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不想准备的开始
2015年1月,我告别了在武汉的大学朋友,也顺路去成都参加了同事举行的婚礼,然后终于抵达西藏林芝机场。不考虑未知的高原反应,我点起一根烟,以开始我用半年不停加班换来的一月长假。
在此之前,我只知道西藏这时会很冷。天应当很美。到处都该看看。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也不打算做什么攻略准备。直到出发前几天,同事们已然坐不住了,为了让我活着回来,纷纷劝说我买下一大堆用品——冲锋衣、大容量背包、防晒霜等等。
当我买齐所有装备之后,他们很满意,于是我说:“好了,我都买了。这样出发肯定没问题了。但是,我已经没钱出发了。”
这是我开的玩笑,但我真愁背着这么多东西如何上路——我还需要带三本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阅读和写作,不可停歇。为了尽量减轻重量,出发当天,我去剪了九毫米的圆寸,这有很大的好处:这趟长期旅行我可以不怎么洗头。但随之而来的缺陷也很致命——我在西藏的冬夜都要带着帽子睡觉。
总之,我勉强做好了物质准备,抵达此行的第一个小城——八一镇,但仍然没有任何精神准备。我找了几家青旅,都因为淡季闭门歇业。辗转询问之下,我最终还是找到了一家。店里只有两名房客,我是其中之一。
长发哥
刚到西藏自然是茫然而兴奋的。我问老板,西藏有什么好玩的。
老板拿出地图和我讲了一番。我很激动,也指着地图说,说老板,今天我要去看这个——鲁朗林海,有没人一起包车去?
老板让我瞧瞧身边的黑板——包车相关信息最早也是两个月前。现在是淡季,真没人。好吧,按我的性子,接下来将不顾代价包起车辆,最多提前回家。但这个结局实在让人讨厌。
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不得不垂头丧气坐下来思考:包车抑或租车,长期下来我需要一人承担全部费用,预算不够。那搭便车旅行全程?没时间。
正当我打开电脑搜索有何解决办法之时,一名扎起及腰长发的小哥,牵着自行车走进店里,问老板有无床位。他主动和我聊了一会,比我大五岁,第二次进藏,这次沿滇藏线骑行,问我准备去哪。
我说哪里都去不了,我不想骑行,但也没有办法支付每天包车的昂贵费用。
他说,你可以坐巴士去鲁朗。然后原路返回这里,我带你去派镇,那里有雅鲁藏布江。他问我有笔没,然后在地图上替我规划好了这几天的线路——全部都可以通过巴士解决。比骑行快,比包车划算,完美的解决方案。
巴士!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伟大的名词!他自告奋勇带路,陪我到汽车站买票,显然还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
在上车之前,我跑进一个小卖铺,买了一支笔,递了给他。
“你给我干嘛?”
“刚刚你不是没有笔画地图吗?给你一支,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他沉默了颇久,“把你电话给我,明天回来和我说。”
我到了鲁朗,才知道林海景观要夏天才能看到,现在只能看到大片的树林,没有若隐若现的云。但我根本顾不上遗憾,因为长发哥虽然对西藏很熟,但并没有告诉我鲁朗镇比八一镇海拔还要高几百米,几近四千。
我患上了高原反应,而且与感冒一并发生。这在西藏极其危险。我浑浑噩噩,鼻涕直流,但要命的是头痛。从不停歇的痛。先是在太阳穴旁传来连续的轰鸣,那声音钻入大脑,痛至神经深处,隆隆作响。感冒让我极其疲困,但头痛又令人无法入睡。
我第一次感到可能真的要死。
在藏区的第一个夜晚,感冒引起的迟钝时而麻痹了痛觉,时而又被痛觉反噬。这使我不停地从浅睡醒来,以为天亮了,但睁眼仔细一看,眼前一片漆黑,伴我未眠的只有窗外呼啸的风。
约莫在第十几次醒来后,我实在无法忍受,起床抽烟。这可能让死亡来得更快,但我打定主意:只要死神敢来,我就用烟头灼伤他。
逃票
第二天我逃回八一镇,和长发哥吃饭,大吐高原反应的苦水。我得知他的车坏了,在等快递把零件寄来,但是他的银行卡也恰好坏了。他问这期间能否先替他垫付去派镇看雅鲁藏布江的所有支出。我几乎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等钱转到另一张卡之后,我就……”
“没事”,我挥挥手,打断了他,“实话说,我是抱着你不一定会还钱的打算而答应的。所以没关系。当然,我还是相信你的。”
“这很奇妙,孩子。”他停下狼吞虎咽,放下筷子。
“什么?”
“西藏尽是这种温暖人心的举动。虽说别的地方也有,但在这里,总感到更真切。”
“那是因为这里太高了,坏人都在下面呢——拜托,有什么方法解决我的头痛,我要死了。”
“我带你逃票,看雅鲁藏布江。”
我果然一下子活了过来,“怎么逃?”摧毁规则着实让我感到兴奋。
如他所言,我们只需要提前下车,绕上远路走两个小时,就能直接沿江进入景区。
我们在下午四点下了车。这一路徒步并无美景,我们默默前行。然而晚上八点过去了,夜幕降临,我连江水的影子都没看到。我忍不住打开手机看地图:离目的地还有十公里。
长发哥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我没仔细看地图……好像算错了距离。”
我并不抱怨他的失误,但眼下荒山野岭,没有路灯,只能凭借月光徒步。要知道,在高原,走平路已如平时上坡般艰巨;在高原的爬一小坡,不过十步,我便要歇息数秒。古话说十步杀一人,我这才理解:十步就可以累死自己。了解到还有十公里,我索性席地而卧,躺在山路中间。
“再歇会,抽根烟压压惊。实在走不动了。”我说。
在高原抽烟和平时也是截然不同,假设我在平时十五口能抽完一支烟,在这里大约要五十口。我使劲吸,大概是因为缺氧,烟纸只在缓慢燃烧,连烟灰都无法成群驻足。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类似雷声的轰鸣,回音绕耳。
长发哥竖起耳朵,“不像打雷,好像是雪崩。”
我瞬间丢下烟头。雪崩?那跑啊!
“在比较远的地方……没事。如果真有,我们早就被雪埋了。”
“哥,那夜里有狼吗?”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不得不暗暗心惊。
“这里应该没有,阿里地区估计是有的。害怕了?”
“多多少少还是有的,但没有关系。走吧。”
在晚上十点,我们终于看到派镇的几座路灯。它远远不如城市的夜里那些无数绚烂的光点,然而在我经历摸黑徒步、雪崩、防狼的生死六小时后,我愿意抱着灯柱在光明下睡一觉。
“哥”,我从小卖部买了两瓶可乐,大口大口地灌入喉咙,缓了口气,“大巴不也到这里的吗?我们为什么这么早下车,走过来?和逃票有什么关系?”
大哥指了指前方,“大巴要把我们直接送到售票处。喏,就在那。如果我们只提前一点,选择在这下车,司机就会告诉景区保安可能会有人试图从江边逃票进来。大白天很容易被抓。”长发哥头头是道地分析着,同时用充满新茧的双手抚摸自己飘逸的长发。
“哦!原来如此。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坐车到这,然后待到深夜再偷偷进去?”
对面顿时哑口无言。
我则很郁闷地思考,是有多少愚蠢的机缘结合在一起,使我今天徒步了生死六小时……
最美的峰顶
逃掉了百元的门票后,我连吐苦水的力气都没有,顾不上脚掌的水泡,上床便倦极入眠。第二天一早就被长发哥叫醒。他说,走,我们去看南迦巴瓦峰。
我听说过这座神山,被誉为中国最美的山峰之一。他说,趁早容易看到,中午时分太阳融化了峰顶的雪,就有云雾挡住山峰了。
我拖着因水泡而无法正常走路的双脚,走出旅店门口,兴奋地问,哪一座哪一座?
他指了指前方蜿蜒的上路,与波光潋滟的雅鲁藏布江一样曲折,说就在这座小山背后。
此时我对悲剧的诞生已有了足够的警惕,双眉一扬,“要走多久?”
“这个还真有点远……十五公里左右。”
十五公里!我脚下一软。“别人都是走过去的?”
“不,有巴士。可我们昨晚来太晚了,没法到山脚。现在又太早了,巴士没有营业。走吧,峰顶不等我们。”
我败下阵来,含泪折下树枝,当作拐杖,一手握着;另一手抓住长发哥扎起的长辫,示意他带路。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一辆小车踩着油门向我们驶来。我当即挥手求停,告诉藏族司机我能支付车费,请他大发慈悲,载上我这个被骗得一身残疾的可怜孩子……当然,还有我身后那个可恶的骗子……
迎面前往的时候,云雾已遮住了峰顶。长发哥惴惴不安地端详着我。我笑说没关系,我一定能看到。我相信。
南迦巴瓦峰的山脚下是直白村。我们下了车,长发哥说,“五年前我来游玩的时候,是这里村长接待了我们。这次我带你来,是因为我洗了当时的照片,要送给他。”
哥还突然要我借一百块,我直接掏了给他。
我们走进村长的大宅。这是一栋大约五十平米一层的两层土楼,室内朱红色的木柱上刻着五颜六色的雕文。村长已经不记得长发哥了,但哥手里拿着的照片证明他们确确实实一起存在过——这很珍贵,这里并没有什么地方能洗出照片。
说实话,这里挺脏的。村长的头发自然卷,估计几天没洗了,乱蓬蓬都是油。屋里的地板也是青一块红一块,污点随处可见。连家养的白猫儿,爪子上也全是灰。幸好我独居惯了,也不爱干净。
看罢照片,村长请喝酥油茶,与我们寒暄一番。我首次尝试,感觉就是加盐的奶水,还有点脂肪膏状物的怪异口感,让人无法接受。但一路下来我已很渴,不得不喝下。
村长但凡见我喝过半杯,便拿起锈渍斑斑的铁壶斟满。来回几轮之后,他以为我喝得很高兴,其实这让我很痛苦。
直到我再也喝不下一滴酥油茶的时候,我示意长发哥:差不多该走了。但村长让我们等等,指了指横梁上晾着的风干藏香猪肉,挑了一些又大又肥的,让我们带走。说完,他又打开了身边的大麻袋,一股脑儿倒出好多核桃。
我们连说不必客气,摁住村长往袋子里使劲塞入的手,转头走向门口。
这时村长横眉瞪眼,截停我们,不让走了。
我脚疼,站不了太久,便坐下来看长发哥和村长争执。两人一人用着轻柔的南方口音,一人操着不标准的藏氏普通话,互相拉扯。长发哥瘦高的身材在壮实的村长面前来回晃动,简直在以卵击石。
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感动——我们何德何能,打印这些照片只需几十秒,却换来别人热心挽留,奉上辛勤养殖的食物。
胜负最后以长发哥收下心意,并硬塞给村长一百块钱告终。我后来说,这一百不用还了,我敬村长的。
在村长驾车送我们返程的路上,哥突然叫停。我正疑虑之际,他已开门把我推搡下车。
我一抬头,看见南迦巴瓦的峰顶,较整个山脉凸出一截,傲视群雄,白雪与绿草各自呈块,毫无规律地分布在山坡各处,整座山看起来像绿底白点的马。在广阔的蓝如海的天空之下,在清澈的雅鲁藏布江之上,它昂首挺胸,正视前方。我眼前插了一支印满经文的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你看,我都说了我们会看到的。”我很自信地说。但其实,我早已忘记要看峰顶这事了。
回到八一镇。长发哥的自行车零件已到,我下一站的车票也已买好。我们约好过几天见面——在拉萨。
圣城拉萨
离开八一的时候,我首次见识到冰雹。那是一趟下午两点始发的大巴,太阳的余温尚在,只是白蒙蒙的云已压得很低,平时抬头可见的丘陵大半淹没在云雾里。
突然,从车顶一阵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盖过了车上自由交流的乘客喧闹声,我正疑惑之际,乒乓球大小的冰雹开始砸落在窗外的水泥路上。
车上就我一个汉人,也只有我在担心素未谋面的冰雹迟早要把车顶砸出窟窿。但车开了没多久,转眼又是艳阳高照。高原的阳光使我不得摘下围巾,裹在头上,形如伊斯兰教徒,围巾的尾巴遮住黑色冲锋裤,防止被晒得滚烫。邻座的藏族阿太时不时扭头诡异地盯着我,就像在仔细观察一只没见过光明的蝙蝠。
八小时的车程后,我终于在晚上九点抵达圣城。就是在这里,我留起了胡子。在平素的日子里,我每天起床都要刮掉胡子,穿衬衫走出家门上班。此刻,我突发奇想,终于有机会体验下满脸胡子的滋味。
我在朋友推荐的青旅住了下来,一晚二十块,便宜得甚是惊人。刚放下行李,就看到老板挨家挨户地敲起房门:出来了出来了,喝酒时间到了。
青旅内部有间容纳十来人的K房。根据我舍友的说法,每到晚上,老板就要请大家喝酒。
我迟疑了一会,把钱包和手机贴身携带,再三确认锁好了行李,将信将疑走出房间。我正琢磨老板是否会在酒里下药,可刚进房门,一曲不着调的破音扑面而来,舍友手拿麦克风,扯着嗓子憋红了脸,而老板在仰头喝下一整瓶啤酒。
“老板,我是刚来的顾客,叫朱林锐。”
“我知道。怎么了好兄弟?”他说完伸出胳膊搭在我肩上,递过来一瓶瓶酒。
“西藏好冷!房间里好像也没空调?”
“对,条件简陋。我可以提供两床被子,或者你租电热毯。”
“我租!多少钱?”
“五块。”
这一晚在这里见到很多有意思的陌生人,有从珠海连夜开车赶来的广东大叔,也有祖籍西安休学一年来此做义工的小弟弟。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满嘴胡子、头发天然卷的的东北大哥,三十六岁,皈依佛教,辞去在深圳待遇丰厚的工作,跑来拉萨打份散工。
深圳!与我来自同一地方。这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我与他讨论佛学,又斗胆问出了一个非常隐私的问题:大哥,你这个年纪应该结婚了吧,来这里妻女不会有意见吗。
“没有,我老婆也和我一样皈依了,她支持。”
“西藏真的这么好吗?在我看来,由于汉人源源不绝地到来,淳朴的藏民迟早会被我们同化、带坏,成为堕落的民族。
“是。这里已经被污染了不少。但无论这里如何不干净,依旧是中国最干净的地方。”
我忆起这几天所碰到的人和事,习惯叛逆的我也无言可对,也很愧疚为何我学会了总对人保持戒心。我在羞耻心下变得很激动,举起酒瓶,四处邀人共饮——大家都是寒冬里不要命来西藏的旅人,怎么会贪图你袋里那丁点旅费?
翌日,我从宿醉醒来,已是中午。睁开眼的一瞬间,我惊觉钱包和手机并不在贴身的袋子里,立马弹起身子。再一眨眼,发现它们就在眼前的枕头旁,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如果我最终还是无法避免怀疑人性的劣根性,那我昨晚喝酒现在头疼又是为了什么?
我相信人性,歌颂爱情,认为善美还留存于世。但也时刻对此抱有怀疑和顾忌,在矛盾思索,探索,成长。我相信我能变成今天这个模样,是因为已经比较充分并深刻地明白——矛盾总是无所不在。
在父母的劝告里,有做自己与迎合长辈的矛盾;在闲暇的日子里,有玩乐与学习的矛盾;在爱情的残酷里,有结婚与单身的矛盾;在受辱的愤怒中,有忍耐和反抗的矛盾。在一切的时光中,人这一刻所想若与下一刻违背,便成了矛盾。
我自认为这种想法解开了人活于世的终极问题:我是什么?
我就是无数矛盾的集合。
因此烦心事根本无需懊恼——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不是吗?既然如此,那就挣扎吧,前行吧,总有一天,回头发现自己走了很长的路。也许过程痛苦,但毕竟全是自己本性所铺就。
那就不会有后悔。
街头卖唱的他们
跌跌撞撞走出青旅,因为人生地不熟,我本想直奔布达拉宫,却被庞大的朝圣人群,推挤到山脚下的的龙王潭公园。
眼前尽是围着布达拉宫转圈的藏民,耳旁环绕着听不懂的藏语。他们皮肤黝黑,老人脸上的皱纹深不见底,小孩脸上的高原红亦同样夺目。
这时我在人潮汹涌之中突然听见熟悉的汉语民谣。一对与我年纪相若的男女坐在石板凳上,男吉他、女手鼓,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他是她的/流川枫/她是他的/苍井空……”
我一听就乐得笑了。他们在脚前摆了一个黑色吉他盒,上面尽是一毛五毛的人民币,仔细找找,偶尔能瞥见五块十块的边角。他乡遇故知,我满心欢喜,于是坐在旁边另外一张石板凳上,安静聆听。
这里的冬日阳光格外温暖,我享受了很久,也斜着眼仔细端倪同龄的他们:吉他男短发眼镜,斯斯文文,卖力弹唱;手鼓女皮肤白皙,长发大眼,点头拍鼓,还不时替吉他男翻开乐谱的下一页,以便演奏接连不断。偶尔歇息,她也会掏出水壶喂他喝一口。
路过的藏民被这新奇的汉语民谣吸引,纷纷驻足观看。他们绝大多数应无法理解歌词。流川枫和苍井空,都离他们太遥远。即便如此,他们仍然随手在吉他盒上放下一毛钱,然后拖着像几十年没洗的黑得发绿的藏袍,头也不回地走远。
几乎没有多余的施舍,但两人依旧怡然自得。我没有刻意去记歌词,他们唱出“梦想是我们到不了的远方/我心中的姑娘在何方”(歌词大义如此)的时候,我想起了什么,打量着手鼓女,她微笑从容,酒窝很深,随着吉他一拍一打,黑发明亮得我睁不开眼。
我赞赏两位年轻人拥有的爱情态度,一琴一鼓走天涯。我戴上墨镜,趁无人注意时抹去眼角的泪花,掏出一张百元红钞,三步并作两步塞在女生手里。
我什么都不敢说,立刻转身离开。
谁能告诉我,大人的世界里,为什么正确的事没有了价值——没有把握的人,就不能追逐爱情吗——如果富裕代表成功,那贫穷一定是失败吗?
关于那一百块,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子。我们总被非物质的形式所感动,而以物质报答。像村长的一百块,像这里的一百块。也许大多数人的灵魂是如此匮乏,像一个无底洞,一直依靠少数人填塞精神能量,却从来欲求不满,无能从洞里掏出丝毫以反哺他人,只好打开手里的钱包,以肉身挣的物质回应灵魂的感动。
要说拉萨的事情,其实只有这个可说。后来我逛了布达拉宫,看了大昭寺。尽管在神灵面前一次又一次磕头的藏民再三纠正了我对“信仰”一词的定义,但我始终找不回那长板凳上的感动了。
会不会有一个地方,永远没有黑暗
恰逢大雪封山,我神往已久的纳木错(天湖)以及阿里地区,通通只能作罢。我只好提前离开拉萨,结账时,老板多退了我十五元。
“老板,我住了四晚,租电热毯要花二十块。你找错了。”我不忍欺负如此慷慨的老板,坦诚相告。
“哪里多了?电热毯五块是一次性费用,不按每晚收钱。”
我简直不知道如何与具有这般生意头脑的老板聊天,于是到外面超市买了一箱啤酒,悄悄放在门口。转头时,正遇到连夜开车数天(具体多少天真不记得了)从珠海前来的广东大叔,他问,“年轻人,走了?骑单车还是徒步?”
我毫无正确选择,无奈笑笑,“叔叔……我坐大巴去定日,看珠穆朗玛峰。”
“年轻人!你这样可不行啊!”他皱起眉头,“你这样依靠工具,以后长大了遇到困难怎么去克服!怎么变得更强!你需要独立!”
我颇能理解他,他一直为自己连夜开车、克服长途跋涉的种种苦难而骄傲,但我也很较真,“大叔,您这身上的皮囊是一种工具不?”
他被我一句愣得哑口无言。
“叔叔,您是人生导师,很好,能教会很多人别放弃、要自强。”我递给他一根烟,他说不抽,于是我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不需要。因为我的灵魂不见得比你弱。另外说真的,你千万别想成功改变任何人。你是你,别人终究不是你。”
“也许有一天,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那时您再来劝我吧。”我想起了乔治奥威尔在《一九八四》写的话,稍微一改,要了他微信,送给了他。但愿他懂。
彪悍的异族大叔
定日是我在此行待过的最为简陋的县城。这哪叫县城啊——十几栋不足三层的居民楼、一座加油站、一个还未开业的取款机,就是小城所有。一路问询之下,我找到了唯一一名愿意在这季候上珠峰的司机,叫旺加。
“小兄弟,一千七,否则免谈。这季节没好的车,上不去,下不来。”
“师傅,能不能便宜点,我一个人……一千七实在太多了。”我看着他的江铃人货车,可怜巴巴地说。
“你以为这价格能坐上宝马奔驰是不是?”旺加指了指他车上空旷的后尾箱,“别想太多。这一路都是颠簸的雪路。为了载你一个,我还得装上几个大沙袋上路,防止滑胎。”
“那一千五。就少两百块!”
“上车。”他那周杰伦似的小眼,似乎并不如表面那么贪婪。
这伙计开车从来不看路况(反正全是坑坑洼洼),单程四个小时,一路数十个用土坡垒起来的减速带,他竟哼着藏曲、踩着油门疾驶而过,车体经常一跃而起,悬在半空,窗前的纸巾盒、坐垫上的毛毯全部有了生命般鸡飞狗跳,我不得不出自本能地发出一声声哇哇怪叫。
他看到我尖叫的样子甚是高兴,还笑嘻嘻地伸出右手捏我的脸颊。又遇上一个怪人,我默默戴上墨镜,以掩藏眼神里止不住的哀伤……
到达珠峰大本营的时候,我几乎患上了雪盲。阳光太猛,雪太亮,墨镜也不管用。我用仅剩的视力扫视周围:冬季的大本营空旷无人,而珠穆朗玛峰近看之下,惨不忍睹。
“明明这么近了,怎么珠穆朗玛看起来还不如平时看到的小山。”
“小兄弟,我们可是在五千米的高度看这座高山啊!你在这里随便挑个最矮的土堆好了,在平原都是五千米的巨峰啊!”
师傅你好厉害……高等学府毕业的我真的没想到……
旺加说,附近有座庙值得一看,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寺庙。
把庙修在离天最近的地方,是不是为了方便直接和神明对话?我怀着好奇欣然前往。
绒布寺
我来到庙前,一座白塔挂着褪色的经幡,两头灰头土脸的家狗在门外守着。我走进去,主殿供奉着莲花生大师,角落里一名喇嘛正闭着眼,口中振振有词,似在诵经。冬季的这里人烟罕至,我是这里的稀客,他睁眼看了看我,微笑示意。
我问师傅,“这庙为什么建那么高?信徒若要拜访实在不便。”
他合上经书:想看清地狱,就必须和它保持足够距离。
尽管我非常欣赏这个回答,但一下子也实在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这山穷水尽的破庙也无甚可看,我转了一圈,旺加便在门口催我上车,天马上要黑了。
等我坐稳,才发现他手里晃着银白的小刀。我下意识地抓上车门的开关,小腿瞬间蓄力紧绷。
他不紧不慢,从脚下的箱子里掏出一块红肉,割下,塞进自己嘴里。
我放松了下来,同时大惊:“这是什么?”
“羊肉。吃吗?”他递给我更大的一块。那肉块的脂肪部分已白得发黄,也因干涩失去油亮的光泽,像是风干制成。
我点点头,大口嚼起,没有膻味,但膏状的油脂口感像极了酥油茶,留在嘴里挥之不去。
他见我不抗拒,又掏出一个小塑料袋,教我抽鼻烟。他把深棕色的粉末捏在指心,放在鼻孔旁使劲嗅了嗅,伴随一声愉快的轻呼,他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很刺激。我依葫芦画瓢,只觉一股辛辣气味直冲脑门,呛得咳嗽不已,眼泪直流。
“好奇妙!”我又捏了点,也因刺激而不由自主地晃头。
“呵呵,箱子里还有冰镇啤酒,一起喝了吧。”
“师傅……您在开车。”
“没关系,没关系,喝几瓶不碍事。”他笑嘻嘻地说。
我们各自喝下两瓶酒,我指着最后一瓶说,“我们分了吧?”
“没事,你喝。喝不完再给我。”
于是我们在夕阳下的回程上共饮。音响里播着慢悠悠的藏族民谣,我一口他一口地共享最后一瓶啤酒。我们初次见面,几个小时后就像认识了好几年。
入夜未久,夜幕已挂上一条亮长的星河项链。
“师傅,停车,我要……上厕所。”
“啥?”
“撒尿!”
其实我只是想停下来看这璀璨的星空。无边的黑幕下,没有一处不被星星的余光照亮。我站在青藏高原,在人类肉体所能站立的最高的地方之一,遥望这闪闪发亮的瀑布。假设我有一支笔,我可以用星星连接成任何我想要的形状、名字、甚至是熟悉的脸庞。
也许对藏民而言这是夜夜都抬头可得、再平常不过的景色,对我而言,却是梦中也无法想象的华丽。看着这样的星空,不会染上尘世间的苦恼,它的伟大使我灵魂出窍,使我不得不把“渺小的我”与“浩瀚的宇宙”联想在一起——把“我是谁”列为脑海里最想了解的问题。
哲学的根源,大抵出自星空。
“小兄弟,你喝多了?快尿到裤子上了。”旺加刚解完手,担心地看着我。
我回过神来,赧然一笑,说走吧。
回到旺加自家的旅馆。他又掏出冰箱里的啤酒,这次一共喝了两打。我笑说,我给你车费,你拿来请我喝酒,这不好。
他也笑:好兄弟,加个微信,下次来再找我。
我鼻头一酸——人生哪来那么多下次呢——师傅——干了!
后来,在我离开定日之后,发现旺加不会打字,多条语音里几乎永远都是一句话,每隔几天他就会用非常不标准的普通话问道:“朋友,你到哪了?还好吗?”
在所有逐渐陌生甚至已完全陌生的朋友里面,唯有他,一个最陌生的人之一,反而还对我一直有问候。
西藏让人感动之处,大抵如此。而我也准备离开这里,去国境之西的尼泊尔。
连狗也安眠
踏入尼泊尔的国土前,我是很紧张的。我英文不好,怕丢了国人的脸。但与我一同出境的旅伴比我更紧张。所以很快我就明白了,他们五个人,无论年龄大小,都需要我担任首席翻译官。
为了完成各种奇怪的交流(例如:炒菜能不能放多点辣椒?这里有没王老吉?),我不得不把手机当做字典使用,以应对他们层出不穷的新想法。
尼泊尔的首都是加德满都。在国人看来,这里很脏很落后,主干道上的汽车净喷出乌黑的尾气,所见之处毫无高楼大厦。我来这里时,恰逢政治格局微微动荡,工人举行罢工。
罢工是个很有意思的词汇。我们从婴儿成长,学会哭喊,学会饮食,学会工作,学会为了生活而奔波。但最后,我们却要通通放弃。放下工作,节食抗议,最后只剩下最初习得的呐喊。
尼泊尔似乎没什么工业,即使尾气众多,但天空依旧晴朗青蓝。可惜这一罢工,街边只剩下小卖部营业。一些无所事事的群众纷纷在路上指手划足,闲聊八卦,或是窝在家里发呆喝茶。
不罢工的时候,我也曾出外逛街,没多久又折返酒店——到处都是临时性停水停电,还是无处可去,人们依旧优哉游哉。
在我下榻的酒店——泰山宾馆门前,有只大白狗,我早上出门时它正趴在水泥地上酣睡,直到傍晚回来,它仍在原地打呼噜。
因此这里自始至终都给我一个印象:慢。工作慢,走路慢,吃饭慢,没有人着急,连狗都慢悠悠地睡足一天。反正外面不是罢工就是停电,着急能快点做什么?
倒也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无论何时都没有改变——尼泊尔人永远带着非常真诚的笑容。在这里,连人们笑起来的速度都比外界要慢半拍。
时间是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时间老人似乎格外眷顾这里,并没有像童话里说的那么公平。
这真是一个神奇而幸福的国度。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没有人关心工作,每个人都只关心生活。他们关心今天的咖喱是否比昨天的好吃;关心今晚电视台会不会又失去信号;更有心者,关心自己生活的意义——比如我在奇旺遇到的向导大哥。
动物凶猛
奇旺是尼泊尔少数几个大中城市之一,游客来此大多为了游览国家森林公园。每个小队会分配一个向导,我们的向导叫玛德。
玛德是个平头浓眉的憨厚大哥。他那因日晒雨淋而黝黑的皮肤足以证明他优越的向导能力。在早上,趁鳄鱼还未睡醒,他带领我们近距离观察梅花鹿、犀牛(最近时不足二十米),下午让我们骑上大象参观原始丛林。
玛德很喜欢调戏我。他从来就没呼唤过我的英文名(安德鲁),而叫我“吐鲁穆思”(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接近的中文翻译),那是他们尼泊尔本土一位著名喜剧明星的名字,就因为他觉得我长得很像。
我在奇旺待了三天,每天早上他敲开房门叫我起床,都会大声问道:“早啊,吐鲁穆思!你今天感觉怎样?”
我总是睡眼惺忪趴回床上,踢开被子,有气无力地翻滚:“你能不能……再帮我换一个蚊香的牌子……”
第一天,玛德纯粹因为眼缘喜欢和我玩耍。第二天晚上,他把他最好的朋友布迪介绍了给我。布迪是另外一家酒店的向导,都是向导专业的同学。
我很诧异:“向导还有专业?”
“是的,在尼泊尔有。我们热爱森林,就报读了这个专业。”
“玛德,能冒昧问问你工资多少吗?”
“一个月九千尼币。算中等收入水平吧。”
九千尼币!也就相当于五百多人民币。以汇率换算,这国家穷得让人震惊。即使我在尼泊尔没有额外消费,这工资也只够一日三餐。
“我觉得你值得更好的工作。”
“不”, 玛德的语气斩钉截铁,他跳跃兴奋的眼神里没有流露丝毫悲哀,“我喜欢森林,我喜欢野外。我喜欢大象的长鼻子,喜欢梅花鹿的斑点。这些喜欢是我人生的意义。”
“这……你太了不起了。你知道吗,在中国,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工作,连生活都不知道是什么,更别谈人生了。”
“别去管别人,生活是自己的、当下的事情。我不后悔。吐鲁穆思,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好。”
“你今天和我一起在河对岸看到了犀牛,对吧?为什么我让你们千万不许再靠近?在我工作第一年,我和我同学,一起奔向森林看犀牛,那时正是犀牛发情时,变得非常具有攻击性。它把我同学撞死了。”
“什么???”我目瞪口呆。
“那时它红着眼冲向我们。我很快爬上了古树。我同学没那么幸运。就在他马上也要攀离地面的时候,犀牛撞上了他的后背,扭着头使劲推挤他。他痛苦地嚎叫,而我,马上从树上跳下来,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犀牛猛砸。”
我咽下口水,仿佛那犀牛就在附近。
“可犀牛多硬啊,毫不理会我的石头攻击。最后他还是死了。犀牛走远了,只有我活了。从此以后,我遇到犀牛就非常谨慎。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我对森林的热爱。”
“天啊……有酒买吗?我要请你和布迪喝酒!”
酒故事
酒过三巡,布迪向我请教如何讨女孩的欢心。他曾经担任过一名日本女生的向导,两人堕入爱河,他甚至为此不远千里去日本见父母,但终因未被接纳而分手。他仍想去那里再次努力一回,特此询问我这位亚洲友人的意见。
“布迪。你要明白,也许除了尼泊尔,这世界到处都是物欲。你和玛德一样,只属于在这里的森林。”
布迪一听,朝身边的玛德说:吐鲁穆思是个好朋友。
玛德说他同意,他从第一眼见到我就有这种直觉。
“吐鲁穆思,你知道吗,我最近越来越看不透我的老板了(酒店老板)。”布迪继续说下去。
“这有什么?我们看不透的人也太多了。”
“可是昨晚,你们第一天到来,他抓着和你一起来的中国女孩喝酒,叫什么来着?”
“安吉尔。”
我抬头看了看安吉尔的房间,凌晨两点了,灯还亮着。我们都是独自一人游览西藏直下尼国。
“对,安吉尔。我老板不停地给她倒酒。后来她看到了我们,主动加入我们聊天的阵营。你猜我老板第二天早上跟我说了什么?他说,‘你怎么来坏我的好事?’”
我气得拿起酒瓶猛地砸了一回桌子,发出一声清响。
“安吉尔长得很像当年我爱的那日本女生,我不忍发生意外。你要保护好她。”布迪嘱咐我。
连尼泊尔这样的净土都会有污秽。尽管愤怒且难过,但这毕竟是事实。受友人之托,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总是有意带上安吉尔一起游玩,并和她随后去了下一个目的地——博卡拉。
人与猴
安吉尔是个温柔委婉的九零后妹子。我对她印象颇深。在众人结伴同游的日子里,我们游览猴庙,里面至少供奉着上百只野生猴子。尼泊尔人崇敬动物,连钞票都印着大象犀牛之流,我已见怪不怪。
我戴着一把香蕉上山看猴。在这里,所有食物必须藏得很好——猴子根本不怕人,它们随时准备着竖起毛发,翘起通红的屁股,争夺你手上的食物。我一路偷偷给小猴子塞香蕉,有一半都会被成年猴子所抢去,而它们只能在原地掏胸痛哭。
在我只剩下最后一根香蕉的时候,我珍藏着,准备留给一个特别的契机——直到我瞧见一颗树上挂了根略粗的绳子,于是用绳子把最后的香蕉绑了起来,悬在树上。
这可让一群猴子杀红了眼。大猴子无一例外冲着食物飞奔。一只很健壮的大猴跳了起来,将香蕉抓在手里,连皮都没剥便咬了一口。随后一只最大的猴子扑向了它,在一眨眼间抢回自己手里。
其他猴子已不敢吭声,只能眼巴巴望着王者手里的胜果。
那只被抢的大猴急得回以猛扑。猴子们都是搏斗好手,出招奇快,反应神速,一阵风的功夫,胜负已分:猴王护着手里的香蕉咬了大猴耳朵一口,把它打到满地哀嚎,随后在顷刻间已跃至角落,剥下蕉皮,两口吃完整根香蕉。
所有人都觉得这打斗看得真刺激。这时我耳后突然传来一声极为猛烈的破音怒吼,安吉尔涨红了脸:“你!好!残!忍!”
她惊天一吼,惹得听不懂中文的路人更加兴致勃勃,看完猴戏准备看人戏。我接受批评,给安吉尔一袋饼干,让她发放给其他猴子,默默继续往前方走去。
一路上,我也遇到了不少向我乞食的人们。妇女用襁褓裹着怀里的孩子,说着我听不懂尼语,而那些还没长个的孩童,则眨着无邪的大眼,伸出她们一无所有的小手。
她们使我纠结——要平时,我几乎从不施舍。但此刻,我已送出不少食物给猴子们,难道我对同类应该更加冷漠吗?
为何我能对比我低等的动物毫不犹豫送出手中所有,而对生活在贫穷国家里最下层的同类却试图无动于衷?
我不敢想,不敢揭露答案:因为猴子比人类稀有,应该协助它们生存?因为人类擅长欺骗,所以不能轻信生人?还是因为我对过于频繁的乞讨已麻木,从中找不到乐子,而从罕见的猴戏中容易获得满足?
我想着难受,但最终还是没有给她们一丝援手。头顶的天空蔚蓝无际,但正被地面车辆的尾气逐渐侵蚀。猴庙下的商业街熙熙攘攘,但我找不到那个答案——我们生而为人,到底怎么做才正确?施舍吗?放弃吗?不考虑自己吗?而“正确”又是被人类“正确地”定义的词汇,我能判断这定义是“正确的”吗?
似乎不能。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我开始懂他这句话了。这是无奈的尽头。
安吉尔
最初我和安吉尔交流时,她总对我抱有莫名的恐惧和些许的敌意。后来她告诉我,她是在害怕我那一月未刮的胡子!与其他游客一样,她从不真正相信我是一名九零后——尽管事实如此。最后她妥协了,叫我九零后叔叔。
我们一起来到博卡拉这座小城,这里最富盛名的是费瓦湖和滑翔。城市依山傍湖而建,湖边尽是欧式小洋房,水泥路上摩托车比轿车还多。
早有听闻这里可以租摩托车,我用中文驾照糊弄车行老板,顺利租借到手。
我大概有一年未骑摩托了。在武汉读大学时,我总骑着我的二手小摩托穿梭在校园附近。我未曾放弃骑行,尽管修车的钱已远远超越购买的价格。
很难得我对一项事情谈上特别热爱,但骑车确实是我最为钟爱的事情之一。我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四处乱窜,特别是武汉的夏天太热,骑车吹风乘凉是极为欢畅的事情。摩托车给予了我和朋友很多方便,我骑过它上课、卖书、搬家、买饭、看电影,甚至遛狗。
当我在博卡拉踏上小车踏板的一刻,我感到大学的回忆就通过握着油门的右手,突破万里,倏地全部传递到心际。我带上头盔,这让我觉得它很重。当然重的不应该是它。
在一同前来的小伙伴里,我是最不愿合群的一位。这会我租来了摩托车,不少人又打起蹭车的主意。我被迫在她们的要求下接连载了数人前往几处不同的地方,然后我真的有点生气了。
这时安吉尔瞧见我,“叔叔,去哪儿啊?”
“去滑翔。去就上车,然后别下车,其他人我不想载了”,我把头盔重新戴好,“你最好抱着我,不愿意就抓住我衣服。我会开很快。”
安吉尔兴奋地上了车,一开始还拘谨地拽住我的衣服,随着我开得越来越快,她不得不揽上我的腰部以避免意外。
“大叔,你不高兴啊?”她对着狂风问道。
“实话实说,我讨厌你们。我是一个人来旅行的,不是来给你们当翻译和司机的。”
她没有说话。
“我真的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这么喜欢群体活动——你们难道还不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你们看到人多不觉得烦?你们麻烦别人多了不会觉得羞愧?出门在外不懂留意别人脸色?就这种天赋资质,到底哪来的勇气和外界交流?想找死吗?”
“叔叔,你别生气……我错了……”
“我没怪你。你表现还不错,不然不会载你。这几天你可以跟着我。”
“不……我感觉你在怪我。都是我不好。”
我猛地急刹,打开头盔的防风罩,回头:“那你是想下车吗?”
她抿着嘴,胆怯地摇摇头,长发因骤停不住飘散。
“我只说一次:我没有讨厌你。而且出于某些原因,我会保护你。你愿意就跟我走。”我想起了布迪的嘱咐,这么说着,又拧起油门。
她问什么原因。
“等你长大了,叔叔再告诉你。”
梦想
到了滑翔处,眼前天空已尽是自由飞翔的滑翔伞。
我的驾驶员叫吉安娜。她是这里比较少见的女飞行员,问我名字。
“你可以叫我安德鲁。其实,我是吐鲁穆思的双胞胎兄弟。”
她仔细端倪着我,随后捧腹大笑。不得不说,我应该长得还真挺像那可恶的明星。
“噢,我的大明星!你怎么穿着拖鞋就来了?恐怕你要赤脚了,不然鞋子就要从天空中自由落体了。”
在叮嘱我各个细项之后,我们三步跑出山坡,双脚腾空,开始滑翔。我大概离天空有一千米高?我已估算不清,总之地面的洋房已变成平时魔方里的一格大小,整个小镇的屋子看起来像一个尚未还原整齐的魔方,五颜六色。当然主要还是绿色,因为眼皮底下尽是附近的山丘森林,还有梯田。
“害怕吗?吐鲁穆思?”吉安娜低头轻问。
“不,别把我和那些脚软的人相提并论。”我伸直双脚感受风的触摸。
她夸我英文说的好,她接待过许多中国顾客,没有几个能正常交流。我则毫不迟疑地告诉她,我是朋友里英文最烂的,大概没有之一。
她很惊讶,我说:“事实如此。就像尼泊尔人很友善,大概也没有之一。”
“对呀。第一次来这国家呢?”
“是的。来到这里之后我更加不喜欢中国人了。”
“天呐,为什么!”
“他们很那个……那个……嗯,我不知道在英语怎么描述……”
“他们很自私?”
“对对对!”吉安娜很善解人意,还不忘调整角度,往费瓦湖飞去。
我很高兴遇见默契的知己,继续说下去,“所以我想成为一名作家。用我的笔,写故事去感化他们。”
“好男人啊!”(她原话:Oh,good man!)
“这就是我的梦想!”
“我喜欢,我喜欢这个!”
说着我们已经飞到费瓦湖面上。湖面在午日的照耀下光影斑驳,光斑的两角向外伸张,像两只耳朵;再仔细看,一大团光斑的中间呈现两处淡绿的湖色,如两只眼睛;湖面因风吹拂而微皱,给这张脸带来了诡异的笑容和嘴角。所有五官加起来,湖面像一张巨大的狼脸,立耳尖嘴,注视着我们。
大自然的奥妙在这里妙不可言。无论是小镇魔方般的缤纷色彩,还是湖面浑然天成的狼脸,都因为在空中迎风漂浮而放大了快感。只凭借自然的风力翱翔,我有一种天人合一的感觉——我在地面与穹顶的之间,找到了一个中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互不妨碍,互不伤害。
天空并非由于喜欢就刮起台风,大地也不是因为任性而发起震动。从西藏到尼泊尔一路下来,骨子里最深的感受之一就是这里人类毫无欲望与自然强烈对抗。有人徒步转山转湖,只为祈祷来生;有人不计成本和收入,只为遇见有趣的来客;有人放下高薪,来此定居感受洗礼;有人背离世俗,埋头栽入深爱的自然……
没有一项是关于人们如何和自然对抗,如何凿地盖楼,如何填湖平海,如何经营致富。他们失去了看到高楼大厦、地铁纵横的机会——但他们看到了更蓝的天空、无比璀璨的星河,早起能听到牦牛的嚎叫,入睡听到翠鸟的低鸣,祷告时甚至能听到神明的召唤。他们知足。他们幸福。
就是这样,我更加坚信——其实人们从失去中获得的,永远比失去的更多。
我还悬在半空,一阵风、一面湖就把人生的大道理说透了。
回归
离开博卡拉后,整整一个月如梦般的行程宣告结束,我终要回国面对现实。
领导很期待我的回归,她认为这趟旅行于我而言是个蜕变。一回到办公室没几天,我被宣布升职。
变是变了,怕是不如她愿。我变得更不愿合群。
“林锐,你回来后更深沉了。去了西藏就是不一样。”一同事调侃我说。
我也挺难解释这种变化。肉身越来越入世,灵魂却越来越想出世。我并非因为去趟西藏尼泊尔就能发生这种改变。旅行不过像一面隐形的镜子,在旅途如影随形,随时照出每个人内心真实所想。这是催化剂,你本来就应该发现自己,在这里不过容易加快进程。
无论西藏还是尼泊尔,其本身都不能让任何人得到救赎。我们仅能通过在这里发现自己而自救。
无心之人来一百次也没用。
回来后,我还有强烈的冲动,还想再去一次。我想念在蓝天之下,一条大路笔直且长,而我哼着歌走在路边,不时抬头望那忽明忽暗的云。
驴友们说,去西藏会上瘾。
还有人说,在尼泊尔,有一种毒,让人忽略了时光流逝。
看来都是真的。
彩蛋:附一张吐鲁穆思的照片,国人说长得像汪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