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西游记妖魔传》之 奎木狼(黄袍怪)

奎木狼与百花羞的孽缘传说

奎木狼在兜率宫中,无聊地扇着火,炉火纯清,即便伸手进去也不觉烫。他仿佛与丹炉融为一体,对老君的教导充耳不闻,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在他看来,无论是作为星官,还是在兜率宫烧火,乃至落入十八层地狱,都已毫无意义,心中已无波澜。

老君见状,也不再劝说,只是将一束仙草丢入灶口便离去。奎木狼继续扇火,不料白烟突然从灶口窜出,弥漫整个房间。他慌忙中碰倒了丹炉,一炉耗费数千年的丹药瞬间化为乌有。奎木狼呆滞地站在一旁,心中却是一片漠然。他想,无论闯下多大的祸,对他而言,都已麻木。

烟雾缭绕中,奎木狼仿佛置身于幻境,再次体会到了那种“醉生梦死”的感觉。那些曾经让他痛苦万分的情感,如今却成了他不愿清醒的鸩酒,让他在苦海中沉沦。

当烟雾散去,奎木狼发现眼前已不是兜率宫的丹房,而是碧波池畔,灯火辉煌,歌声笑语传来。他一眼就认出了百花羞,那个曾让他心动的女子。尽管她被贬为凡人,容颜已老,但奎木狼的心却因她的出现而重新燃起了火焰。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挂念从未减少。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奎木狼推算自己回归天界不过十日,却感觉像是过了几辈子那么长。他看着百花羞华丽的装扮和衰老的容颜,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无论时光如何流转,他对她的感情始终如一。

御花园依旧,只是树木更加苍劲。眼前是一场盛大的宫宴,百花羞端坐主位,身边是一位年轻的华服男子,温文尔雅,对她颇为恭敬。奎木狼怔愣之际,歌舞忽止,那男子站起举杯向公主祝贺。众人纷纷应和,祝福公主福泽绵长、快乐无极,或与夫婿共效白首。

“呵,原来她有了驸马。”奎木狼自嘲一笑,他并不意外。他与百花羞十三年的相处,谈不上恩爱,甚至不能算是婚姻。宝象国王的爱女失而复得,自然会为她另选如意郎君。奎木狼望向宴席,果然有几名年少的儿女轮番上前向公主叩头祝寿。灯影下,百花羞的目光闪过一丝阴霾,不知是否想到了她与奎木狼的一对稚儿。

想到惨死的孩儿,奎木狼心中一痛,这时才醒觉过来。他原本应该在兜率宫,为何竟到了此地,且周围之人毫无所觉?毁坏的丹药竟烧成了魔障,属于他的魔障,使他挪不动脚步,只想流连下去。

酒过三巡,百花羞想散步赏月,众人自然凑趣。一行人以公主为首,三三两两地绕池而游。因为彩灯照耀,池水中的月影斑驳陆离,人人金翠辉煌,耀得眼花。眼看百花羞越走越近,奎木狼终于挪步躲进假山后。

没想到公主也带队走向假山,奎木狼只得继续躲。两人就像捉迷藏似的,在山石间你追我赶。奎木狼想见公主,他现已恢复了天人的好相貌,百花羞应当不会再怕他。他甚至想故意走出去,和她现在的驸马争个长短。但若真的一照面又情何以堪?他是百花羞最不愿面对的过往,百花羞又何尝不是伤他至深?

奎木狼暗地嘲笑自己的无聊,更将身子深深藏进山洞中,听着被石壁放大的呼吸和心跳。人群却没有远离,反倒在假山背面停了下来。笑声忽然消失了,那驸马才道:“公主累了,就回席上用杯清茶可好?”百花羞没有回答,旁人也没敢开言。良久,公主才道:“想起从前的事,转瞬之间已过去这么多年了!”那驸马道:“公主得脱大难,必有后福,如今长寿安泰,便是明证。”

有个女孩子笑道:“父亲便是母亲的后福,谁不知道呢?”众人跟着笑,百花羞一言不发,众人便安静地离去。奎木狼钻了出来,他看见驸马微躬着背向公主赔话,像生怕触怒了她。奎木狼心下奇怪,放眼一望他才恍然,这是当年他将公主摄去的地方。旁人恐怕犯了公主的忌讳都不敢多待,却是百花羞自己走到这儿来的。她难道想起他了吗?奎木狼摇摇头,好端端的寿宴,百花羞干吗给自己找不痛快?可她仿佛缅怀一般,特地往这假山之间走,偏偏还提起了“往事”。她想到了什么?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奎木狼思绪纷纭,不能自已。恍惚间一脚踏到了水中,他凝神收足,只见一道清溪从山石间流过,流入一方尺余宽的小池。他居高临下,倒影正映在池中,而池子另一头亦有个幽暗的影子在晃荡。百花羞她竟然没有走!而且她身边空无一人,只独自一个凝望着池水。蓦然抬头,两人目光相触,刹那间惊心动魄。奎木狼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眼神,堪比流星陨落,将他砸碎。随之而来的情与恨都足以毁天灭地。

情不知所始,亦不知所终。

那日天庭大宴,奎木狼与其他二十七宿同来。时辰尚早,天女仙娥仍在忙碌。一队捧香的侍女往披香殿而来,二十八宿闪身避让,侍女们也低头而过。但光洁如镜的玉阶映出了她们的倩影,也映出了二十八宿的影像。奎木狼的目光在玉阶上与其中一名侍女相遇,那轻轻的一瞥,如清风拂柳,天女花落,没想到留下了再难抹去的印记。

天界时光漫长,即使百年一会,他们终有相见的时刻。渐渐的,两颗心越行越近,但这样的心意终究不该。男女情欲更要玷污天界,两人遂相约人间再见。但对于如何下凡,他们出现了很大的分歧。玉女向往牛郎织女那样平凡的人生,想和他过男耕女织的日子。她说应当一起去投人胎,做一对乡下夫妻。

奎木狼不同意,因为在人间投胎必须喝下孟婆汤忘却前世。如此一来,在凡人仅有的几十载里,他们如何找到、认出对方?凡人的力量如此薄弱,他们又如何自保?一朝错过,恐怕永世无缘。他想循一条更快、更直接的路径,哪怕为妖为魔,能在深山老林里不受干扰地度过百千年光阴,岂非更加惬意?

玉女不愿成魔,在她看来,想拥有人世间的情就得有所取舍。为了与奎木狼的情,她可以抛却天人的所有,包括长生和法力。两边都执着贪恋,无疑是增加他们本已深重的罪孽,又如何能有好结果?奎木狼不再相强,他让玉女先行下凡,自己随后去找她。“我可以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模样,只要能记得你、在万千人海之中找到你。”

在天界的奎木狼俯察人世,得知玉女投胎到宝象国,成了国王的爱女百花羞。他又耐心等了十余天,此刻他真庆幸人间天上的时间流动悬殊,他才不必等得太久。公主长大成人,奎木狼也擅离职守,偷偷遁入人间。

天人的力量和凡人的贪痴集于一身,碰撞冲突,扭曲了奎木狼的身心。他面目狰狞,嗓音粗粝,体内时时刻刻涌动着被放大的、赤裸的情绪和欲望。他以意志与自己的心搏斗,也与天理搏斗。他是妖是魔,也是奎木狼。他选择这条道路,就是为了保持原初的自己,与玉女在人间重逢。

奎木狼化作一阵风来到宝象国王宫的御花园,仰头望天。这日正是八月中秋,一轮明月如银盆高挂,光华遍地。在他眼中却遥远迷离,奎木狼心中忽然升起“我究竟做了什么”的恐慌感,随即被他甩去。事已至此,他又怎么抛得下百花羞?

终于她来了!由宫女陪伴,到御花园中漫步赏月。她的样貌全变,但是从出生那刻起就关注着她的奎木狼依然觉得熟悉。百花羞失去了天人的轻盈和光华,然而也许是自小被娇养在深宫,她没染上太多尘俗。衣鬓香气飘飘,步履优雅从容,眉目间自有一股天然可爱气。

奎木狼生怕惊吓了百花羞,便使障眼法隔开了宫女,藏身在假山后,以温柔的话语吸引她一步步靠近。沙哑又刻意压低的嗓子使他听起来就像受伤的野兽,无助可怜,透着原始神秘的诱惑。未谙世事的公主放下了恐惧,向黑暗的角落探出头去。

蓦然间,百花羞惊叫了一声,仓皇逃去。不明所以的奎木狼踏出一步,在池水中瞥见了自己的倒影:一张青脸,蓬乱着满身鲜红毛发,靛蓝色的皮肤,焦痕般的筋脉根根凸起爬满全身。是池水和月光泄露了他的本相。

奎木狼快步上前抓住了百花羞,截断了她的惊呼。怀中的小人儿慌乱挣扎,触手依然柔软馨香。反观他无比丑陋,浑身散发着腐肉腥气。如此巨大的隔阂,使奎木狼自卑又愤怒。他憎恨周围的一切,明净的池水、珍奇的花草、远处的玉雕纹、嵌金楼阁,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在显示他配不上她,都令他想要毁灭。

一阵卷着黄沙的腥风刮起,御花园树折花摧,走兽珍禽只剩一地凌乱的皮毛,所有建筑物也成废墟。而三公主百花羞自此在御花园消失了踪影。

奎木狼将百花羞带回碗子山波月洞,那个为他们布置好的家。他将百花羞轻轻放在地上,这方天地总算只有他们两人了。但百花羞已哭得声嘶力竭,奋力地向后挪去,几乎要与石壁融为一体,只要能远离他就好。

奎木狼冷静下来,心中满满的歉疚。他不是早已知道玉女失去了前世记忆吗?纵然记得又怎能认得出他就是奎木狼?他不是决意要由自己的记忆来延续这段情缘吗?

奎木狼离开山洞,默默等到哭声止息。他给疲累睡去的百花羞盖好毛毯,在一旁守着她。待她醒来时,他送上山泉和野味。百花羞两眼空洞地望着壁顶,他就远远退开,跪坐在地,口吐轻烟,用幻境演示出天庭的影像,将他们过往的点点滴滴娓娓道来。

“我们会想起来的。”这是玉女说过的话。她相信即便喝过孟婆汤,前世总会留下些许痕迹,让他们彼此吸引,在天涯海角都能相遇。说来可笑,奎木狼原是不存这样的侥幸,才选择不要投胎。

幻境中的画面演示到了他们道别的时刻。玉女又一次问奎木狼:“真的不要一同走吗?”他坚决地摇了摇头:“前途难测,两个人走同一条路,若有错失怕是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只怕你要辛苦一些,多等我些时日。”

玉女握住了他的手,两人对视良久。玉女才松开手,朝他微微一笑:“我等你,不见不散。”说罢转身跳下云端。霓裳羽衣被风吹得犹如花瓣即将离散的落花,美丽而悲壮。当时的奎木狼望着她的背影良久良久,几度将飞鸟的影子误认为尚未消失的她。

看到忘情处,奎木狼不自觉地向百花羞靠近,抬头望向她。她亦注视着眼前的幻境,然而他在百花羞的双眼里读不到恍然或眷恋,甚至没有半点情意。在他无数次探问:“你想起来了吗?是否有一点点印象?”百花羞却无动于衷。奎木狼死死地盯着她,不肯放弃。瞬间他捕捉到了一丝温柔,不禁狂喜。他转眼去看,却看见宝象国王抱着襁褓中的百花羞。

百花羞眼中的温柔不是对他的,但奎木狼尚未气馁。她再看下去,就会相信他所言非虚。他是那样专注地看着她长大,像守着昆仑山上珍稀的雪莲花。他说得出只有百花羞的父母姐妹才知悉的小事,清楚她每一个喜好和习惯。这还不够证明两人经历过的一切和一往无前的约定吗?

烟雾散去,两人面前仍是那冰冷的山洞石壁。奎木狼仰头希冀:“你明白了吗?你便是转生的玉女。当时的你知道我要走和你不一样的路,可你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嫌弃我。”百花羞见他接近,屈膝收回了脚,把自己抱成一团。奎木狼不解:“你还是不信?”百花羞拼命摇头。奎木狼频频追问,她被逼急了才迸出一句:“可你是个妖怪!”委屈的热泪又从她眼中流了下来。

奎木狼被惊呆了。见到他双目暴凸,百花羞惊恐已极,反而生出了勇气,匍匐着恳求他:“你放我回去,不管要什么,我父王都能给你!”奎木狼不禁暴怒,他可以接受玉女的遗忘,却无法承受她的鄙夷。原先克制下去的欲念冲动再度燃成烈火,他狂吼着:“你不明白我只是要你!我会变成这般模样,是因为我只想要你!”

他像捕捉猎物一样攫住了百花羞,她的尖叫声响彻山洞。但这是只有他们两人的天地,无人可以介入。他们前世对长相厮守的美好想象荡然无存。下凡前,两人已做好了会受到任何惩罚的准备,甚至打落地狱都在所不惜。因为现实存在,即永恒的刹那,足以永世回味,就像牵牛织女星。没想到,一个不曾为前世而感动的公主,一个堕入魔道的神官,就是劫难本身。他们同在的地方便是地狱,却无法脱离彼此。

奎木狼心中暗自懊悔,他深知应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情感。百花羞,这位宝象国的公主,她的人生短暂,不过几十年光景。即便她相信了奎木狼所述的往昔,也难以心甘情愿地委身于妖魔。

奎木狼收敛起脾气,以温柔的话语向她赔罪,他寻来珍宝绫罗,将洞府装点得如同皇宫一般。山间种满了奇花异草,洞府中还筑起了一座黄金宝塔,供她观赏游玩。无论百花羞对他是不理不睬还是避而不见,他都愿意等待,期盼她能慢慢接受自己。

奎木狼甚至四处搜集人皮,试图拼凑出他在天庭时的皮相。然而,当他穿上人皮衣装,百花羞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表现得更加厌恶。她虽不敢再开口,但眼神中仍不时透露出想离开的意愿。这是奎木狼唯一不能答应的事。

他回想起与玉女在天庭时,总要数十到百年才能盼到一次约期,但他们依然能两心相许。他相信,年深日久,百花羞总会有软化的一天。然而,看着日升日落,光阴如梭,百花羞短暂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他即便能追随她到下一世,岂非又要从头开始?他究竟能否等到心愿成真的那一天呢?

数年过去,两人的相处或多或少成了习惯。百花羞偶尔会爬到宝塔顶端,望着飞越崇山峻岭的群鸟发呆,奎木狼则选择视而不见。他也对互相防备感到疲惫了,只要公主不是真的离去,那怎样都好。

然而,就在此时,两人的关系又发生了变化。百花羞看奎木狼的眼神中,除了恐惧和排斥,还多了敌意。她从前没有胆量反抗他,但现在只要稍微靠近,她脸上就多了与他拼命的勇气。奎木狼发现百花羞的身形逐渐在变化,加上她时常保护着小腹的动作,他终于明白,她怀孕了。

此后,奎木狼遇见百花羞便自动退开。与其说这是出于怜惜和爱护,更多的是害怕。他自己已经是人人唾弃的妖魔,他的孩子是否也会像他一样?或者,他们从凡人的腹中出生,会成为比妖魔更加畸形的生命吗?

夜深人静之时,奎木狼坐在沉睡的公主身旁,内心生出了荒谬的想法。他想把这个小家伙掏出来看看长得什么模样,甚至干脆除掉他。但他迟迟下不了手,最后将指尖极轻地放在公主的被角,幻想着如果当初他听从玉女的话,他现在就是个刚从田园归来的农夫,满怀期待地盼着自己的儿女出生。这才是他们当初想要的生活啊!

他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会发疯地将百花羞的肚皮撕开,捏碎那团血肉的!他喘着粗气退开,像野兽般蹲伏在角落。某种本能阻止他离开山洞,以免别的妖怪野兽来侵犯他的妻子和儿女。他防备着别人、害怕着自己,每时每刻都比从前加倍煎熬。

奎木狼朦胧睡去,梦中他在祈祷,但他的祷词破碎凌乱、不成章法。因为他说不准百花羞腹中孕育的是邪恶还是救赎,该希望他平安长大还是胎死腹中。最后奎木狼被自己的梦话吵醒,石床上的公主远远地看着他,眼光深邃复杂。

奎木狼问百花羞听见了什么,百花羞没有回答,只向他要一把剪刀。奎木狼心想:“若能让她安心,就算让她刺伤我也无妨。”他用枫叶变出了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递给公主,等着她扎向自己。可百花羞只是裁开了绫罗被面,缝起了幼儿的衣裳。

百花羞为奎木狼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奎木狼从宝象国捉来一位老妇人,让她负责接生和照顾母子三人。他站在洞外,紧张又期待地张望,发现新生儿肤色微红,瞳色金碧,其他则和常人无异,这才敢走进去,悄悄蹲在一旁观看。老妇人讨好地将婴儿抱给他,奎木狼一只手掌便能捧起两个孩儿,他蹭蹭他们的头顶,拨开嘴角看看,确定头上真的没角、口无獠牙才彻底放心。

恍惚间,奎木狼有种奇异的感觉,他抬头看去,发现公主的嘴角有浅淡的笑意,不禁狂喜。在她的眸中,也倒映出咧嘴笑着的自己。公主固然终日愁眉不展,他又何尝不是忧愁远多于欢喜?这一刻,他仿佛盼来了梦想中的天长地久,共同的血脉拉近了他与公主的距离。也许人与妖之间的隔阂会永久存在,但一切都开始慢慢变好,不是吗?

然而,两人的孩子仍然与常人不同,他们爱吃生肉、体力过人,又成长得飞快。好在他们自幼生长在深山之中,除了父母以外,见的不是飞禽走兽就是奎木狼部下的小妖,因此不曾遭受任何异样的眼光。但有了他们作对比,岁月的流逝在百花羞身上越发明显。奎木狼又想起玉女跃下云端那预言般的一幕,不久后公主又将成为四散分离的落花,零落成泥再化作初芽,他得从头寻找、认识、说服她。奎木狼不禁迷惘,这样一世复一世地寻觅截然不同的人,到头来他找到的究竟是谁?爱的又是谁?

在奎木狼眼中飞快过去的人生,在百花羞眼里依然漫长。对未来,她有相反的寄望。那个改变她命运的际遇就是唐僧。唐僧遥望见黄金宝塔,误将魔窟当作寺院,才闯进了波月洞。

妖魔之间传说,唐僧是金蝉子转世,食用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奎木狼虽然食过人肉、饮过人血,但他毕竟不是一般的妖怪。唐僧肉最大的诱因是能使公主长生不老。他暗暗地想,如果将唐僧肉偷放进百花羞的饮食里……奎木狼随即打消了念头。

妖魔的外表已经使她如此厌憎,以非人的方式予她长生,多半也会换来永远的憎恨。奎木狼轻轻一叹:“罢了,就这样吧。大不了每过几十年就从头来过。即便我们的红绳如发丝般细,可经世不懈地累积,也终有将彼此层层缠绕的一天吧?”

奎木狼望向两个玩耍中的孩儿,或许他们的生命也比凡人更长,他不会再是孤单一人,嘴角又露出了笑意。因此,当百花羞求他放过唐僧时,奎木狼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奎木狼没料到的是,唐僧怀中夹带着一封公主给宝象国王的书信。

猪八戒和沙悟净回头攻打波月洞,扬言要代国王抢回公主时,奎木狼的心仿佛被撕裂。他也不理会逃跑的猪八戒,活捉了沙悟净甩到公主面前,恶形恶相地质问她是否私下托唐僧寄信,要宝象国王派人来带她回去?百花羞哭着否认,沙悟净也为她辩解,说是国王没放弃寻找爱女,拿着公主的画像询问他们是否见到,又请他们来寻回公主。奎木狼仍是不信,他假意安排了酒席向公主赔罪,心中却早有定见。

十三年了,他守着她,懵懂的她,不求惊天动地,只要她稍有温存,他便觉得所有的牺牲和等待都值得。但在公主眼里,少了那张人皮,他便不值得她多留一刻。

奎木狼有意刺激百花羞,温情款款地向她道歉赔罪后,无意地说了一句:“这么多年来与你的家人都不通音讯,是我的疏忽,我也该去认亲了。”百花羞目光一惊,敛去恐慌,微笑着问:“认什么亲?”奎木狼回答:“你我成亲十多年,都还没拜见过父母,你我的孩儿两老也尚未见过,岂不失礼?”百花羞强笑道:“你要如何个认法?”奎木狼反问:“你说如何个认法?”百花羞张了张嘴,嗫嚅着没说出个所以然,她眼中有畏惧也有企盼。

相处多年,奎木狼大致能猜出她的想法:她盼望自己能带她回家,又怕他对家人不利。最后百花羞鼓起勇气说道:“我父王是个太平国主,自幼生长在深宫,母亲也是养在深闺的贵族女子,你贸然出现,怕是会吓坏他们。”奎木狼心中泛着冷意,轻轻地说:“那好办。”

奎木狼披上准备好的人皮,换上一套华服,一步步走向公主,托起她的脸仔细端详,感受着她的瞳孔、她的下巴在掌中微微颤悚,泪水慢慢从眼眶沁出,他享受到些许报复的快意。奎木狼吹气般轻柔地说道:“公主,你看我这模样可好?配做你的夫婿吗?”百花羞似想挣脱他的掌握,却又不敢,只哽咽着吐出一句:“很好。”奎木狼轻轻重复道:“很好。”

他提起宝刀,接着说:“待我向父王母后打过招呼,若蒙不弃,就接你们母子过去团圆。”他将“团圆”二字咬得特别重,公主越发惊慌起来,脱口喊道:“你别伤……”奎木狼笑着回头:“你说什么?”百花羞默然别过头去。奎木狼抱起两个儿子亲了亲,对百花羞道:“这些年,我一直想弄懂你心里在想什么,可你好像从不想弄懂我的心。又或者在你眼里,妖怪是没有心的,所以你才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说完他踏上云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奎木狼飞往宝象国王宫,自报家门为三驸马。他身上披的人皮是仿昔时神官模样所造,相貌丰神俊逸,行止间雍容典雅,立刻搏得了满朝文武的好感。奎木狼编了一套谎言,将他与公主的相遇和结合说成了仙女下凡般的传奇。

说完他笑指着殿上的唐僧:“臣与公主婚配唯有天地为证,却无媒妁之言。若硬要说媒人,非这头将公主叼去碗子山的虎妖莫属。”国王和满朝文武大为吃惊,奎木狼得意地望着唐僧,看他如何辩解。然而唐僧低着头,双手合十诵经,一句话也不回答。

奎木狼大喝:“莫说你假作大唐高僧,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他向内侍要来半盏水,念着咒朝唐僧喷去,唐僧瞬间化作一头斑斓猛虎,批也不知道要反抗,不多时就被当值武官捉了锁进铁笼,拖进御花园。国王大喜,命光禄寺准备筵席,招待他的三驸马,再与他商量迎接公主回归诸事。

奎木狼借口参观御花园,踱到关着唐僧的铁笼前。他伸手进笼揪住老虎的后颈,而变化为虎的唐僧默默抬头,那双眼睛长在猛虎的脸上完全不搭调,偏生没人看得出来。奎木狼大笑出声,笑这盲目的人间。一座黄金宝塔让高僧误将魔窟当作寺院,一副皮囊让世人相信他是青年才俊而唐僧是魔。在这么轻易就能混淆的世界,唯独公主还是不能接受他。

奎木狼在银安殿的宴席上想大醉一场,但凡人酿的酒根本灌不倒他。文武大臣见他酒量好,纷纷过来劝酒助兴,却发现他喝酒只能用鲸吞海饮来形容,便渐渐不敢再上前。又过了几巡,内侍悄悄告诉国王库房的酒水都快没了,国王也愕然叫停。

奎木狼见酒不再送来,大力拍着桌面喊道:“酒呢?怎么没酒了?父王不是让臣放量饮吗?”他扯过身边最近的宫女,夺取她手中的酒壶,可那酒壶全空了。奎木狼被尚且清醒的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怒不可遏地将酒壶朝地面一摔。这一用力,他身上披着的人皮裂开一条缝,妖气泄露,刹那间殿内黑气弥漫。

奎木狼野性大发,索性扯碎人皮,张开大口,一口就咬掉了宫女半颗头。满殿的人心惊胆战,恨不得多生一双脚,飞也似地夺门而出。奎木狼踏过一地血腥,将国王和百官席上的残酒,不论是杯中的、壶中的,都扫过来往嘴里乱倒。但他不醉就是不醉,直到连一滴水都找不到了,才睁着通红的眼大步往外走。

突然之间,又有一名宫女出现在殿门口,她手上托着酒壶,盈盈下拜。这个情景并不对劲,这时候敢凑上来的大概又是唐僧的哪个徒弟。奎木狼渴望着宫女手中的酒,大大方方地放她进来。那宫女手上的壶仿佛无止境,酒倒得高出杯沿,却没有漫溢而出,而是继续往上堆。奎木狼大喜过望,他一口吸尽了酒,一抬头,那宫女已手持短刀翩翩起舞。

玉女原是侍奉王母的捧香侍女,奎木狼并没见过她舞蹈。但饮过宫女捧上来的那杯酒,他似乎真有些恍惚。过去的玉女在他眼前漫步浅笑,奎木狼伸手想抓住她,每次都差之毫厘,那身影又轻轻溜了过去。残烛的火摇曳不定,短刀上映照出许许多多个影子,那是未来世不同的玉女与披着破碎人皮的他在互相追逐、交错,不断寻找契合的可能。

但终成眷属并非最后的结局,她的生命依然迅速消逝,一切从头来过。奎木狼陷溺在周而复始的洪流里,随之恨惘、悲痛、欢欣、苦闷……人世间就是巨大的酒缸,他早已醉,醉了又入梦。梦中尽是重重叠叠红丝织成的网,而他卖力挣扎不是为了脱网,是为了将他和玉女交缠得更加紧密,直到窒息。

忽然间明晃晃的剑尖逼到眼前,奎木狼圆睁巨眼,举起沉重尖利的烛台迎了上去。电光石火之间,那跳舞的宫女现出原身,是一条银白色的小龙。

剑光化成闪电,骤雨滂沱,将青砖上的腥红与碗盏破片洗刷一空。清凉的空气洗净熏人的酒气,雷声轰隆隆地有如早晨的钟声。奎木狼恐怖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接近梦境的边缘,他奋起反抗,与龙子在半空剧烈交战。

最后小龙不敌奎木狼,败下阵逃了。他的宝剑裂成碎片,剑身上的镜像碎裂,破片跌入御花园的池水中,又将水面上的影像砸得支离破碎。奎木狼喘着气,凝滞在半空中,俯视整个宝象国土,视线一路延伸到他的碗子山。他忽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就连回家的动力也消失了。

此刻占据奎木狼心中的是他从未预想过、或者说不愿面对的结局,就是彻底断开他与玉女的情缘。但这个结局比其他结果更加真实,而且近在眼前。

奎木狼驻足于宝象国王宫,众人不敢靠近昨夜宴饮的银安殿,双方陷入僵持。奎木狼想带百花羞回家团聚,但身为妖怪的身份暴露于国人面前,对她将是奇耻大辱,加剧她的痛恨。回归波月洞装作无事发生,百花羞对家乡的思念又将如潮水般淹没他们。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虽被他屡次拒绝,却愈发清晰。

天庭规定三日一点卯,为何过了十三日还无人发现他擅离职守?玉女离开更久,也无人察觉吗?唐僧师徒是他遇见的最接近神的存在。尽管唐僧被困,徒弟们或受缚或败逃,奎木狼却预感他们带着一股巨大的引力,将另一个世界拉向自己。命运正在逼近,他无处可逃。

王宫外有人大声喊话,奎木狼未听清内容,只觉得嗓音熟悉。难道又有人来挑战?他走出银安殿,只见内侍和宫女慌乱传述:“有两个人从半空中被扔下,听说是那妖精的儿子!”奎木狼抬头,见猪八戒和理应被他绑在波月洞的沙僧站在云层上,大喊:“黄袍怪!你儿子被我们捉来杀了,你还不出来吗?”

奎木狼如遭雷击,笨拙地晃头试图驱散混沌。艳阳普照,将他不愿正视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他未看地面那两团模糊的血肉,反而飞奔回波月洞。他顾不上是否会惊吓到百花羞,直冲进洞门。心心念念的人仍在,却哭得肝肠寸断。她一见奎木狼回来,又哭又骂:“你上哪去了?孩子被人抢走了都不见人影!”

奎木狼首次从百花羞口中听出一丝依靠,但更确定王宫前的肉沫是自己的孩子。他的心像掉进无底洞,无休止地下沉。他失去了在人间的骨血,与百花羞的唯一联系也消失了。奎木狼连悲伤都感觉不到,木然地安慰着公主。突然间,百花羞的容颜迅速苍老,眼前的一切黯然失色。

奎木狼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在御池畔,百花羞已不见踪影,只留下几根装饰裙摆的孔雀翎。他呆望着池中的倒影,那张脸孔一时是奎木狼,一时又变成黄袍怪。接着,玉女的脸庞浮现,一时又变成百花羞在奎木狼或黄袍怪的身边微笑着。一切真真假假,搅得他的意识混乱不堪。他投入水池,放任自己下沉,就像当初撞上孙悟空时,明知逃也没用,但命运却推着已然绝望的他继续躲藏反抗,竭力延缓结局的到来。

“奎木狼,上界有无边的胜景,你不受用,却私走一方,为何?”当玉帝这样问他时,奎木狼回答是因为与玉女相恋,但实际上他说不清究竟为什么。情不知所始,亦不知所终。御池水带着他流向天河,两岸的牛郎织女遥遥相望,期待一年一次的会面。对天人而言,一年只是生命中的沧海一粟,但传说牛郎织女曾经再次下凡转世,只求能朝朝暮暮地厮守。奎木狼再度下望尘寰,却遍寻不到百花羞的身影,宝象国王宫也不知湮灭何处。

太上老君从背后走来,手上拿着一束仙草。奎木狼转过头,丹炉还好端端地冒着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在老君要将仙草塞进灶口以前,奎木狼忽然问道:“既然上界有无边胜景,天界之人又从何而来感受到缺憾?”老君停下手上的动作,微笑着说:“若老道说,你脱界下凡是为了成就唐僧的九九八十一难,你可甘心?”奎木狼悚然而惊,若从前种种早已注定,那他与玉女的情感又算什么?他自然不能甘心!

真有两情不渝吗?她投生在帝王家成了公主,却尽忘前尘往事;他保留完整的记忆和爱恋,却成了妖怪。他们相约凡间再见,终成怨偶。是人间果真虚幻,或者原来,我们只是对着镜花水月,在做一场虚妄的梦?奎木狼终于醒悟,或许一切情深缘浅,都只是命运的一场玩笑。

老君又道:“奎木狼,当芸芸众生仰望天上,他们看见的你只是一颗无情无欲的星辰,依循着天地之道升沉移转,从不有差。你可曾为了一人一时的伤怀而暗淡,或者为了某人的欢欣鼓舞而大放光明?你不曾,因为你俯察人世,那无数的相遇、分离、明灭、生死,于你而言不过像雨落于地成百川,百川涯流于海,最后复归天上而已。

人间充满了缺憾,你见他们却是圆满;而你的缺憾,不过是某时某刻身在其中。”

老君继续道:“金蝉子为何会在听经时瞌睡,天篷元帅为何在众目睽睽下对嫦娥起了欲心,卷帘将军为何打破了水晶盘便被贬下界?东胜神洲山上的灵石来自何处,为何它沐浴天地精华,蕴育出的不是神人而是石猴?凡此种种,皆是聚集了上天下界的缺憾,以成完满。不独你心有不甘。”

老君又指着某一处山川道:“你看,唐僧师徒走近了青龙山,不久又要遭难。我这炉金丹已成,去吧,你可以恢复原职了,他们会需要你的相助。”奎木狼闻言,心中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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