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欣赏
临江仙
陈与义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我读我赏
陈与义这首《临江仙》是我最爱的一首词。
我一直认为,越是传世的作品越是通俗易懂的,它的读者可以跨越年龄、时代甚至国界的限制。
上至耄耋老人,下到蓬头稚子;不论你生活在古代,还是生活在现代;是泱泱中华儿女,还是海外金发碧眼,都可以在一篇作品里找到共鸣。
比如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三岁小孩可以高声背诵,出走半生的游子也在心里念着它。
相传当年白居易做好诗先念给不识字的老人听,反复删改,直到老人听懂为止。
在白居易的诗中,确实很难见到生僻字,他流传甚广的《长恨歌》,读起来朗朗上口: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越是通俗的,越是流行的,越是大众的。
最早的词都是拿来唱的,词牌名就是词的韵律,同一个词牌可以填入不同的内容,那些读起来朗朗上口富有韵律的词,往往都选用常用字,而不是诘屈聱牙的生僻字。
所以,我喜欢的诗或词都是那种初读就很顺口,能感知大意的诗词,故意引用典故或者使用生僻字的诗词,我常常跳过去不读。
辛弃疾晚年有些词作就被诟病用典过多,生僻字过多,有掉书袋之嫌。
陈与义这首《临江仙》几乎没有一个生僻字,第一次读就明白晓畅,让人略知大意,而且音韵和谐,朗朗上口。
单看每一个字,几乎没有哪个特别出奇,但经作者妙手搭配在一起,就有了别样的韵味。这好比看一个女子,单看五官每一个都很平淡,组合到一张脸上,却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美丽。
在名家辈出的宋代词坛上,陈与义并不算硕果累累的大家。比起苏轼,辛弃疾这些超级大咖,陈与义顶多算小咖,传世的作品并不多,名头也不响,但并不妨碍我一见到这首词,就喜欢上了它。
宋词中有很多句子十分美,如“人生苦恋天涯”,“浮生蝉蜕,岂恋黄沙”,“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千古苍凉天水碧,一生缱绻夕阳红”,我常常在读的过程中摘录下那些美得醉人的句子。
一首词如果能有一句这样的好句,也算得上一首好词了。陈与义这首词虽不长,却出现好几句可以流传千古的句子。
当我读到“长沟流月去无声”时,我的眼前宛若出现一片波光粼粼的河水,一轮明月倒映在水波里。随着河水流动,月影也跟着流动,水波荡漾,月影摇曳,天上人间,浑然一体,美得无法形容。
句末一个“去无声”,似乎这份静美随着水波流走了,那流走的岂止是美景,分明是美好的时光。
那美好的时光是什么?是“座中豪英”的“午桥桥上饮”,开怀畅谈,纵情饮酒,是青春年少的意气风发,对酒当歌。
还有什么?还有“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如果“长沟流月去无声”这句我还能描述一下,那么这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我却无法描述,只能闭上眼感受:细细嗅来,似乎可以闻到杏花的清香;静静听来,好像听到笛声的清越悠扬。
大美无言,美,到了一种程度,已经无法表达,只能如陶渊明那样叹一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首词从视觉、嗅觉、听觉多角度还原出二十年前那一夜欢聚的画面,美好得让人生出无限向往。但这一切回忆起来却都如梦一般,梦一般美好,梦一般消逝了。
一句“古今多少事”似乎要抒发无穷的感慨,但作者却笔锋一转,将胸中无限情愫蕴藏在一句“渔唱起三更”里。一唱三叹,余味悠长。无限感慨,无限怀念,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首《临江仙》无论从单个句子还是从整首诗来看,都有一种浑然一体的艺术感。每一句都自成一体,有着不可拆解的美,合到一起,又创造出一片圆融天成的境界。
作为一首怀念往昔的词作,这首词哀而不伤,感情是经历了岁月过滤后的纯净淡远,没有浓重的哀愁,淡淡的一缕感伤像一缕轻烟,袅袅不绝,耐人回味。
诵读,让生活更美好!
2021-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