮叮咚咚敲打着渐渐升起的潮气。忽然有雪亮的光劈开雾障,整座山蓦地褪去壳子:花岗岩显露出银狐的毛色,夜合欢蜷缩成佛手,连脚下青苔都成了浸在牛乳里的碧玉屑。
山顶的月亮是另一种生灵。它不再遵循人间历法,时而凝成半枚将化未化的冰珀,时而抻成满盈欲滴的水银。我望着它从两峰之间游过,鳞片似的云絮便落满深谷。恍然听见外婆的纺车声,那年她指着月晕说:"看见桂树根须扎进乌云了吗?月娘娘在纺今夜要用的银线呢。"
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虎口,不知是雾还是月光碎屑。云潮漫过脚踝时,整座山峦正褪成北宋的青绿卷轴,只余那轮明月愈发清晰,像被千年泉水反复淘洗的冷金。忽然懂得古人在绝壁上筑亭的痴念——原来月亮行至山巅会放慢脚步,容得人用冰凉的瓦罐盛一抔清辉。
子夜下山,石阶成了月光铺就的琴键。林深处传来断续梆子声,不知是守林人还是早醒的泉眼。回头望去,峰顶那轮冰盘已被云雾含住半边,而更远处的山脊线上,新的月亮正在诞生。忽然明白天地是座永不停歇的琉璃窑,把盈亏的寓言烧制成千万种形态,却始终留着那道温柔的裂痕——好教人间悲欢都能顺着光瀑,缓缓流进亘古的苍青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