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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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探案】

这几日正值秋猎,秋高气爽,高远的天空像光洁的蓝色琉璃,不染纤尘。阳光和暖,时日悠长,让人在百无聊赖中有些心浮气躁。一想到节度使大人带着凉州城各家官邸的男人们出城围猎,独独把女人们留在家里,我心里就来气。这样的好天气,就该骑上矫健的骏马,在广袤的草地上驰骋。虽说节度使大人为了安全思虑,今年秋猎不让家眷随同,可我也亲自去问了,他没强硬说我也不能跟去。我是当着他的面,直接挑明了问:

“若我非要让我家将军带上我,大哥哥发现了,会不会责罚我夫妻俩。”

节度使大人不可置否,只说让我回府求将军,看他给不给面子。我得意地回到家,想跟将军商量我偷跟着去的诡计,不成想一直对我言听计从,有求必应的将军,这次一反常态,坚决不同意我跟去。他说近两年城周边的异族势力时常骚扰,家眷去了危险。我说我又不是普通家眷,我十岁就跟着父亲去围猎,要不然也不会遇见他。他说今时不同往日,异族势力与凉州归义军的势力不相上下,还是小心为上,况且城里所有家眷都不去,他不能让我去犯险。他的话并未说服我,可我也没有反驳他。若依照我以前的脾性,我定然会任性妄为,来个先斩后奏。可如今的我已嫁为人妇,做什么都得拿出端庄贤淑的仪态,至少在凉州城不能让那些官宦家眷们低看了。

无聊的日子最难打发,我喊阿末,想让她陪我出府去积善寺走一走。一个小丫头过来回禀:

“夫人忘了,阿末姑姑这几日回乡祭奠父母去了。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去做。”

我让小丫头下去,心里更觉寂寥。阿末是从小跟着我的丫鬟,若她在,定能察觉我此时的心情,总会想出些法子,让我开心。我叹口气,朝厨房走去,吩咐厨娘晚膳给孩子做些爱吃的。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前院传到后院,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忘记了去厨房这回事儿,急忙走向前厅。迎面碰上管家,他语气急促。

“夫人,将军差人来报,节度使大人秋猎的人马回城了。让夫人在家稍安勿躁,他先去衙署,得空来家看夫人。”

我心里惊讶。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祖宗传下来的秋猎中断。在我的记忆里,唯一一次是十岁那年,那是我第一次跟随父亲参加秋猎。本打算半个月的狩猎,只进行了四五天,父亲突然宣布班师回城。那时候的我刚认识索勋,孩子心性,五六天的光景怎能玩得够。对父亲回城的命令我愤愤不平,埋怨父亲言而无信。第一次我看见父亲跟我发怒,吹胡子瞪眼,他好像忘记了我是他最疼爱的幺女,当着那么多跟随他疆场杀敌的叔叔伯伯的面责骂我:

“我张家怎会有你这么不顾大局的孩儿,吐蕃侵扰,边关告急,无知小儿却只思游乐玩耍,吾家不幸,愧对祖宗呀。”

十岁的我听不懂父亲的话,却被父亲的怒气吓得哭了起来。这次突然回城,难道也是边关告急。我已打发管家差人去节度使府邸探听消息,不知过了多久,下人已经把前厅的烛火点亮,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去节度使府邸探听消息的人还不见回来。我坐卧难安,吩咐下人套车,打算亲自去节度使府邸看看。

才出府门,有人拦住车驾。暗夜里我听见将军的声音,我喜出望外,不等下人搀扶,着急忙慌下了车。一路风尘的将军一把拉住我的手,声音低沉而倦怠,他说先回府。

回府进入内室,我帮将军更衣,他憔悴皱眉,看着我发愣。我想他可能会对我说些重要的事情,敛起心神准备静听。谁知他只是抚着我的肩说,他饿了,一天都未进食。我赶忙吩咐下人去备饭。我压下内心的着急,安心等他吃完饭。他却跟我开玩笑。

“阿瑶越来越庄重了,现在都学会静等了。”

我气恼,抬手想捶他,冷不防他却抱住了我,在我耳边低语。

“我真想造个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的宫殿,让你住在那里,永远做我的阿瑶。”

我心里一暖。这个英武的男人,从豆蔻年华到夫妇一体,对我从未变过。我抑制住心底的情动,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发生了大事。

“节度使大人遇袭了,状况危急。”

我脑袋轰一下,仿佛听了句假话,怎么可能呢,那么多的将士护着。明白了将军话里的意思,我再也忍不住,朝门外冲去,我说我要去节度使府邸,我要给大哥哥报仇。将军拦住了我,责备中带着安慰:

“多大人了,干事还是这样顾前不顾后。你找谁报仇?况且薛神医他们都在,你去了也帮不上忙,安心待在府里。我一会儿还得去守着,有消息会让人快马来报,你顾好自己,别添乱。”

我眼前泛起水雾,瞪着眼前的将军,推他出门,让他赶紧走,不用管我。

将军走后,我合紧双掌,跪拜在供奉的佛龛前。那个温润如玉的男人是归义军的统领,河西节度使,更是从小疼我到大的大哥哥,他经常对着我喊,小十一,过来。温和的语气,满是慈爱,像拂面的春风。少年时期,他的父亲,我的大伯,出使到长安,被留为人质,再未归来。十多年后大伯在长安离世,未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大哥哥躲在藏书楼顶偷偷地哭,被我撞见,他抹干眼泪说:

“张家儿郎不能这般懦弱,要守得住边关,为朝廷尽忠。”

我当时为宽慰他,说将来替他去长安拜祭大伯。我和父亲启程去长安,父亲把归义军在凉州的重任托付于他。在吐蕃、吐谷浑、回鹘、嗢末多重外族势力的围攻下,他将归义军苦心经营,壮大其力量。我的父亲在长安去世后,朝廷忌惮归义军在河西的势力,采取暧昧又牵制的策略,一直未对大哥哥这个节度使正式授节,无形中瓦解着他统领归义军,治理河西的威信。然不管朝廷如何作为,他依然恪守着为人臣子的忠勇节义。直到两年前,凉州城外日益强大的蕃族势力威胁到整个王朝的边境安定,朝廷才正式授节,大哥哥成了名正言顺的河西节度使。然而他还未来得及伸展他的雄心壮志,却遭此厄运。

大哥哥既是遇袭,那又是谁袭击的呢?如今凉州城四围外族势力鱼龙混杂,势同水火,城内李家、索家各个豪门大族暗中较劲,全都盯着河西节度使这个位置,若细查起来并不容易。迷局乱象让人看不透,我心底生出隐隐的不安。

大哥哥当天夜里薨世,他的儿子驻守边关,来不及回城,我多病孱弱的二哥哥被推上河西节度使的位置。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心神俱焚。兄死弟承,并不违背祖制,可这权宜之计难道不是为张家埋下的祸根?然深思熟虑过后,我又不得不承认此法是对的。此时的凉州城维稳为上,若张家出现内乱,整个河西可能会陷入动乱,乃至危及整个归义军的根基,这才是重中之重。

将军在衙署处理事务回不来。偌大个将军府,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昏昏沉沉,一夜不曾合眼,挨到清早,阿末风尘仆仆地撞了进来。我从睡榻上站起来,她迎面搀扶上我,问我是否安好,我苦笑着没说话。阿末似乎被我的神情吓住了,竟然跪倒在地哭了起来了。这个忠心的丫头,一定自责不已,我轻拍她的头,看到她离家时擦得亮闪闪的银簪子,因赶路变得发灰发黑,我心里一阵心疼。我扶她起来,跟她说不碍事儿。阿末回来了,有她陪着我,我心里踏实许多。

大哥哥离世的悲伤,对张家归义军的忧虑,交织一起,我整日无精打采。将军劝我出府散心,我带着阿末去积善寺进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化不开的忧思,我总觉积善寺的香火不如以往热闹,我草草上完香,和阿末从寺里出来。可能有人影从我身边晃过,阿末警觉,吩咐手下人看护好我的话还未说完,已经箭步追了出去。我茫然地站在原地等着,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愣头小沙弥撞向我身边的下人,连带又将我撞了个满怀。我的惊呼声还未出口,一封信塞进我怀里,我听到小沙弥对我说:

“身边无人时,请郡主一阅此信。”

我慌张地将信藏入袖内。阿末回来了,拿着我身上的银袋,她说是个偷窃银两的蟊贼,她已经派人送他去衙门认罪。回到府里,我支开屋里的下人,甚至阿末也被我派去做事。我把那封信拿出来,打开,什么也没有,一张空白的信笺而已。我拿着这张空白的信笺,百思不得其解。想起小沙弥喊我“郡主”而非“夫人”,我想到送信之人,可能是我还未出阁时的故交。一道灵光闪过,记忆被唤醒。

“郡主不哭,看,伯伯给你变个戏法。”

我点上蜡烛,用烛火烘烤着信笺,空白的信笺上浮现黑色影迹的字体。

“凉州城有内奸,节度使大人被奸人所害。箭头有毒,乃朝廷铸造技艺,非外族人所为。”

信笺的内容,犹如晴天霹雳,我暗示自己冷静,哆嗦着手将信笺烧成灰烬。我稳定心神,想到了送信人以这样的方式给我送信,一定知道些什么。我喊阿末,让她找人尽快套车,我要去一趟薛神医的府邸。我攥紧双手,在原地转着圈踱步,心神不宁,阿末喊我登车,我都未曾听到。阿末问我怎么突然想起去薛神医府邸,我掩饰地说想薛伯伯了。

薛神医府邸距离将军府有一炷香的距离,我催促着车夫赶路,阿末诧异地看着我。到了薛府门口,没等下人传话,我直接冲进了大门。管家说薛神医正在书房静休,我让管家带路去书房。书房门紧闭,推开门进去,我喊薛伯伯,我听见一声应答。阿末跟着我走进,屋内弥漫着药草香,转过层层放置古籍的架子,薛神医安静地坐在靠背椅上,我走过去拍他的背,他从椅子上瘫软下来。所有人惊得倒吸一口气,薛神医已经死了,气息温热。阿末习武之人,听觉向来灵敏,她大喝一声“谁”,已经从书房就近的窗口跳了出去。

我看着眼前一幕,惊惧而混乱。将军及时赶来,我问他如何得知我在薛神医府邸,来得这样快。他说他在我身边派了暗中保护的人。我疑心骤起,质问他竟然派人跟踪我。他神情淡然,担忧的眼神看向我。

“这几日凉州城政事动荡,暗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张家。于公于私,我都得恪尽职守,保护好你们。况你整日神思游离,阿末也不过两只眼睛,我得确保你万无一失,方才安心。”

我心里惭愧,怀疑已让我不能正视身边正常的情义。我摇将军的手臂,以示歉意。我跟他说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大哥哥的死并非对民众宣告的那样,围猎时被外族人袭杀,而是被内奸害死了。将军问我为何确定写信之人是薛神医。我说薛伯伯是父亲在时从关内来河西避祸的道士,他会医术,还会炼丹,喜欢把一些奇怪的矿石颜料和草药掺和在一起,变出一些我们不曾见过的法术。小时候他经常用这些法术逗我玩儿,无字的信笺拿到火上烤一烤出现字影,就是他曾经给我变过的法术。拿到空白信笺,我想到了薛伯伯的法术,就在火上试一试,没想到真看见了字。我再想到将军说大哥哥病危时,薛伯伯就在身边,我就猜想这封信可能是他想给我的,我就来他府上问问,没想到他也遇了害。将军说这恰恰证实了这封信就是薛神医给我的,凶手害怕我见到薛神医问出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抢先一步杀人灭口。

可凶手怎么知道我来薛府呢?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是临时起意。一丝清明闪过,如此说来这个歹人一直在暗中盯着我,他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到底是谁,他到底想干什么。我语气愤怒,面色凝重,用力盯着面前所有人,好像每个人都是凶手。将军安抚我,说不可莽撞,等阿末回来看看有什么发现,我怒气稍消。

阿末回来了,将军问她人追上了吗,阿末低着头,颓丧地摇了摇。阿末的武功底子在凉州城算得上数一数二,要不然父亲当初也不会同意将她赐给我使唤,她都能跟丢的人,我心里一惊。将军厉声呵斥,废物,在哪里跟丢的?阿末肩膀哆嗦,沉默不语。我不忍心阿末被训斥,轻拉将军的衣襟,将军语气软了下来,让阿末说话,阿末不为所动。我走过去,再轻声问一下阿末,阿末抬头,眼里有泪光,她说她不能说,怕郡主伤心。我说没事儿,我顶得住。阿末说在节度使的府衙外。我大喊一声“不可能”,跌进了将军的怀里。

阿末说的节度使不是已故的大哥哥,而是新的继任者二哥哥。这是我从未想过的结果,争权夺利,兄弟阋墙,骨肉相残。权力腐蚀人心,连多病羸弱的二哥哥也不能幸免,这样的结局不亚于对我剜心剔骨。我想起二十岁逃离长安时,父亲语重心长的话语,我儿速离,替为父归家,护佑我张家的归义军世代忠勇,家族世代昌盛。

我悲不自胜,又激愤不已。这到底是二哥哥处心积虑的谋划,还是被他人利用,但不管哪种,始作俑者的二哥哥已愧对张家列祖列宗。胸中郁积的痛苦,让我食不下咽,实在不忍看将军陪我一起愁苦,偶尔吃上一口,也味同嚼蜡。每日离家上值,将军会格外叮嘱下人,拒绝任何张姓家人进府打扰,让我静心修养。我对将军的吩咐听之任之,我已不想再听任何有关节度使衙署之事,也不能以一颗平静的心面对节度使大人,我把任何与二哥哥相关的消息屏绝在外,我呆在将军府几乎不出门。

我站在案几前练字,阿末走进来欲言又止,我看她一眼,也不问。她说别驾从事请见,我手上一滞,一滴墨滑下笔端。我终是狠不下心,我说见吧。一名年轻人被阿末带着走进书房,他跪匐在地,带着哭腔恳求:

“求姑母替侄儿母子做主。”

眼前的年轻人,弱冠之年,已经没有昔日意气风发的神采,随着他父亲的离世,他已经从手握实权的云麾将军贬为从四品下的别驾从事。那颗担惊受怕的眸子透露着疲倦与谨慎。

“二叔叔要让侄子去西州就职,奈何母亲病重,弟妹年幼。求姑母垂怜,让侄儿能留在凉州城侍奉家母,看顾弟妹。”

“够了,这是你们张家的事。你姑母一个出嫁的姑娘,做不得主。别驾难道没看见我的夫人也是身体欠安,还望别家怜惜。”

将军的突然出现,让我意外。可眼前的孩子毕竟是大哥哥的骨肉,血浓于水。我不想领情将军对我的回护之意,也不想面对二哥哥。我一时无奈,只能跟侄儿说一句回去吧。看着那个孩子落寞转身离开,我心里酸涩,吩咐阿末,准备五百两纹银给大嫂嫂送到府上。

将军走过来,对我温言开劝。他说二哥哥今日上值还问起,为何多日不见我去拜望。听说我身体抱恙,特让府库赐下滋补圣品,还说要亲自登门探望。将军说事情既已至此,我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将来日子还长,要让自己心里慢慢放下才是。

我出神望向窗外,该来的躲不掉。我狠下心来,跟将军说眼见就是除夕,我们也该去节度使府衙赴团圆家宴了。将军听见我的话,欢欣起身,说他来安排。我并不是真的想见二哥哥,我只是可怜孤儿寡母的大嫂嫂和孩子们。若可以我还是奢望活着的亲人们都能好好的,皆是骨血至亲,我不能忘记埋骨异乡的伯父和父亲,还有天不假年的大哥哥。

凉州的冬月格外寒冷,滴水成冰,就算身披貂裘也难压寒意侵袭。二哥哥接任节度使,不觉已半年光景,我还没有当面恭贺过他,这是我第一次与他相见。将军与我同乘一车,将暖炉递与我,笑着说莫怕,一切有他。我笑他太见外,我回的是自己家,见的是二哥哥,又不是仇敌。

节度使府衙的后花园是供家眷居住的地方,是凉州城最气派的府邸。从外看,院深墙高,飞檐翘角。走进内里,亭台水榭,秀丽雅致。府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叶,即便闭眼,我亦能如数家珍。从小长大的家,如今再回来,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我跟将军走进灯火通明的正厅,裹着银针貂裘的二哥哥正站在门口迎接。苍白面色难掩笑意。他喜庆地说好久不见小十一,一定要亲自来迎。我挂着笑容,喊一声二哥哥。二哥哥说快进来,我给小十一留了好东西。下人已经捧上一樽金兽玛瑙瓶,二嫂嫂说这是年头高昌国胡商进贡的马乳葡萄酿的酒,大人知道郡主爱喝,特意留下了。我感激地看向二哥哥,笑着说待会儿一定要跟他多喝两杯。二哥哥打趣将军,说我嫁入将军府委屈了,葡萄酒都不给喝。将军说阿瑶现在要做凉州城家眷的表率,不像以前,喝酒骑马打斗,完全纨绔子弟的模样。众人笑起来,我的心情也变得轻松。忽然来了兴致,跟二嫂嫂说,喝葡萄酒要用琉璃杯,在库房东角的茶柜里有一套琉璃杯,不知可还在。二哥哥命人赶紧去取,果然还在。二哥哥吩咐下人清洗干净,今日宴饮就用此杯。

酒过三巡,我从阿末手中接过酒杯,敬给二哥哥。我问二哥哥大嫂嫂一家今日没来,是因为身体抱恙吗?祥和的气氛瞬间冰冻,将军拽我衣袖,我佯装不知。继续笑着说,我听说朝敬侄儿要去西州赴任,我只是担心大嫂嫂病着,谁来照顾呢。二哥哥看能不能宽限些时日,等大嫂嫂病好了,再让朝敬走。面色沉静的二哥哥,仰头喝下我敬的酒。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拍拍我的肩说道,多亏小十一提醒,是我疏忽了。大哥在的时候看顾咱们,现今虽说走了,咱们不能不顾惜他的家人,让他寒心。我答应小十一,朝敬以后都不用外任,就留在凉州城任职。我惊喜起身,要跪下谢二哥哥,二哥哥拦住了我。我忽觉他扶我的手臂松了下来,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二哥哥已经趴到桌上。众人慌作一团,二嫂嫂惊喊着请郎中,让下人把二哥哥抬进内室。

我自责不已,明知道二哥哥身体不好,不该让他喝那么多酒的。将军神情肃穆,让我不要担心。呼呼啦啦,刀枪剑戟碰撞的声音,我和将军站立的前厅被兵士围了起来。二嫂嫂从内室走出来,下令道:

“把这个谋杀亲兄的蛇蝎女人抓起来投入死牢。”

“我看你们谁敢?”

将军将我拉向身后,阿末挡在我身侧。二嫂嫂刚才的话让我震惊,我担心二哥哥的身体,问二嫂嫂二哥哥到底怎么样了。二嫂嫂说二哥哥中了毒酒,酒杯是我提议拿的,酒也是我敬的,在我端给他的酒杯里验出有毒。我轻笑,反驳道我们喝的都是一样的酒。郎中走了出来,说酒中的毒产自西域,无色无味,溶于美酒,与节度使大人日常服用的药物相克,若不是身边亲近之人,又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我质问二嫂嫂,就算中毒,也不能证明就是我下的,况且我为什么要害二哥哥。

“你想让张淮深的儿子做节度使,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张淮深的儿子贬职外放的节骨眼儿上来求情。害死了大人,你就能让张朝敬做节度使。我告诉你们谁也别痴心妄想,有我在,不能够,就算大人不在了,我的儿子张朝奉才是名正言顺的节度使。”

我第一次亲见权力可以让一个人疯狂到如此地步,莫须有地揣测,丧失理智地乱扣罪名。二嫂嫂像护犊的母狼,眼里迸射出杀人的光。我想她可能是压抑太久,她发号施令的话语凶狠无情,刀剑齐刷刷朝我和将军砍过来。直觉告诉我,不能束手就擒,我仿佛掉入一个迷局之中,眼前的刀光剑影又不容我此时细想。我只恨嫁人这些年荒废了腿脚,我从地上捡起一把剑,跟着将军左抵右挡朝前厅门口挪动。阿末已经冲到庭院正中,将军喊她,扔给她一支焰筒,花火冲上天空,无数蒙面黑衣人从节度使府衙的高墙上一跃而下。难怪将军来时让我别怕,对他缜密的心思,我既庆幸又害怕,脑袋一团混沌,下意识跟紧将军,且战且退,来到了庭院,将军让阿末先带我走。我看见阿末正抵挡着面前的兵士,朝我这边艰难挪动。趁着一个空当,我被将军推出半丈远,我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卑职奉十皇子命令来救夫人,请夫人跟我走。”

我来不及细想,默许了黑衣人的帮助,我忽觉胁下被腾空架起,三跃两跳,逃出了节度使府衙。

带我逃出凶险之地的蒙面黑衣人,正恭敬地跪在我面前,请求赎罪。他将一枚洁白莹润的玉佩举过头顶,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一枚刻有卷云纹的龙形玉佩,我也有一枚。当年逃离长安时,我曾与他在灞桥相别,他将身上的一对儿玉佩摘下,赠我一枚。他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别过。将来见到玉佩如见人面。若有需要,天涯海角定当相助。十多年未见,再见亦物是人非。我心里喜忧参半,问黑衣人:

“十皇子还好吗?他怎知我会有危险。”

“前任节度使遇袭身亡,身在秦州担任大都督的十皇子,担心夫人安危,特派卑职前来暗中保护。卑职剑冥,随时听候夫人调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心头一懔,长安不只是年少记忆里质留伯父和父亲的无情之地,至少还有十皇子李洽,朋友相识一场,重信重诺,十多年后,犹如雪中炭火,救我于困境。然十多年不曾联络,此情此景,传递的情义值得相信吗?凉州内乱,十皇子现身,他递出的是私人情义还是朝廷旨意?眼前夜色浓重,我心里亦迷雾重重。我环视一周,问剑冥此地何处?他说是古浪河谷附近,他说在凉州城附近不好暴露身份,怕给皇子和夫人招来麻烦。要到足够远的城郊,他才敢跟夫人细说。我想跑得可真远,不知不觉跑到了大哥哥遇袭的地方。

想到自己被牵连,身入局中,心情不免沉重。剑冥说此时凉州城于我不利,我若想避祸,他可以带我去找十皇子。我苦涩一笑,我已是嫌犯,再落个畏罪潜逃,更是罪加一等。况且我也担忧将军和阿末,不知他们可有脱险,只想尽快回去。剑冥不愧为顶级暗卫,对主人的意思洞若观火,一声尖哨,之前被他驱逐的两匹骏马又跑了回来。他扶我上马,说送我到城外,他就隐身。他又赠我一只轻便的小哨,告知我若有需要,吹响哨音,他就会现身。

我和剑冥策马驰骋,东方既白,已抵达凉州城门。折腾了一夜,我有些精疲力尽。剑冥忽问我手腕是否受伤,我诧异低头,才看到手腕上的银镯子亦是黑灰交错。剑冥看平静无波地说,古浪河谷乃炎火之山区域,空气中弥散着硫磺,银饰在此地会因腐蚀而发黑。夫人不必担忧,回府用擦银布擦拭便可闪亮如新。

剑冥的话让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我已顾不上细想剑冥此举是否别有用心,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回去证实。我与他匆忙道别,奋力扬起马鞭,狠狠抽打,朝城内飞去。我在将军府门口下马,许是长时间不骑马,乍一下奔波半夜,我双足方挨地,两股战战。我想自己一定狼狈至极,我能察觉散乱的鬓发拂过面颊。门房看到我,惊喜交加地喊道:“夫人回来了!快去回禀将军,就说夫人回来了。”

我看到出来迎我的将军,双眼通红,面露倦容,想来他也是一夜未眠。他此时能安稳待在府中,想必已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帖。我没问他昨夜如何脱险,他亦不问我昨夜去向哪里,好在大家都平安无虞。将军走近我,将我拉入怀里,双臂紧紧箍着,我心底竟然无一丝波澜。我拍着他的背宽慰道,我没事,就是累了,想睡一觉。他吩咐下人带我去休息。我扯起嘴角,跟他说安心去上值吧,让阿末陪我就行,我朝内室方向走去,将军没有跟来。昨夜经此一劫,我和他都需静一静,厘清细枝末节,才能好好说出彼此的疑问。

我踏进内室,阿末已经让下人准备好盥洗的面盆,她正在铺床展被。我禀退了下人,阖严门,插上门闩。我转过身来,伸出手,喊阿末来帮我摘镯子。

“我跑了一夜,银镯子都黑了。阿末的银簪子擦亮了吗?”

阿末手一滞。摘完一只手腕,又抬起我的另一只。

“若我没记错,阿末的家在城北,回家为何跑到了城南的古浪河谷呢?我忘了,阿末出生在兵器世家,不但刀剑使得厉害,箭术在凉州城也是百发百中呢。”

阿末跪倒在地,不发一言。我的疲倦一扫而空,愤怒和恨意让我发狂,我怎么会想到,这个从小跟着我,胜似姊妹的人,背叛了我,成为杀害我至亲的仇人。

“你袭杀了大哥哥,没想到薛神医会将此事透露给我。你跟我去找薛伯伯,见机行事用暗器将他杀死。难怪薛伯伯答应我一声后没了声息。你为了掩盖真相,再上演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回来报告说凶手在二哥哥的府邸跟丢,让我误认为凶手是二哥哥派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眼神若能杀人,我面前的阿末早已灰飞烟灭。

“二哥哥也是阿末下的毒吧?二嫂嫂指认我把毒酒敬给二哥哥,可又有谁注意到我敬给二哥哥的酒杯是从阿末手里接过来的。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末虽低着头,却跪得脊背笔直。这就是阿末,倔强勇敢,却又心狠手辣,杀人都能这样理直气壮。

“阿末对不起郡主,但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们挟持了阿末的族人。都是一样活生生的人,凭什么阿末的族人就要遭受一次又一次屠杀,先是被吐蕃掳掠为奴,受尽折磨。阿末幸运,逃了出来,遇上郡主,活了下来。阿末那时就在心里发过誓,阿末的命是郡主给的,为了郡主,阿末可以以命相抵。可如今他们用阿末家人和族人的性命来要挟阿末,阿末若不答应,阿末的亲人和族人又要被戕害,阿末不忍。为了救亲人和族人,阿末做什么都无悔。”

“他们是谁?”

阿末抬头,又摇头。我胸腔被怒火填满,我抓着阿末的衣襟,死死地盯着她。

“说,是谁?你不是说命都是我的吗?信不信,我杀了你。”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将军。我不想开门,我只想着今天在这屋里,要么阿末杀了我,要么我杀了她。哐啷一声,门被将军带着人撞得粉碎。他看到我和阿末的剑拔弩张,呵斥阿末退下。阿末起身,我顺势拔出了将军的佩剑,我喊着我要杀了她,将军拦住让我冷静。他问阿末到底发生何事,阿末含泪道别:

“郡主,阿末死不足惜,可阿末现在不能死。阿末要走了,他日定会回来,以命酬谢郡主。”

阿末就这样走了,身形矫健,腾挪跳跃,逃出将军府如出无人之境,没人拦得住。

我泄了气,委顿于地。过激的情绪,剑刃把我的手划伤。将军焦急喊着找郎中,我晕厥过去。

阿末成了通缉要犯,我也洗脱了毒杀节度使的罪名。但阿末也消失了,我以顾惜昔日情分为借口,不让将军全力追缉,却暗中叮嘱剑冥追踪她两月有余,然至今仍无音信。二哥哥的羸弱之躯经此毒药伤害,一日衰似一日,暮春时节,撒手人寰。弥留之际,他将我和将军唤去,委任将军为托孤大臣,辅佐他十岁的儿子继任节度使。二哥哥离世后,幼子继位,凉州城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再加上朝廷连年积弱,对关外的河西之地力不能及,张家如今又人丁衰微。凉州城多事之秋,危亡之际,人心叵测,在权力面前最难看透。

二哥哥薨世的第二夜,剑冥约我在城外相见。我以去节度使府衙陪伴二嫂嫂为由,向将军告假。亲人的离世,阿末的背叛,让我的心变得多疑而封闭,就算我的夫君,我已做不到推心置腹。剑冥向我回禀,他已探知阿末背后的主谋之人,逆臣贼子约定在新节度使继位那日发动政变。我想这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让正值春秋鼎盛的大哥哥遇袭,他的孩儿守关在外,来不及回城。他们把身体抱恙的二哥哥推上节度使的位置,再将大哥哥一支削权贬谪。接着毒杀了二哥哥,让我也牵涉局中,造成张家骨肉相残的假象,既遮人耳目,逃脱罪行,又动摇张家在归义军中的威望和根基。待二哥哥的幼子继任,心存谋逆之心的人正好趁着主幼势弱,人心向背之时发动兵谏,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自立。

好一招鸩占鹊巢的毒计,我恨自己清醒得太晚,让大哥哥二哥哥接连送了性命。复仇的烈焰在我心底燃烧,使命让我的心变得愈发坚定刚硬。这是张家的归义军,是父亲倾尽一生换来的荣耀,张家不能拱手让与他人。我忍下心底的悲愤,告诫自己需冷静,我不能再做那个被人护在身后的贤妻,更不稀罕做什么凉州城官宦家眷的表率。我是父亲向大唐王朝献上十一图籍那年出生的小十一,我要去捍卫父亲留下的荣耀。

距离新任节度使继位仪式还有半月,十皇子的封地到凉州城八百里,我估算下时间,往返应该来得及。我拿出了我那一块十皇子赠送的玉佩,交给剑冥,让他带着我的话,去找十皇子借兵。我让剑冥转告十皇子,我的性命,张家的命运在此一举,若能脱险,张家必世代驻守河西,唯朝廷马首是瞻。我张淮瑶这辈子对十皇子必当结草衔环,以报重恩。

一切部署妥当,我回到将军府继续若无其事地扮演将军夫人。迟迟得不到剑冥的消息,我陷入焦灼之中。十皇子可信吗?朝廷是否会站在归义军一方,我将眼下严峻的形式推演了无数次,我只能孤注一掷,选择相信十皇子。

节度使继位仪式的前一日,我收到剑冥的消息,三千精兵已调,埋伏在节度使府衙周围,届时哨音为号。十多天来的提心吊胆落了地。入夜,我让管家将阖府灯笼点亮,我特意准备一桌筵席,恭贺将军擢为骠骑大将军,明日上值,即为辅佐幼主的肱股之臣。将军疑惑地看着我,一扫连日来的阴郁,面露喜庆。他端起酒杯,笑意盈盈,他说将来定会让我日日似今朝。我想自己可能是醉了,我望着眼前将军朦胧的身影,仿佛看到二十岁的他骑在马上,英姿勃发,他跟我父亲说要娶阿瑶为妻,永不纳妾,生生世世只对阿瑶一人好。我羞怯地暗暗下定决心,只为那个少年,生死相随,永不相负。春宵帐暖,细数流年,原来这世间不是所有夫妻都能白头偕老。想及此处,我心里五味陈杂,悲伤落泪,将军反而神清气足。天色微明,他已起床,收拾妥当,志得意满地上值去。走之前叮嘱我安心歇息,睡足了再起。我躺在锦被中,转过头不再看他。

将军走后,我亦起床,吩咐下人精心为我梳妆。面前铜镜里忽然出现阿末的样子,我惊讶后仰,反应过来是幻象,不觉心痛,我终归还是挂念着她。我把两个孩儿喊来,嘱咐他们学堂里好好用功,不可顽皮胡闹。望着两小儿离去的身影,满心凄伤。我今日走出将军府,不再是他们的母亲,护佑张家,护佑归义军,我义不容辞。我只愿自己无论成与败,能为我的孩子求下恩典,不求他们日后锦衣玉食,但求他们平安顺遂过一生足矣。该出发了,我起身整理衣裙,剑冥护着我,朝节度使府衙走去。

我躲在节度使府衙前厅的暗处,望向乱哄哄的前厅。我那个十岁的侄儿坐在主位上,满地的文武臣子正唇枪舌战,分成两派,据理力争新主要不要交出河西节度使的大印。我惊讶我的夫君,背身而立,站得稳如泰山,不置一言,任由文武臣子吵嚷。突然,索家颟顸的小儿子趁众人不备,一跃至我小侄儿面前,将他挟持。十岁孩子吓得哭了起来。索小将军朝众人嚣张叫喊:

“告诉你们,今天这节度使府衙已被我索家军包围。你们答应交出大印,由我大哥接任节度使,可保性命无虞,若不答应,可别怪刀剑无眼。”

突变让臣子们吓得魂不附体,那些见风使舵的臣子已经跪下来喊着恭迎的话,一些耿直的老臣骂着索家乱臣贼子,祸乱河西,话还没说完,已经人头落地,鲜血染红了前厅的地砖。下跪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小侄儿已经哆嗦得忘记了哭泣。我忍不下去,让剑冥一脚踢碎了正厅关闭的大门。侄儿看到我,挣扎着哭喊:

“姑母救我,我不想死。”

我看到我的夫君瞬间转身,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我不看他,只盯着主位上的两人。

“索小将军是不是言之尚早,怎就确信自己今天一定能成功呢?”

我走到与我夫君并肩而立的位置,站定,不屑地看着正前方的人。

“趁一切还来得及,我劝索小将军还是缴械投降,别把整个索家拖入死地。”

“大哥。你还在犹豫什么?快杀了这个女人。我们就差最后一步了,兄弟劝你不要功亏一篑。”

趁索小将军说话分心,剑冥飞刀出手,正中贼人握剑的手腕。剑冥健步飞奔,救下我的侄儿。

“你这个疯女人,我要宰了你。”

奇怪而尖厉的声音响起,我听到我的夫君凄厉的喊声“不要”,我已经被人死死护在身下。

“郡主,小心。”

是阿末,她穿着索家军的衣衫,背上扎了五六支箭,她嘴角渗出鲜血,气息奄奄。

“只要郡主性命无恙,阿末死了也值。阿末怕他们对郡主不利,就逃了。郡主,阿末对不起你。临死之前能见到你,阿末开心。”

她还是那个对我以命相护的阿末。我悲从中来,望向身旁的夫君,掏出袖内的匕首,怒吼:

“索勋,这就是你对我的爱吗?把我身边的至亲至爱之人斩尽杀绝。”

匕首扎进夫君的心脏,我爱这个男人,可我也恨他。我不想再隐忍,就让一切昭告天下,我的枕边人爱着我,疼着我,却背叛我,算计我,利用我。索勋睁大的双眼透露着不甘,为了野心,为了权力,也许他想过千百种死法,却没料到会被挚爱之人手刃。我笑得癫狂,分不清是快意还是恨意,我下令剑冥率领三千精兵反击,对凉州城的逆臣反贼杀无赦。那日的凉州城血流成河,我背负着深重罪孽走向余生。

尾声

延寿宫的夜真长啊,更漏声声,每一声都敲击在我的心上。我在这里住了多久?我已忘记时日,没有人来看我,我亦不想去看任何人。我认识的人都不在了,认识我的人也不会像阿末那样,对我以命相护,他们都想从我这里得到权势。可权势是会让人心膨胀的毒药,我见过太多无药可医的人心,沉到万劫不复之地。

我想念我的儿子们,可我们早成陌路,成王败寇,他们是前朝谋逆的乱臣贼子之后,而我是勤王有功的忠臣良将。我们母子这辈子也许都不复相见,我只能日日跪在佛龛前哀求,愿我的儿子们在民间隐姓埋名,过完平凡顺遂的一生,永远远离这权势相争的腥风血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宦官的通报声:

“长公主,陛下来见。”

“就说我乏了,让陛下回去吧。”

日薄西山的大唐王朝已经崩塌,那个让我大恩难报的十皇子又散落在哪一处,我也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曾经那个被拥立为节度使的十岁孩子,已经自立为王,这个被他自封的西汉金山国又能延续多久?我老了,这些人心与权力的争斗不愿再想。此时的我,只想念我的父亲,我做梦都在盼望他喊着小十一,来接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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