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阿蘅喜欢海。

    她仍记得那片白白的浪花吻着她的小脚丫的温柔触感,记得潮落时捡起的贝壳,花纹在阳光下闪着的沟壑,记得暖融融的细沙陷在手心,记得海边又咸又潮的风拂起她软软的头发,她眯起眼睛,像在一个梦里。

    夕阳的光照在海面上,被海水拉长,随着波浪一荡一荡,像一盏风中摇曳的烛火,颤颤而微小,明亮而伟大。阿蘅捧起一捧烛光,洒向天空。

    烛火熄灭了,浓重的暗蓝抹上了夜幕。阿蘅洒向天空的那捧碎光,却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



    “我会跳海。”

    你能想象吗?一个清瘦的十六七岁的少女,眼睛明亮又清醒,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笑起来露出一排软糯糯的小白牙,俏立在你面前,说出的是这样的话。

    她没说她“想”,也没说她“要”,她说的是她“会”。

    她的语气平淡又轻松,仿佛陈述什么既定的事实一样。就像在说“太阳明天会升起”这样人尽皆知的事情。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一名实习的心理咨询师,刚从一个不知名的大学的心理学系毕业,回到了我的家乡——一个临海的小城。在一家亲戚的朋友开的心理诊所实习,规模不大。小城的人很少光顾心理诊所这种地方,好在这里的主任裴医生在市里有些名气,虽然不说门庭若市,倒也常有人来。

    阿蘅就是那么凭空出现的。

    那天,一个自称是精神病院的医生的人带着阿蘅来了。他和裴医生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搞得我们一头雾水。

    然后,阿蘅就成为了诊所的一员。

    我也问过裴医生关于阿蘅的事。他似乎不想多说,只是叮嘱我:“对阿蘅好点。”

    我曾经怀疑阿蘅是不是精神病患。

    但是阿蘅只是显得和同龄人不太合群,有时行为有点让人无法理解,但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都这样么。

    我理解,我也曾经不合群。



    在诊所这些人里,阿蘅与我更亲近些。大概是她淡漠跳脱的性子让我想起,中学时代被孤立排挤的我自己,所以我格外关注她。

    我也写作,投到杂志社偶尔还能挣点稿费。

    “你在做什么啊?”阿蘅趴在我的桌前。

    “我想写诗,还没有灵感,就摘抄下别人的找感觉。”

    阿蘅歪了脑袋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却从她微微发亮的眼睛里看到她说:我想看看。于是我递给她。

文字并非全部

生活也不是 我们其实

不需要逼迫自己

去证明这一生的意义和价值

在诗的旷野里

不求依附 不去投靠

如一匹离群的野马独自行走

其实 也并非一无所有

有游荡的云 有玩耍的风

有潺潺而过的溪流

诗 就是来自旷野的呼唤

是生命摆脱了一切束缚之后的

自由和圆满

……

    阿蘅说她喜欢诗,她可能是个诗人。

    我有点想笑,但并不觉得荒唐。阿蘅确实长了一双诗意的眼睛。

    “我的小诗人,你觉得,孤独是什么?”我半开玩笑地问她。

    “跑不快。”

    “啊?”

    “孤独就是跑不快。”

    阿蘅没有一丝犹豫,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好似她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里,对这个问题反复推敲论证过,无数种思路都得到这一个结论。

    我愣了愣,仿佛被什么击中。

    “你可能真的是个天生的诗人。”我苦笑道。

    阿蘅笑了,露出一排软糯糯的小牙齿。

    当天晚上,我有点睡不着,于是爬起来,摸了一张纸,借着月光看那句:孤独就是跑不快。我盯着它发呆。

    人这一辈子,无论我们怎样努力追赶,都赶不上日落的霞光,赶不上星光的陨落,赶不上朋友的离开,赶不上父母的老去,赶不上时代的变迁,赶不上世人对我们的记忆一点点地消散。我们渐渐落后,眼睁睁地看着珍视的东西一个个离开,拼尽全力也无济于事。那些我们试图用来填满孤独的无底洞的爱,被当作千金一掷的筹码。

    最终我们放弃了追赶,独自在黑夜里走完这一生,连什么时候精疲力尽缓缓倒下,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输得彻底。

    一种从灵魂和骨髓深处透出的无力感浸没了我。

    我有点难以想象,阿蘅是如何抵抗一千个一万个像这样的夜晚的。



    越接触越发现,阿蘅真的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孩子,语出惊人的时候多。很多时候我都自愧不如她通透。但每当我觉得她像一个沧桑的老人时,又会发现,其实她幼稚的不行。

    阿蘅不算长得很漂亮,只是很纤秀,气质有点冷清。她的眼睛时常给人以淡漠的出世人的感觉,但她笑起来很可爱。

    我忍不住逗她:“上学的时候,肯定有不少男生喜欢你吧?”

    “有的呀。”

    “没有交个什么小男朋友之类的?”

    “他们的喜欢太廉价。”

    我失笑。这姑娘太会把天聊死了。

    我不死心,还想继续逗她。“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喜欢不廉价?”

    阿蘅原本趴在窗边望远,突然转过头来笑了,语气难得的狡黠。

    “我对你的喜欢就不廉价。”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在逗我,恼羞成怒。

    “你敢消遣我!”阿蘅躲过了我伸过来的魔爪,跑出了房间,笑声回荡着。

    我想,我可能是魔怔了。我听到阿蘅说喜欢我的时候,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阿蘅总喜欢在傍晚时站在高处望海。

    我们这个地方离海边很近,只有十几公里,骑自行车大概半个小时。海风搅动着并不繁忙的小城,黄昏的天色温柔,这是一天中这座小城最浪漫的时候。

    “你很喜欢大海吗?”我问她。

    阿蘅没有回头看我,潮湿的风揉乱了她软软的头发。

    “是啊。”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落寞。

    “我要回去了。”

    我有点惊讶,我可从没见过阿蘅的家人。

    “回哪里去?”

    “回大海里。”

    我失笑了,以为阿蘅又在开玩笑。她总是动不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她这一点的,最起码和她在一起从不会担心无趣。她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样子我也觉得很可爱。

    “怎么回?回去做美人鱼吗?那到时候记得寄些珍珠什么的给我啊。”

    阿蘅突然转过身来笑了。风吹得凌乱的头发盖住了她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眼神。

    “我会跳海。”

    我的心脏突了一下。



    阿蘅常看电影,所以我那收藏了满满一柜子的碟片派上了用场。

    她特别容易被影片里的情节感动,揪心的情节常常是让她哭到浑身颤抖不已。我早就看过很多遍了,只是陪她而已。我想替她擦拭眼泪,她却摆手拒绝,颤着手接过纸巾。她经常是一个绻缩的姿势看,纤白的手紧攥着自己的膝,骨节泛青也不愿松手。

    然而她不出一点声音,一点都不出。

    陪阿蘅看电影,我得常备着冰块和毛巾给她敷眼睛。当我握着冷毛巾的两端敷上阿蘅的眼睛时,我以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在她面前,傍晚的阳光无法从层层叠叠的窗帘里窥视我们,昏黄的灯给她的黑发镀上了一层光晕,隔着毛巾,我能感到她微颤的眼,呼吸的频率。这种感觉简直像我们一起度过了好多好多年,经历了无数个像这样的黄昏。

    我当时的心里只有庆幸,还好现在阿蘅看不到我现在的眼神。

    “谢谢。”阿蘅的声音小得可怜,有点堵,有点委屈巴巴。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还来吗?”

    “嗯。”

    阿蘅这一点很怪,每个电影她都要看很多遍,直到反复地流泪或者大笑后,从头看到尾激不起她一丁点的情绪波动时,她才会换下一部。

    我不知道陪阿蘅看过了多少部电影,她从或喜或悲到冷眼旁观的轮回,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那一天,我看着阿蘅面无表情地面对屏幕上无数悲剧时,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为什么?”我问。

    阿蘅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呢?”

    我哑口无言。

    阿蘅又转过了身,望着大海的方向。

    “想要活下去,和不想要活下去,需要理由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

    这个世上,有人选择存在,有人选择离开。我明白这件事。但我不明白,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拥有多大的勇气,抛弃生命。

    “为什么是跳海?”

    “我小的时候,遭遇过一场海难。”

    这是阿蘅第一次和我说起她以前的事情。

    “那场海难里,我的爸爸妈妈离开了,他们被淹没之前将我推向了一块木板。可惜我当时已经完全没力气了,最后也沉下了水。”

    “我随着深蓝的暗流起伏,看气泡卷杂着光坠落到天空中去,耳边的声音很奇怪,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到来自海水的律动,像海的脉搏。”

    “然后我看到一只巨大的身影,我看不清,但是我知道那是一只蓝鲸。它带起来一阵强烈的水流,我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救援队救下了。”

    “他们说,是在离事发现场不远的一块礁石上发现我的。它是我的恩人。”

    “说真的,差点溺死在海里,我一点心理阴影都没有。好像只是做了一个梦,关于一个深沉的蔚蓝和广袤的温柔的梦。”

    “那是我最好的选择。”

    阿蘅嘴角挂着温和的弧度,却带着一种偏执到疯狂的孤独。

    “这是我的选择。”她强调道。

    阿蘅笑了,露出一排软糯糯的小牙齿。晚风吹动她的裙摆和黑发,给我一种她下一秒就会消失的感觉。



    那天以后,我对待阿蘅总是小心翼翼的。可阿蘅的表现一如既往地正常,反而显得我有些神经兮兮的。

    那天只是个玩笑吗?

    还是什么恶作剧?

    “你打算去找他吗?……我说那头蓝鲸。”我忍不住想问问她有关这件事,但没想到憋了这么久,问出来的却是这么傻气的问题。

    阿蘅愣了一会,好像很久才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

    “当然啊。”

    “若你找不到他呢?”

    “那我也变成一头蓝鲸,游遍大海找他。总得和他说谢谢啊。”阿蘅眨眨眼睛。

    “我甚至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他是我前世的爱人。”

    我愈发觉得自己被戏弄了。

    但如果这是阿蘅的选择,我会尊重。我一直相信,生和死,都应该是人自愿的。



    阿蘅总是闷在诊所里,我害怕她憋坏,绞尽脑汁想带她出来。可惜,我能想到的娱乐活动却都被她拒绝了。

    “那,我们就骑车在城里兜兜风好不好?”

    阿蘅眉头微皱,我怕她又拒绝,连忙抢着说:“我快过生日了,就当给我的生日礼物。”

    阿蘅有点好笑地看着我,看得我心虚地偏开了脑袋。我的生日其实还在半年后。

    “好啊。”

    我松了口气,我骑着山地车,给阿蘅偷带了一辆我奶奶的自行车,溜了出去。那可是上班时间,不过只要有关于阿蘅,裴医生就对我们偷懒的行为非常容忍。

    其实,我并没有想好去哪里,只好带着阿蘅绕着大路满城地骑。初春的风微凉而缱绻,同情地掀起阿蘅柔软的头发,阿蘅淡漠的眼里渐渐染起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我有些得意,没有什么比春风拂面更能改善心情了的吧。

    我们走走停停,当起了摧花大盗。阿蘅的车篮里装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阿蘅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怎么了?”我连忙停车问她。

    阿蘅的脸有点泛红,满是雀跃和惊喜。

    “刚刚有只蝴蝶撞到了我的掌心。”

    阿蘅的头发有点凌乱,眼底是未尽的欣喜和甜甜的笑意,微风温柔,终于让她有了点少女的活力。这是让我一眼看去就深深无法忘怀的,发着光一般的表情。

    不知不觉,我们骑了很久,快到小城的另一头了。

    阿蘅好像有点不安,提了几次回去,可我还没有尽兴,仍然劝着她继续走。

    “诶,阿蘅?”一个声音响起。是一个有点佝偻的老人,两鬓已经长了许多白发,看样子他正在散步,一脸震惊地看着阿蘅。

    阿蘅浑身一震。

    “诶,别走啊——”

    阿蘅毫不犹豫地掉头离开,她骑得飞快,那辆有了年头的自行车格拉格拉地响。

    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连忙跟上阿蘅。

    “喂,他认识你?”

    “他认错了。”阿蘅快速又大声地回答,语气很凶。

    我沉默了。虽然我看不到阿蘅的表情,但我有种感觉,她的眼圈肯定红了。

    一路无话。

    日头偏西。昏暗的天空带着一抹惨淡的红,冷意阵阵。

    “谢谢你,不过,我不喜欢骑车,以后还是请别叫我了。”阿蘅冷冷地说,没有给我回话的机会,就关上了房门。

    啧,这叫什么事啊。



    我没有通过三个月的实习期,其实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大学期间我不学无术,专业素养本来就不高。而且裴医生的诊所本就没有招人的打算,只是他的老朋友开口他抹不开面子,才让我在那里实习一阵。

    我准备离开了,趁我还年轻,我还是想去大城市闯一闯,和我的一帮没混出样子的老同学创业试试。

    阿蘅来送我。

    我送了她一个海豚玩偶。

    阿蘅有点意外。“这是?”

    “路边摊随便买的,你拿着就是了。”

    其实我跑了好几条街,想给她买一个蓝鲸的玩偶当纪念礼,可惜没找到,最后只好用海豚代替了。

    “明明是你走了,还要你送我礼物,多不好意思。”她嘴上说着,却抱着玩偶不松手。那副孩子气看得我忍俊不禁。

    我马上要检票进站了,进去之后,我忍不住回头看她,她身形单薄地站在那里,在人流中若隐若现,和那天在天台上一样,让我有种立刻会永远失去她的感觉。

    我冲她远远地做了个鬼脸。

    我知道阿蘅笑了,因为我看到了她那一排软糯糯的小牙齿。



十一

    我和阿蘅的通信一开始还比较频繁,后来慢慢地就少了。创业初期很忙,员工就那么几个人,我们恨不得通宵达旦地工作。

    忙的日子反而是好过的,那种无所事事,未来一片迷茫的感觉才让人感到窒息,从学校离开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一开始的时候,在我四处碰壁心灰意冷的深夜,我会给阿蘅发条消息。阿蘅肯定会很快地回复,抱怨我怎么这么晚还把她吵醒。和她随意聊几句,看到她发给我的一句“晚安”,我仿佛就能汲取极大的力量。

    阿蘅没有主动给我发过消息。

    我几乎都快忘了那件事。



十二

    不自夸地说,我们还是有些创业的头脑的,公司渐渐有点样子了,我也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算是在那个城市站稳了一只脚跟。

    我已经挺久没和阿蘅联系了,和朋友联络大多是用微信,阿蘅用的是老人机,只能发短信。而我已经很久没有点开短信了。

    那天,我突然收到一条短信。

阿蘅 21:57

晚安,我要回去了。

    我眉头一紧,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一样,但还没来得及回复,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说公司出了点问题,我又只能投身于工作。

    没办法,只能小心翼翼的,我们花了一年多时间搭建起的一个梦还不够牢固,经不起任何稍稍大一点的风浪。

    这件事先放一放吧。



十三

    “没事了。”同事拍拍我的肩膀。

    我也大松了一口气,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我打开手机,发现有三个未接来电。

    “喂,裴医生?”

    电话那头的人好似想开口,又哽咽了一下。

    “阿蘅跳海了。”

    ……


十四

    阿蘅今年十八岁。

    我再次站在阿蘅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床上摆着的海豚玩偶是我两年前送她的那个,她没有带走,好好地放在那里。桌子上贴了几张我送给她的诗,还画了一只丑丑的鲸鱼。我仿佛还能看见我笑话她画的丑时她气得红红的脸。她的窗户的方向正对着海,虽然看不见海,但她很爱站在那里打开窗往外望,招惹了一屋的蚊子,还是我去给她买的蚊香液。

    我没哭。

    我轻轻摩挲着阿蘅的笔迹。

    我一遍遍地回想我和阿蘅一起度过的那几个月,好像从一开始,她就在离开,一点一点的,将灵魂抽离这个世界。

    这是你的选择吗,阿蘅?

    我又想起阿蘅的那双——淡漠又诗意的眼睛。

    或许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吧,她只是回家而已。

    哈,我好像也有点神经质了。

    收拾了一下心情,我拿起那个海豚玩偶,准备烧给阿蘅。这可是我精心给她选的礼物,我不许她丢下,死生相隔我也得让她带上。

    至于我没说出来的话,就算了吧。

    拿起海豚玩偶的时候,把枕头碰歪了。我本来想摆好,结果看到一张压在枕头下的纸。

    这是什么?

    我随意抽出来,扫了几眼,瞳孔猛地一缩。

    胃癌晚期。

    时间是一年半以前。

    太阳沉入大海,谲滟的霞光,沁透了整片天空,红得刺眼。


十五

    “阿蘅啊……她可是个苦命的孩子。”老人咳嗽了几声,用茶盖撇开茶沫,啜饮了几口。

    我又来到了城东,几圈几圈地找,终于在一家小便利店里找到了当初那个叫出阿蘅名字的老人。

    “她的妈妈车祸死了之后,那个不争气的爹就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揍她。那孩子每天放学就来我这问,如果她爹赊了酒,就在外面过夜。”

    我一声不吭。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孙子说阿蘅在学校晕倒了,被送到医院去了,然后谁也没见过阿蘅了。都说是被她那个酒鬼爹丢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把阿蘅的事和那个老人说了。

    老人沉默了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带着悲悯和无奈,沉入黑暗。


十六

    那天我休息,阿蘅要我带她去海边看看。我们是正午过半出发的,在海边散步聊天,直到傍晚。

    阿蘅望着那一轮落日。我陪她一起。

    “你看,”阿蘅的眼神深情又虔诚,“是一盏烛火。”

    我顺着她的眼神看去,落日的光在海波中延伸摇晃,确实像烛光。

    阿蘅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捧海水,看着手里微缩的烛火,洒向天空。

    那时候的阿蘅像一个祭奠者一样庄重,我屏住呼吸不敢打扰她。她望着那片水光,眼神微暗而复杂。

    夜幕慢慢爬了上来,海边的风也带着凉意,吹得单薄的阿蘅颤抖了一下。我一直注意着她的,看到她有点发抖,有一种想抱住她的冲动。这个想法将我自己吓了一跳。

    “我们走吧。”阿蘅甩了甩酸酸的脖子,连抬腿都有些僵硬。

    我松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收回了手。

    “谢谢你。”阿蘅说。我一回头,好像看见她眼里有泪光一闪而过。

    我连忙转了回来,怕让她难堪。

    “别说谢。”

    后来我也没有问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总有一些矫情的晦暗心思。我也在逃避,有关于我对她的心思。


十七

    阿蘅骗了我。

    她想活着。

    那天她看向落日的复杂眼神,分明就是对世界的眷恋。

    我与她相识的每一天,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告别。她骗了我,何尝又不是骗了她自己,在生命的最后,假装自愿,给自己留了最后一次的自由和尊严。

    她为自己演了一出戏。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意义上地明白——

    阿蘅死了。

    她不会在另外一个世界醒来,也没有温柔的蓝鲸指引她,那个她曾经谎称为家的大海,只是她为自己选的墓地。她从不属于大海,而她自己,是真真切切地从这个世界上消散了。

    当我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感觉像要窒息,眼前一片眩晕,世界在我眼中变得光怪陆离,一阵阵的情绪冲击我的脑海,让我忍不住浑身颤抖,泪水模糊的眼眶一片猩红。

    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倾盆大雨。我在阿蘅的房间打了一夜的地铺,听着黑夜呜咽的声音。我幻想着阿蘅还睡在那张床上,耳边甚至有她轻柔又缓慢的呼吸声,只有窗外的白光一闪而过时,空空如也的床和整整齐齐的被子才会砸破我的幻想。到最后,我甚至分不清是窗外的雨声还是我遏制不住的哽咽。

    一夜无眠。

    我舍不得再烧掉那只海豚玩偶,于是我把我写过的诗都烧给她了。阿蘅在我心中,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从此,我不再写诗。可能我从前写过的,也算不上诗。


十八

    “诶,你听说了没,有个女孩在我们这跳海了,才十七八岁。”

    “真的假的啊,这么年轻怎么想不开啊?”

    “听说有精神病。”

    “难怪……可惜了。”


尾声

    阿蘅还穿着那条白色的连衣裙,坐在蓝鲸的背上游向落日。海波温柔而缓慢地荡着,起起伏伏,吹来大海的声音。泡沫卷起她的脚,又轻柔地放开。微凉而潮的海风濡湿了她黑色的头发。

    远远的海岸上有一个人,向她使劲挥手,然后放下手在脸旁,阿蘅看不清,但她知道他做了一个鬼脸。

    阿蘅笑了,露出一排软糯糯的小牙齿。

    海中的夕阳像一盏烛火,在水光中颤抖摇晃。它照亮夜空,照亮深海,照亮绝望迷雾,照亮每一个不安的,孤寂的灵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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