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镜

街上只剩三三两两来往的行人,他们有的忙着归家,有的无家可归。微风打着转转,把游人留下的垃圾从街头吹到街尾,然后又不知道吹到哪个角落。商贩们打着哈欠,各自收拾自己摊位上的物品,准备回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老头,步履蹒跚地推着一辆破旧的箱式推车,来到街尾一个狭窄摊位处停了下来。他慢悠悠打开箱子,只见里面叮叮哐哐挂满了镜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点了根蜡烛,真是个奇怪的老头。

老人两鬓斑白,脸上布满皱纹,一袭棕黄色的长衫与烛光融为一体,食指上宝蓝色的宝石在摇曳的烛光下尤为突兀,像只目光深邃的眼睛,窥探着过往的行人。尽管鲜有人来光顾他的摊子,可他脸上始终堆着笑容,每过一个行人,他都会吆喝一声:“看看镜子吧,总有一块你会喜欢。”可是他摊上的镜子每块都长得一样,真是个奇怪的老头。

远处,一个穿着灰色宽松外套的女孩走了过来,齐肩的散发盖在脸上,让人看不真切。她低着头,双手环在胸前,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却又不似寻找丢失物件。微风吹过脸颊,时不时撩起她的长发,可是立马又被她拉拢下来,遮住自己的脸。她没有在任何摊位前驻足,路过老人摊位时,老人吆喝了一声:“看看镜子吧,会有一块你喜欢的。”她依旧没有停下步履,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突然,她像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又回过来,伫立在推车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一块镜子。“拿起来看看吧,你会喜欢的。”老人再次说道。这时,她环在胸前的手缓缓伸向那块吸引她的镜子,畏畏缩缩地将镜子递到自己面前,轻轻转了转头,左边照照,右边照照,头发始终盖着脸。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在街上,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可是她又禁不住诱惑,于是小心地东张西望着,生怕别人瞧见她照镜子,看见周围没人注意到她,便偷偷将镜子拿了起来,这时才发现,原来老人一直盯着自己看呢,女孩感到尴尬极了,眼睛不停眨巴着,也不知道该看哪里,拿着镜子的手就这么悬在空中,犹豫着到底是该举起,还是该放下,另一只手则是紧紧攥着衣角,不知所措。老人笑着点了点头,女孩像是得到肯定一样,又将镜子举了起来。她抬起头,镜子举到与脸同高,她一会凑近镜子,一会又将镜子拉远,一会转左边脸看看,一会转右边脸瞧瞧,越照越满意,索性将两边头发撩了起来,翘起兰花指将头发挂到耳后。

只见她右眼眼尾处爬满褐色条纹,皮肤沿着条纹皱缩在一起,像相互缠绕的蛇,又像结网的蜘蛛;她的皮肤像麦壳儿一样粗糙,暗沉,烛光打在脸上,显得肤色更加暗淡。可她全然不在意,竟对着镜子摆弄起姿势来,仿佛镜子里的是一个娉婷秀雅的女子。

女孩就这样照着镜子走了,完全没意识到需要付钱,老人也没拦着,只是笑着说:“祝你好梦!”女孩拿走镜子后,老人随即从箱子里拿出一块一模一样的镜子,放在空缺处,只是他没有继续摆摊,而是将蜡烛吹灭,盖上箱子,推着推车,慢悠悠地走向黑暗处。真是个奇怪的老头。

又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之时,老头推着推车出现在狭窄的摊位前,打开箱子,点上一根蜡烛,像之前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吆喝着:“看看镜子吧,总有一块你会喜欢的。”

一个年轻的男子踉踉跄跄地走进这条巷子,他似乎喝了很多酒,走路摇摇晃晃的,路人见状纷纷避开。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一会晃到那个摊儿,趴在摊上,眼睛扫描着摊上的物件,看到像的就拿起来瞧瞧;一会又摇到这个摊,一只手撑在桌上,一只手探寻桌上每一件商品。就要走到街尾了,他还是没找到自己想买的东西,男人沮丧地蹲在地上,双手蜷抱着自己抽泣。这时,老人的吆喝声传了过来:“看看镜子吧,总有一块你喜欢的。”

那声音像是只对男子一人说,即亲切,又熟悉。他机械地抬起头来,寻着声音望向推车。老头的推车很是破旧,像历尽风霜一般。推车下面是一个锈迹斑驳铁皮包裹着的柜子,锈迹从底部一直蔓延到顶部,一点点吞噬它原来的光泽;上面放着一个木质的箱子,样式与上世纪旧社会时使用的手提箱相似,打开时盖子斜立在箱体上,上面挂满了一排排镜子,箱子里也摆满了镜子,只留了一个小小的角落,竖着一根蜡烛。烛焰在微风中扭动着妖娆的身姿,映射在男子幽暗的瞳孔里,如同他心底的光,男子终究还是走向老人的摊位。

“老先生也是怀旧之人。”男子抚摸着箱子说道。 箱子是绿檀木所制,经过时间的洗礼,已然褪去了新木的褐黄,只剩时间沉淀下来深深浅浅的绿;许是绿檀木不适合做任何雕饰,箱子上没有任何雕刻的花纹,只有那被打磨得如同宝石一般光滑的箱面,倒是别有一番特色。老人卖的镜子更是耐人寻味,竟全是铜镜!手柄处还刻着身体像熊,鼻子像象,眼睛像犀,尾巴像牛,腿像老虎的怪物。

“仔细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老人依旧推销着自己的镜子。真是个奇怪的老头,竟向男人推销自己的镜子。 “它会让你做个好梦的。”见男子不语,老人继续推销道。

“好梦,能做多久。”男子轻轻拿起其中一块镜子,仿佛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捧着,只是布满血丝的眼眶不知何时又溢满思念,从眼角滴落到镜面,他用手指温柔地擦拭镜面上的眼泪,嘴里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不想醒来,你可以永远沉睡。”老人意味深长地说。

“那就永远不要醒吧。”男子把镜子放在胸口,离心脏最近的地方,然后又摇摇晃晃飘到别处,微风吹起他的衣角,远远望去,就像飘荡在秋风中的枯叶,又像是街角丢弃的垃圾,下一秒又不知被风卷到哪个角落。

还是这个时间,街尾处,一个身着棕黄色长衫,食指戴戴着一枚深蓝色的宝石戒指的年轻男子,推着一辆破旧的箱式推车,停在同样的摊位前,打开箱子,点上一根蜡烛,一遍又一遍地吆喝着:“看看镜子吧,总有一块你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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