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欧 歌
民谚:“大人望做田,小伢子盼过年。”儿时的年味,才是真正值得回味的过大年。
01
大年三十清早,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就像憋尿一样迫不及待,把我从热被窝里拖了出来。
厨房里的母亲发现了我的一反常态,惊讶地问:“三伢今儿个咋起个冒早?”
“有事呢。”我支吾着出了后门。
身后传来母亲疑疑惑惑的声音:“这伢子,咋就有事了呢?”
我的计划,父亲还是知道一点儿,因为我不得不告诉他,今年三十烧火龙,树根由我负责提供,而往年这项艰巨的任务,都是由父亲完成的。父亲说,好啊,你要是能弄来,倒省得我劳神费力。
年三十烧火龙,是我们这地儿的年俗。这里不南不北,既没有南方的温暖,也没有北方的火炕,冬天阴冷得很,过年了,图个安逸,就在堂屋里烧一个火龙,一家人围着火龙,暖暖和和。来拜年的,也能坐下来唠嗑,谁家要是没烧火龙,是很难留住客人的。
这些,都是老祖宗想出来的法子。
烧火龙不像一般地烧火盆,弄点柴禾木炭就能烧起来。最讲究的是那个龙头,必得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大树根疙瘩,烧着后通体暗红,却不见明火,若想要明火升温,就在龙头上加点干柴,很快就会燃起騰腾火苗,再把这些烧透的柴禾挪下来摆开,就成了龙身。一个龙头,就这样暗烧着,能够昼夜不停连烧四五天。
龙头就是火龙的核心,它是火源,也是火种。为了烧出一个好龙头,有些人家早早地就备下一个大树根。
这年我家的树根,就指望我了。
02
从后门出来,我直奔柴房,那里有我的装备,一把山镐,一把劈柴刀。我知道,父亲以前就是用它们对付树根的,现在,它们归我了。
老屋西边的那个大树桩,就是我今天要对付的目标。这棵可怜的皂角树,如今只剩下面盆那么大的一个桩桩,它生前可威风着呢,三间屋大的树冠上,挂满了比扁豆还大的皂荚,风一吹,摇摇摆摆,沙沙有声,自豪得很。
母亲很喜欢它们,洗衣服时,用竹竿在树上敲下几个,放到盆里的衣服上,用棰棒棰呀棰,便见一粒粒蚕豆大小的豆米,从皂荚里钻出来,浑身冒着肥皂一样的沫沫。母亲靠它们,省了不少买肥皂的钱。
也许是它太金贵了,最后反而害了自己。听说是生产队想搞副业,又穷得没本钱,便合计着把它锯倒,做成许多很值钱的砧板卖了。哎,谁让你是皂角树呢。
锯树的那天,我和金柱都难受得掉眼泪,皂角树没了,夏天的这片大荫凉也就没了,听着鸟叫蝉鸣,在树荫下打画片的惬意也就没了。
树没了,那个树桩桩戳在那里,望着就不痛快。那天我突发奇想,对金柱说,我要把这家伙刨出来,过年烧火龙。金柱问,你行吗?行!我说,你就等着瞧吧。
心里却在想,过了10岁就是男子汉了,说话咋能不算数。
03
学着父亲的样子,我挥动着山镐,清理树根下的泥土。一下,一下,稳住劲儿,父亲说过,做事情不能用力过猛,太猛了就没后劲了。
毕竟是力气活,虽然是稳扎稳打,不一会儿,身上就开始热烘烘的了。
忽然就想起以前学过的那篇课文,《冬老太太生气了》,冬老太太能把身穿皮衣,头戴皮帽的富商冻得浑身发抖,却对付不了那个砍柴的农民,甚至被他用柴禾棍打得无处藏身。劳动最伟大,什么都不怕。哈哈,我现在就是那个砍柴的农民,冬老太太也被我赶走了。
索性脱下棉袄,大干起来。那时的农村人,很少见毛线衣,棉袄一脱,身上就剩件老布褂子。
“啊哈,你还真来刨树根啊!”金柱来了,他的惊讶使我感到洋洋得意。“没骗你吧,金柱,你咋也起这么早?”
“我来帮帮你吧。”金柱大概是为他的怀疑不好意思了,想出把力补救一下。他拿起那把砍柴刀,去砍断那些被我挖出来树根分支。
有了金柱的加入,不到两个小时,主根就被我们连砍带挖地盘了出来。
04
那个树疙瘩太沉,我是把它推着滚回家的。
母亲听到动静,从厨房里出来,喝一声彩:“三伢大本事!”
父亲把准备好的干柴点燃,再把这个大树疙瘩搬上火堆烧烤,龙头就算上位了。开始,龙头冒着阵阵青烟,那是树根里面的湿气被驱赶出来,渐渐地,青烟散尽,堂屋里恢复了清朗。这时,龙头下部出现了小片的暗红色,缓慢地向上延伸,屋子里已经明显感觉到暖暖的祥和。
那个一年只用一次的辟邪神器,又被父亲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掏了出来。平时我都看不到它,一到年三十它就出来了,它其实就是一个生铁砣砣,形状好似一个大元宝,只是元宝中间是鼓起来的,而这个神器中间是陷下去的,倒像是古人喝酒的酒盅。
父亲用火钳夹住它,放到燃烧的柴火堆上。大约烧了半个多小时,这铁砣砣可能是被烧透了,通体泛着淡淡的红晕。父亲再次拿起火钳,神情严肃地把它从火堆里夹出来,又把事先准备好的半碗醋,徐徐地倒了上去。只听得“丝拉”一声,一股热气腾空而起,说时迟,那时快,父亲像个护驾的大臣,双手恭恭敬敬地夹捧着这个怒气冲天的神器,快步在堂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到房间,到厨房,所有拐拐角角的地方, 坛坛罐罐的间隙,都要伸进去薰腾一下。
一时间,家里到处都飘荡着好闻的醋香味,一年的邪秽之气被驱散,年味就浓浓地降临了。
05
放了三声大铳,点燃一挂小炮竹,年饭就开始了。
年饭的菜,是十大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乡下人瞧不慣城里人的盘盘碟碟,平平的底,盛在里面的菜看着堆得老高,其实没多少份量,哪有大碗菜实惠。
十大碗菜,除了一碗凉拌菠菜、元荽、千张、花生米,其余都是荤。平时这些菜,样样都是难得一见,有那么一两样吃,都要欢欣鼓舞的。但到了吃年饭,面对它们集体亮相,反而倒吃不下了。母亲说,这就叫“年饱了”。
奇怪,今年吃年饭,我没有出现“年饱”,却胃口大开。十大碗菜,除了那碗鱼,因为要余下来不能动筷子,其他九个菜我都一一尝遍,就连那碗冰凉冰凉的冻骨,我都吃了两块。
我们农村称煮饭的妇女为烧锅奶奶,烧锅奶奶最希望得到的奖赏,就是把她烧的菜都吃光,尤其是吃年饭的时候,更能彰显巧妇的美名。我在年饭桌上,每吃一样菜,都说好吃好吃,吃了还想吃,母亲望着我这吃相,乐得合不扰嘴,端着饭碗半天都不晓得夹菜。
父亲说,我是因为上午劳动了,又烧了火龙,所以才有这样的好食量。
反正,那年的年饭,我倒是吃得生龙活虎,以前没有过,以后也没出现过,空前绝后。
那年,我12岁,点燃火龙的第二天,13岁。
(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