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这个词对我而言通常都是指北京本地人。而非是很老的北京本地人。北漂八年来我接触到的老北京有不少，但都不算太熟，那些话尾带着儿字音的热心人会告诉你哪个胡同里有百年老店，哪条街是八国联军进北京时走过的，哪个大楼盘以前不过是一个砖瓦厂，哪里几点会有花鸟市场。他们还会告诉你如何去挣钱，但前提是你得先有钱，像我这种一穷二白到北京来的 打工仔自然是倒不起珠串，葫芦之类的玩意。

我能接触到的同龄老北京一般有两类，一类家里有几套房，父母工作也不错，他们或宅，或闲，通常微胖，过的逍遥自在，那一类姑且称之为A类老北京。剩下一类，家里就一套还未拆迁的房子，父母工作一般，不是下岗就是退休，他们努力在北京打拼，但大都混的高不成低不就，那一类暂且称为B类老北京。AB两类老北京通常都是上学时就认识的好友，常结伴出行，两人凑到一块就是一场京腔相声。而在生活里，他们也真的会像捧哏和逗哏一样冷嘲热讽对方，但这种冷嘲热讽都会以一个皆大欢喜的笑话结尾，毕竟这场戏少了谁都演不起来。

说了这么多，其实这都是我接触到的老北京，也许是我本身负能量较重的原因，少年得志c类老北京都跟我无缘。

说完这三类老北京再来说说我的老朋友——侯耀辰，他是个异常的老北京，不属于abc任何一类，他家里没有房子。侯耀辰在17岁的时候母亲得了很严重的肝病，同年父亲又出车祸伤了腿，他高中辍学在家照顾三年父母又得了抑郁症。这两病一伤都是投钱的黑洞，为此他家只好变卖了唯一的一套房子来支付各种费用。这一劫难没有打垮侯耀辰一家，他们挺过来了，但代价就是一家三口只能挤在一个租来的一居室里。

老实说，我觉得他要是会唱个歌，凭这身世肯定能在歌手选秀上拿个奖，只可惜他跟我一样是个五音不全的普通人，命运没有给他设了难关以后再给他特别的照顾。我最初在培训班认识他时，完全看不出他得过抑郁症。那时他就跟A类老北京一样，白白胖胖的，讲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脸上还常挂着二乎乎的笑容，为此合住一个廉租房的五个人还给他起过一个外号，叫二哥，那五个人里也包括我。或许是跟我关系比较好的原因（那时我睡他上铺，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上铺的兄弟），那年他二十岁，他只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小一岁的我。

而我那时还是整天自作聪明的年龄，宁死也不相信一个总能把气氛搞热烈的人得过抑郁症，以为那只是他一个老北京为了跟我们几个穷小子打成一片而扯的一个半吊子的谎。后来他带我去了他家，当他憔悴的母亲笑着为我端上一碗打卤面时，所有不屑，怀疑，疏离都消失了，我羞愧的无地自容。

那顿饭让我对老北京这个概念有了根本上的转变。我开始对坊间野史和百年老店有了浓厚的兴趣。当然，作为一个地道纯粹的吃货，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老北京小吃。

1.豆汁

当侯耀辰第一次带我到护国寺吃豆汁的时候，我打心底里觉得他是在整我。至今我还是没法用一个正确的形容来说明那个东西有多难喝，网上说那是泔水的味道，说实话，我没喝过泔水所以不知道泔水是什么味道，我只能说那有点像是发酸的豆浆渣。

那家店挂着百年老店的横幅，我看着面前的一碗豆汁加碟咸菜和三个面圈问，这点东西要三十多块？侯耀辰自己喝了一口，皱着眉塞了一大口咸菜，然后告诉我说，没喝过豆汁就不算来过北京，这是跟长城一个等级的东西。而据爬过长城的室友表示，爬长城只有一个字，累。一个累，一个酸，这两样东西确实从某些地方代表了北漂心中的北京。

想通这一层关系，我觉得自己参透了北漂的真谛，心情顿时大好，于是夹起一筷子咸菜一口气喝掉了小半碗豆汁。那一刻，豆汁的酸苦混合咸菜的鲜咸居然有了一丝甜味。我惊讶不已，赶紧又夹起一筷子咸菜蘸了点辣椒油合着豆汁吃了下去，一时间酸甜苦辣咸都在嘴里打转，豆汁加咸菜仿佛就成了一场微缩的生活写照。要把一碗酸苦的豆汁喝完需要很多咸菜，不过还好，咸菜是免费的。

喝完豆汁的那天晚上我躺在铁架床的上铺翻来覆去睡不着，嘴里残留的五味都变成了记忆的片段，我努力去想来北京之前我老妈张罗的那一顿饭，结果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顿饭有哪些菜。

隔天我拉着侯耀辰想再去吃一次，他说，你来真的？从那诧异的眼神里，我知道昨天他确实是在整我。我们确实又去吃了一次，然后，我发现尽管吃豆汁能领悟很多道理，但我真的不喜欢这个东西，而且，从侯耀辰的表情里我能看出来他也不喜欢。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我们点了很多副食，其中最多的就是——

2.焦圈

我一向很喜欢圈型的食物，甜甜圈，面包圈，鱿鱼圈，洋葱圈，虾酥（那也是个圈）。对我而言，圈要比饼更有圆满的感觉。当你中间有个圈的时候你可以往里放任何东西。不过对这个焦圈我没报太大希望，毕竟有了豆汁的前车之鉴，再加上这就是用面粉加盐简单炸出来的，所以也不能指望它能比油条好吃多少。但在心里，我对焦圈的评价还是高一些，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正在喝的是豆汁而不是甜甜的豆浆，也或许是一盘焦圈要比一根油条要贵很多倍。

我嘴里混着焦圈，豆汁还有蘸了辣椒油的咸菜，问侯耀辰以后打算怎么办。他同样塞着一口东西回答我说，赚钱，买房，结婚。我咽下还没完全嚼碎的半个焦圈

说，我的意思是你以后打算干什么，他同样咽下嘴里的东西回答，上班啊。我本来想问的是以后想干什么职位，程序员，策划还是运营，但认识的偏差让我没再继续问下去。我觉得作为一个有困难的人更应该仔细计划自己的每一步，他想的太简单，好像真的自己去做就能做到一样。

然而，事实证明他简单的想法要比我的计划有用。从培训班毕业以后我们正好赶上了手机游戏泡沫破灭的年头，找了三个月工作才找到一份做测试的工作。我计划了很久如何从这个职位慢慢往上爬，结果两个月以后我们就被解雇了。

那天我们抱着自己的东西从大楼里走出来，一路上不发一语。我有点担心他会再犯抑郁症，没曾想坐上地铁以后他倒是安慰我说，工作丢了可以在找，再怎么说咱们也有两个月经验了。我点点头，想抱怨两句现在的公司都只看学历和经验，但想想还是什么都没说。侯耀辰一直在说我要比他有才，我承认，我可能是比他聪明那么一点点，不过他得抑郁症能好，我得抑郁症恐怕会死。

隔年，我二十二岁，如愿以偿的找了份策划的工作，可我的心情很是阴郁，那虽然是个大公司，但游戏部门很萎靡。而侯耀辰二十三岁，喜滋滋的去了一家小的不能再小的传媒公司当运营。

都找到工作以后我们又约了一起吃饭，我在电话里问他，你的正能量都是从哪里来的？他说看了几本书，光听那几本书的名字我就能闻到一股鸡汤味。

3.卤煮

其实在我看来，心灵鸡汤无非是在路上的人和走完路的人，回头把沿途风景告诉还没上路的人和纠结自己该不该上路的人。人在犹豫的时候总是会想去看别人的结果，看到其他人的成果就能从幻想中获得力量和勇气。在这个年代谁都喜欢出书讲道理，而偏偏道理总是有很多，当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的时候鸡汤说审时度势，当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的时候鸡汤说坚持就是胜利，当成功的时候鸡汤会说努力终有所成，当失败的时候鸡汤会说虽败犹荣，当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静心修养派又跳出来了。

还有做最好的自己，谁都想做最好的自己，可什么样的自己才是最好的自己，这个标准到底还得自己来定。

我曾问过侯耀辰有什么梦想，他回答我的依旧是那老三样，赚钱，买房，结婚。我说这只能算是需求，不算是梦想。他说了一句话，最大的需求不就是梦想吗？我仔细想了想发现无法反驳。然后他反问我有什么梦想，我反而无话可说。没有梦想的或许是我？

想了想，为了防止这篇文章变成鸡汤文或者反鸡汤文，我还是来讲讲卤煮。

那时我上班的地方在东四十条，他上班的地方在工人体育场边上，这两个地方离的不太远，中间刚好有很多卖卤煮的小店。

我对于卤煮的看法很矛盾，猪下水煮成的浓汤泡上火烧，在饿的时候吃简直是人间美味，不饿的时候吃又腻到想吐。我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吃这东西，不过侯耀辰很喜欢吃卤煮，他说这东西以前就是穷人吃的。他每次吃的都很仔细，碗里一块肉，一块豆腐，一块火烧都会吃干净，但就是不喝汤，他说，太咸。之后他还说这个东西不能吃多，一星期最多吃两顿，毕竟高热量高胆固醇。

换了不同的工作以后我们就很少在聊职场的 事了，话题都开始集中在了女人身上。他告诉我，靠亲戚朋友的一点帮助他家已经住上了两居室，现在只要把工资稳定下来就能开始找女朋友了。我把那块大肠吃进嘴里，想了半天3000块工资能跟女朋友干什么。

两年后，他依旧在那个小公司，不过升了个主管。而我，不出所料的被裁掉了，那个公司把整个游戏部门都给解散了。有很多个晚上我都想把他送我的那本心灵鸡汤翻开看看，可一直到我准备离开北京，那本书依旧还是新的。

4.煎饼

第二次丢掉工作以后我迷惑了很久，那段时间里我做过很多其他的工作，有成天在外面跑的推广，有整天对着电脑的网站编辑，甚至还在酒店当过一段时间的服务员。这些工作都没持续很久，那段时间我认识了很多奇怪的人，还写下了很多充满负能量的文字，当有人问我现在在做什么工作的时候我就会回答在写小说，而当有人问我在写什么类型的小说时我会在杀手，魔幻，犯罪，都市，心理变态，等词汇里挑一个词。通常我说了那个词问问题的人就不再问了，除了侯耀辰，他说想看我写的小说，我告诉他，我写的东西不适合正面的人看。

不过侯耀辰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他像个编辑一样催了半年稿，终于还是要走了我所有的小说。然后，他的评价是，还不错，文字很平静，但内容很激烈。我一直觉得他那只是在说好话而已。

写负能量小说当然没法给我带来多少经济收入，过了几年，我二十六岁，准备离开北京去其他地方讨生活。侯耀辰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约我一起吃顿饭，顺便压压马路。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还刮着北风，见面以后我们在地铁外面撺了四个煎饼，这样吃饭和压马路就可以一起做了。要说起来煎饼并不是北京的地方小吃，但北京的大街小巷都能看到卖煎饼的小车，所以从人气上来说煎饼应该算得上是当地的名吃。北漂八年来我吃过很多煎饼，而且我发现煎饼在不同的区域做法也不尽相同，在海淀，煎饼里通常会夹烤肠和火腿肠，在朝阳，有师傅会拿玉米面或者绿豆面来摊煎饼，在丰台，煎饼里常会有榨菜，而石景山，有时煎饼里会有土豆丝和咸菜。在不同的地方你很难吃到相同的煎饼，我想这也是我吃不腻那玩意的原因。

侯耀辰在煎饼里加了不少辣椒，他没有问我为什么离开北京也没问我离开北京以后要怎么办，他先说的是他这几年追了两个女人都没追到，其中有一个他最喜欢的女人，他甚至追到了她湖北的老家，但还是只有自己回来了。我沉默了半响问他那几个都是什么样的女人，他咬下一口煎饼说，独立，会做事，开朗，会和人打趣。

听完，我总结出了重点然后说道，你就是希望吃人家的软饭又希望人家能陪你玩呗？侯耀辰露出了那许久没见二乎乎的笑容说，你这话说的真他妈孙子。

其他暂且不管，侯耀辰至少也算是追过几个女人，这就比我强多了，我问他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他一脸深沉的说，当一个女人问你愿不愿意娶她的时候，你不要想那么多，就回答愿意。我想起曾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心中一惊。不过想来那件事还没跟任何人说过，我只能猜想是也有人问过他那个问题。

一句愿意，谈何容易。

后来侯耀辰跟我说，他那小公司也倒闭了，现在正在跟朋友做酒品推销，挣的不比运营少，接触的人也多，要不你也试试？你懂的多，还学过心理学，做的肯定比我好。我挺着一张比纸还薄的脸皮说，再看吧。他知道我肯定会拒绝的，他看过我的小说，所以我不用做太多的解释。

那天之后没多久我就离开了北京，在这期间我每次打开微信朋友圈都能看到侯耀辰发的励志段子，成功学，还有心灵鸡汤。起初我连标题都懒得看，甚至一度想屏蔽掉他，直到我听说他跟一个性格火爆的沈阳姑娘打的火热。

从那以后他发的东西我看到就会点个赞，可依旧不会看里面的内容。

心灵鸡汤对我没用。

但对他有用。

那就足够了。

我想不久后大概也能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如果他结婚我肯定会回北京一趟，毕竟，他还欠我一顿正宗的北京烤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