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自:喜马拉雅fm,江逐浪老师的专题——《用艺术学的眼光看名著》
35·《我弥留之际》漫威、冰与火之歌、绝望主妇都从中获取灵感
今天是星期三,该说一个文学名著了。我一起床就在想,今天说点什么呢?好像脑子突然僵住了,可能是因为过年吃的太饱,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我就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今天的文学名著该说什么呢?”有一个朋友就在后面留言,说,“你说一说喧哗与骚动吧!”我一看内心是崩溃的,《喧哗与骚动》说起来要比《浮士德》还要多一些。我想了很久,决定等下一回我再有远行计划的时候,我再来集中说一说《喧哗与骚动》。但是他既然点到了福克纳的作品,那我就说一个福克纳的作品吧!我挑了一下,我想应该说一说《我弥留之际》,就是“As I Lay Dying”。
为什么要说这个呢?因为这是我接触的第一部福克纳的小说,当时我是在高二,关键的是,这是我唯一一部看了两遍的福克纳的小说,因为其他的福克纳的小说我至少看了三遍。虽然大过年的,这个名字说起来可能有些不吉利,但是我想大家都是不在乎的人,所以我们可以一边伴随着周边的鞭炮声,一边来说一说这部福克纳最重要的作品《我弥留之际》。
为什么说这是福克纳最重要的作品呢?我们都知道福克纳是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最著名的作品可能大家都会想到的,是《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不过福克纳本人觉得《我弥留之际》是一部可以决定成败的小说,这部作品非常受福克纳自己的重视,当然也很受评论家的重视。
那么这部小说讲的是什么呢?讲的是一个有点接近于《西游记》的故事。居住在一个名叫约克纳帕塔法小镇的,一家穷白人,女主人艾迪去世了,临终前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够葬回自己的故乡,于是一家人包括她的丈夫、儿子、女儿就抬着她的棺材,去了周边的那个杰弗生小镇,整个故事就由此展开。
我这么一说大家是不是觉得,特别像我们的《西游记》,但是它可跟《西游记》有太多的不同了。在以前我们说到文学名著,说到小说的时候,更加关注的是故事,就是所谓的“关于冒险的叙事”,最典型的就是《西游记》,一路九九八十一难都是在冒险,整个西游记就是把冒险的过程给叙述出来。
可是十九世纪末,一直到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经典文学已经不再是“关于冒险的叙事”了,而是“关于叙事的冒险”,就如同今天所说的《我弥留之际》,虽然是一个把母亲棺材抬回故乡的故事,但是他们走了多久?仅仅走了十天,跟我们中国九九八十一的《西游记》故事,似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那么它凭什么能成为经典?因为它不在于这十天里发生了些什么,而在于这个故事是如何写发生的那些事情,由此才能真正进入福克纳的世界。
《我弥留之际》一开始我们谈到了,他们一家住在一个叫做约克纳帕塔法的小镇上。这个小镇在福克纳粉丝的心目中可谓是鼎鼎大名,福克纳自己杜撰了这么一个美国南方的小镇,用他的话说,只有邮票那么大点儿地方,但是他最重要的那些著名的作品,全都发生在这个小镇。他把这个乡镇的各个家族全都写遍了,而且之间是相互联系的,所以在文学上把它称为约克纳帕塔法体系,就是福克纳这多篇作品,都跟这个小镇有关。
在去年夏天,我参加一个硕士生论文开题,有一个学生他说,我的硕士论文要写漫威世界,到时他跟我们说,“漫威多么的厉害,他的故事当中,他的世界是联系在一起的,钢铁侠、蜘蛛侠,包括神话里的雷神,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最后都联系在一起,形成了复仇者联盟。这个体系多厉害,这简直是漫威世界的独创。”
我说,“你先打住,这哪是漫威世界的独创?你看一看四十年代,威廉福克纳,他在文学上就已经这么做了。他的一部部的作品,一点点地写完,但是你最后回过头来一看,他创造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他的那个约克纳帕塔法。
其实这一招也被很多中国作家在借鉴了,比如说,一个很著名的中国现代作家苏童,大家可能都看过他的《妻妾成群》改编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苏童最爱写的一个地名,叫做香椿树街。据判断,香椿树街应该是在无锡跟苏州之间。他的很多作品,都是在香椿树街发生的故事,都快成香椿树街的一个系列了。而且苏童自己也说,香椿树街可以写一辈子。苏童写一条小小的香椿树街,里面每个人的喜怒哀乐,每个人的人生,跟福克纳写故乡的约克纳帕塔法小镇,是多么的接近。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根本就不是文学抄袭电影,而是电影世界抄袭文学。所以如果我们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著名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自己用文学作品一步一步的组成了这么一个体系,我们就千万不要说漫威太牛了,漫威只是善于借鉴而已。
当然了,漫威写的是打怪兽,《我弥留之际》不是一个打怪兽的故事,它其实是一个家族远征的故事。在西方传统文学当中,中国也一样,大家都很喜欢写家族,中国一些重要的文学作品,比如《红楼梦》、《金瓶梅》,那都是家族故事,但我们很少有家族远征故事。但是在美国文学中,家族远征比比可见,比如,最重要的美国名著之一《愤怒的葡萄》,就是一个家族远征的故事,从情节上来看,跟《我弥留之际》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但是要我来说,能够上溯到最古老的祖先,不是《愤怒的葡萄》,虽然都是美国的作品,都是说家族远征的鼻祖应该是《埃涅阿斯纪》,《埃涅阿斯纪》是古罗马最重要的一个史诗。但是也有人说了,它是在模仿《荷马史诗》,可以说它是一个倒装版的《荷马史诗》。《荷马史诗》先是伊利亚特、后是奥德赛,《埃涅阿斯纪》先是伊利亚特、后是奥德赛。
但是两者还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比如说《奥德赛》写的是奥德赛漂泊十年,是一个英雄要回家;但是埃涅阿斯不一样,埃涅阿斯是一个英雄带着他的家人,甚至是带着他的族人出去远征、出去流浪,这是不同的目的行为,所以我倒是觉得,可以把各种的家族远征的小说,能够直接上溯到《埃涅阿斯纪》。
但是《我弥留之际》还是跟《埃涅阿斯纪》不一样,《埃涅阿斯纪》是一个史诗,而这部《我弥留之际》是一个意识流的作品,由此我们才可以真正深入到其特色地方。这部作品真正名噪一世的,不是七个主人公如何像《西游记》里的师徒五人,去历经种种的坎坷、种种的81难,而在于它非常复杂的叙事技巧。
要知道这部作品纯粹的,用了15个人的59段的内心独白来构成。这些内心独白,有的很长,好几篇,有的很短,只有几句话,但有个共同的特点:全都用第一人称来叙事,每个人都在说自己所看的、自己所想的。由这59段内心独白,整合成了一个复调式的小说。
既然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内心独白,所以每个篇章都带有个人特色,而且因为是内心独白,所以每个篇章都或多或少带有了意识流的特色。意识流会给我们带来一种,时空割裂般、模糊而玄妙的美。这个长篇小说就充斥着这么一种模糊而玄妙的美,立体多元,看的让人非常的过瘾,整个作品会给我们一种碎片化的、一种朦胧的、很不完整的审美。
那么我们就来说一说,为什么要用59段内心独白?因为作者是要我们走入每个人物的内心,真正去看到每个人的精神状态。在这里你慢慢的就会发现,每个人都处在看和被看的关系,也就是家族成员,每个人都在观察他人,而每个人都在被他人观察。由此你想到了什么?这一家人其实是很割裂的,如果这一家人的关系是非常融洽的,他们为什么要相互观察、相互揣测?
其实可能对于我们中国人而言。这种关系我们一点都不复杂。你打开甄嬛传,甄嬛传里,每一个小主,都在相互观察、相互揣测、相互陷害。可是甄嬛传那个家庭不是血亲,她们只是因为一个男人而被联系在一起,她们是有内斗的状态。而《我弥留之际》这个家庭,这是血亲,这个血亲之间相互看与被看、彼此观察、彼此监视,这就揭示了这个家庭非常复杂的、非常冷漠的关系。但是这个冷漠不是通过一般外在的”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来表现的,而这是通过内在的观察来传递出来的。
所以这个情节看上去很零碎,如果现在你让我来复述它的情节,我真的说不出来,这就是意识流小说的特色,它不是一段关于冒险的叙事,我无法很完整地把这个情节说出来,我只能告诉你情节是零碎的、是混乱的,但内心是疏离的、是冷漠的,其实当代小说要的就是这个。
为了表现这个特点,福克纳用了两种不同的叙事方式,就是内聚焦和外聚焦。这是叙述学基础性的概念。什么是内聚焦?简单的说,就是这个叙述者表现这个人物所看到的、所想到的。什么是外聚焦?就是这个叙述者只表现人物所看到的、听到的,没有他的内心思考。简单的说,表现我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这叫外聚焦;而表现我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这是内聚焦?
那么按照不同的人称来分的话,又可以分为第一人称内聚焦、第一人称外聚焦,第三人称内聚焦、第三人称外聚焦。什么是第一人称内聚焦?我看到,我想到;什么是第一人称外聚焦?我看到,我听到,却没有想到;什么是第三人称外聚焦?他看到,他听到;什么是第三人称内聚焦?他想到。
这部小说里面,59个人物全是第一人称的内聚焦,于是就有了一个特点,以往的小说都有一个外在的叙事者,随便的翻开一部中国的小说,《三国演义》也好,《红楼梦》也好,往往就会有个高于所有角色的存在。比如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问这句话是谁说的?不是谁说的,是罗贯中说的,是作者说的。再比如说。诸葛亮在空城上弹琴,一边写诸葛亮怎么想,一边写司马懿怎么想,请问这个观察点在谁身上?如果观察点在诸葛亮身上,那怎么知道司马懿怎么想?如果说观察点是在司马懿那边的话,就不应该知道诸葛亮是怎么想。
但是我们既能够知道诸葛亮怎么想,也能知道司马懿怎么想,这是为什么?因为传统的叙事方式是非聚焦的,也就是说零聚焦。那么我们可以想象,有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一样的叙事者存在,他可以告诉你,谁看到了什么,也可以告诉你,任何人在想什么。但是当代的文学,对于这种叙事手法觉得太没有挑战了,大家更愿意去接近真实。
什么是真实?如果全篇都从第一人称出发,都是我我我... 我是不应该知道他人怎么想,我只能知道他人告诉了我什么。《红楼梦》里其实是玩过这点技巧的,比如说里面的王夫人,叙事者说,王夫人是个菩萨心肠、天真烂漫,可是你去看王夫人的表现,他是这样吗?所以他描写的人物,和他叙事中总括的人物是有疏离的,他是小小的玩了一点技巧,但是他没有把这个技巧发扬光大,因为当时毕竟是比较早的作品,比我们现在所说的现代派的小说早了150年。
但到了福特纳的时代,他是非常注重在小说的叙事技巧上,去进行探讨,所以他用了59段第一人称内聚焦,这样子一来问题就来了,没有全知全能的叙述者,也就是说没有什么声音,是真正客观中立,是真正知道一切的。所以我们经常会看到,每个人的内心。常常是相互矛盾的,甚至我心里的想法和我说出来的话是不一样的。
比如说我们现在见面,大家人很多人都会对朋友说,“你瘦了,是怎么瘦下来的”,其实我心里更想,“你怎么有点胖啊”,其实类似的经验很多人都会有,这就是很多人的内心想法,和听到的是不一样的。正因为我经常会研究这种叙事,当朋友们看到我说,“你瘦了”,我会说,“谢谢你”,但心里会想,“是真的吗?你是跟我开玩笑的吧!“朋友们经常会陷到这么一种矛盾当中。
而这部小说就是让我们看到,每个人的人物内心,如何相互矛盾,所以他带动起的情节,就更加的领队,更加的混乱。而我们表现出来的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更加的隔阂。为了不让读者看上去特别的混乱,福克纳他设立了59个章节,每个章节都用叙事者的名称命名,让我们看到,这一章全都是他的内心独白。在这一点上很多人说,哎,是不是很像权力的游戏?
但是权力的游戏跟他真不一样,权利的游戏虽然是一部我非常喜欢的文学作品,但它毕竟还是一部商业性的大众的文学作品,所以《权力的游戏》虽然它也是每一篇章,都用了一个主角的名字。但是我们仔细去看一看会发现,它虽然每一篇章都是以这个人命名,以这个人为主线,但它所有的叙事都是非聚焦。这就意味着每个篇章的背后,还是有一个隐含的叙事者,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能够知道一切的。所以一方面,每一个主角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另一方面,相关的背景资料知识、其他人的行动,他都是可以同时叙事的。
这一点,就是大众艺术与经典文学的很大不同。虽然,马丁借鉴了很多好的叙事手段,但他毕竟不能把这种立体、多角度的效果贯穿到最后。要不然的话,大部分读者肯定是受不了的,因为在我们传统的读者当中,我们不能没有那个全知全能的叙事者。所以《冰与火之歌》的每个篇章并不是关于每个人的讲述,而只是在讲述每个人的故事,他是用这个方式做一种结构的手段,而不是用这种方式做一个叙事的手法。
在结构的手段当中,这个叙事人和隐含的叙事者是分离的,而在叙事手段当中,隐含的叙事者和叙事人是合一的。所以在讲每个人的故事的时候,要对他的动作行为时而跳出来、时而入进去,然后通过视点来反复的穿插其他人的反应,这种手法其实就是借助了经典文学当中,多角度叙事的外科,是对全知全能叙述手段的一种小发展。它不像《我弥留之际》、《喧哗与骚动》强调每个叙事者自己的局限性和他们的内心感受,这就是传统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巨大不同。
既然有那么多人的声音,那么会不会显得特别的混乱呢?其实并不是混乱,因为原著小说的是英语写作,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的,因为英语是有时态的。这部小说一共是15个人的59段独白构成,但是这15个人并不都是本德伦一家,本德伦一家的只有7个成员,另外还有8个是本德伦一家的邻居,于是作者就用时态来进行区分:凡是本德伦自己家的人叙事的时候,全用现在时,凡是邻居叙事的时候,全用过去时,所以通过时态就能够知道哪些是自己家的人,哪些是邻居。
一般的英文小说都用过去时态,因为是在叙述过去发生的故事。小说,记录都是过去的事情,新闻报道才用现在时,所以邻居的部分,表现了自己是旁观者的形态。邻居虽然也是独白,但他们是外聚焦,用的是过去式,他们很少有内心的考量。但是到了本德伦一家,他们都是现在式,像新闻报道一样,他们都是内聚焦,都有自己内心的想法。
说到内聚焦,就不得不提本片特别被人称道的一个处理,就是女主人公艾迪,艾迪在故事开始之后不久就已经死去了,但是小说故意制造了叙事上的矛盾,最典型的就是他们全家人为爱迪送葬,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在全篇小说的大概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处,开始出现了艾迪自己的叙事。要知道,文学是一种时间艺术,我们基本上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暗含着叙事的方式。小说发展到三分之一处,理性告诉我们,艾迪已经死了好几天,却突然之间插入了一篇,是艾迪的叙事。
像什么?像送葬的路上,有个女鬼在说自己的一生,是不是有一种萦绕不去的魔幻的魅力,所以这一篇,把小说的叙事推向了一个高潮。在这里,我又突然想到另外一个很出名的美剧《绝望的主妇》,《绝望的主妇》,虽然我看的不多,但是我现在还记得,第一季的第一集叙事者“我”已经死了,从“我”死了之后的故事开始,但是一开始的画外音,就是一个死去的人,当我看到了那个处理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我弥留之际》,可见福克纳的文学,对美国的艺术有太深厚的影响。
说到《我弥留之际》的时候,也不得不提一下,当代的意识流小说、现代派的小说,太难被改编电影了,电影一般都会喜欢很完整的故事,特别适合19世纪以前的小说故事,那些“关于冒险的叙事”,所以当代最重要的文学作品几乎没有被改编成电影,即使被改编也很难成功,比如说像《追忆似水年华》,很不成功。另外像《喧哗与骚动》《尤利西斯》,几乎没有人试图去把它们改编成电影,包括沃尔夫的《墙上的斑点》,因为它们的情节非常不集中,还在于这种叙事手段,很难被电影再现出来,而这些当代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彪炳千秋,并不在于讲的什么一个故事、揭示了什么道理、理塑造了多少人物、人物多少可能会有多饱满,而就在于叙事手段本身的复杂,所以对于这些叙事手段,我们当前的影视的叙事手法,几乎是束手无策。我们如果不能够把这些叙事手段再现出来,那么这些作品跟之前的文学作品相比,也就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是很有意思《我弥留之际》,曾被尝试改编成一部电影,这就是那个大帅哥詹姆斯·弗兰科,2013年自导自演的电影,甚至还入围了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的首映。在当时来说,我是很震撼的,竟然有人要尝试改变这么一部电影,是好是坏大家各有评述,但是我很佩服弗兰科,他全篇都用分屏的方式,来再现那种看与被看,但从专业角度来说,电影还是没有能够很好的再现原著的叙事的魅力。但是回过头来说这是一次很有勇气的尝试,因为当代的电影叙事,对于这些经典的文学名著的改编,确实是捉襟见肘的,所以我也更加希望,能够在电影上,有更多的扩展。也许终有一天吧,《喧哗与骚动》《追忆似水年华》《墙上的斑点》《尤利西斯》,都能够改编成电影,让我们看到了电影也能展现这种文学语言的魅力,毕竟电影在意识流上有了长足的进步,关于叙事角度,关于分角度叙事,我们还会有所探究,希望有这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