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财极力回想,仍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的,依稀只记得当初漂洋过海,稀里糊涂就到了单位,单位大厨盛满饭菜,喂它饱餐一顿,它觉得这地方不错,就留了下来。
简坐在旺财边上,抚摸它的头,顺滑的手感让她嗅到一丝丝幸福的味道。阳光不算强烈,却让人不敢直视,她懒得身体不愿动弹。这日子的确不错,她心想,工作有同事在做,偶尔偷偷懒也无伤大雅,更何况她过去拼死拼活时,小家伙们还不知道将来做什么呢。它似乎听懂她的心声,悠悠然站起来,在她膝上蹭几下,又仿佛找到知音一般,在她身边绕起圈来。
当旺财停下,简收回目光,注视它,从它眼里,再看不出情绪,平静得难以捉摸。她想它心所经历的磨砺一定比她还要多,平常事已再引不起波澜。于是又伸手摸它,它就直着脖子,微微低头,眯住双眼,顺从地让她分享它的幸福,然后温热的鼻子直往手上凑,再张开大嘴,用淡红的舌头舔几下。它的舌头并不光滑,也不刺手,但奇怪的粗糙挠得手痒痒的,她只好放开它。
旺财人缘好,来单位不久即获得普遍认同,赐它大名“旺财”。承蒙它福荫,也确实带来好运,单位业务量连年攀升,成绩不菲。它欣然接受这个名字,谁唤“旺财”,就高高兴兴地摇尾巴,跑过去,这嗅嗅,那闻闻,前脚搭到人腿上,用嘴扯衣角,亲热得要命。它从不在同事面前显示威严,不像将军一样,双腿蹬得直直的,昂首咆哮。所以在同事眼里,它是典型的温良恭谦让,会做人到极致。它自然也捞到不少好处,瞧瞧美女们对它的关爱,又是从家里带来火腿肠给它吃,又是买来柔软布料给它安床,还和大厨达成协议管它一日三餐,让单身狗们羡慕得要死。
不久后,旺财的好引起高层重视。高层一旦重视,特权就免不了,所以单独给它建了房子。钢丝做成的篱笆一人多高,足以隔离一切外来威胁,头顶的彩色琉璃瓦,既挡雨又遮阳,里面是不锈钢卧室,卧室里铺着棉被,空间也够大。当然特权还不止房子,房子也没限制它的自由,它仍然可以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大门钥匙在它自己手上,只是吃喝拉撒有固定着落。它想,安个家不容易,这辈子终于住上了别墅,所以不挑剔,顺顺利利搬进新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不争吵,也不强求。后来,大厨兼职任上它的保姆,日子就更惬意,毫无疑问,已经远超小康,可谓富足了。
唯一让旺财感到烦心的是,自从高层开始关注,每天午餐后,它就得老实待在家,等候视察,被嘘寒问暖,看是不是过得还如意,有没有别的需求。它心想,一定是指望着它“旺财”的名头,保单位多些业绩。当然这算是它工作的应尽之力,也只好每天等待了。那时简想,旺财或许是想多了,高层纯粹只是希望它好好的,温温顺顺,茶余饭后逗它图个乐子。至于这事儿后来转变了,高层常拿它对比同事的忠诚度和知恩图报,它或许是知道的。无论如何,它还是过得不错,也坚定了要在岗位上继续贡献力量,心安理得。
旺财就这么一日一日地过着,甚至忘了它从哪里来,也不想要到哪里去。生活好得让它有些不思进取,开始和周围的狐朋狗友混得热闹起来,还常带朋友到家吃喝。同事爱屋及乌,渐渐也喜欢起它的朋友们,特别是大厨,见它三五成群地带来,就总是多准备些餐食,供它们一起享乐。它心里跟明镜似的,看大家仰望高层时热切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可被利用,而他们也绝不会为难它,于是这样的奢靡就顺理成章了。
至于对它朋友的关爱,旺财既不嫉妒,也不回避。它知道单位有制度,不允许同事们安排亲朋上岗。它认为这是好事,单位管理好,好日子才过得长,它的福也才享得久。但它更明白,凡事总有例外,不可能一网打尽,所以心里也不会太过意不去。
有一天,同事突然发现旺财恋爱了,男朋友是常来趁饭的其中一位。它形象并不怎么好,一身黑毛杂乱无章,脸上从不露笑容,双眼凶光毕露,牙齿缝里流出口水,一丝一丝的,让人想起电视节目里尼罗鳄咀嚼的场景。谁要敢靠近它,它就蹬直粗短的前腿,把头扬得老高,颈项和长颈鹿一样,用恶毒的眼神瞪住,张口大叫。大厨也不例外,即使有好吃的,也只能先给它留在碗里,等离开后,它才靠拢来享用。
简有时真地不明白,总穿着得体,毛发顺得发亮,滑得出油,身材匀称,姿态优雅,性情温和,那么漂亮的旺财怎么会看上如此丑陋的男友?同事几次试图破坏它们的关系,却没能得逞,惹得大家叹息:一朵鲜花又插在牛粪上了。这也许就是爱情的魔力吧!时间长了,大家习惯了,管它呢,只要它喜欢,他们又有什么权力阻止呢。
恋爱的日子总是美好的,旺财的朋友们也识趣,给了它俩更多独处的空间,于是,这对出双入对的“英雄”和美女就成了单位的一道另类风景线。
旺财是忘情地投入到了它这一生最轰轰烈烈的爱情当中,忘了它的工作,不再每天等待领导慰问,不再分享给同事它的顺从和快乐,也不再在家附近享受它的美食。它有时跑得远远的,远得同事们都找不到它
终于,有一次,同事们都好几天没见到旺财了。大家开始向高层汇报,说它可能跑到别家去了;美女开始担心,以为它不会再回来了;高层开始议论,猜测它被野狗拐跑了;同事也渐渐开始适应了没有它的日子……尽管有的惋惜,有的留念,有的取笑,有的辱骂,有的幻想,有的期待,离它消失的那天却是越来越久远,以致大家已经开始遗忘了。
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个下过雨的清晨,简独自走在单位的马路上,冷得康康发抖,不得不裹紧外套赶路。忽然,路边的树丛中传来一阵“叽叽”声,她寻声找去,发现旺财正躺在杂草中,浑身湿透,空气中弥漫着虚弱的气息。一双漆黑的眼睛正望着她,求救的表情中夹杂着渴望。
除了惊讶,简并没多想,立即找来一个搪瓷盆,垫上破布,想要把旺财挪进盆里,但它却动不了身体。她又找来一片薄板,慢慢塞到它身下,一点一点地挤进去,再小心地把它移到盆中。随即端着盆子,飞奔上车,一溜烟向宠物医院开去。
在车上,旺财强打着精神,用黑溜溜的眼睛与简交流,仿佛在向她述说着。她也凝视它的眼神,似乎能读懂它要表达的意思。
“同事,谢谢你救我!”它望着她说。
“没事,你怎么会这样了?”她好奇地问,然后又补上一句:“你这段时间都去哪里了?”语气里稍有责备,但更多则是担心。
它双眼闪着泪花,深呼吸,然后说:“一切都过去了。我被骗了。我没脸再回来。但又想不起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好厚着脸皮再到这里,后来就实在是走不动了……”
她打断它,安抚着:“你先别着急,会有办法的。”
它稍微安心些,调整一下头部姿势,试图鼓起勇气直视她,恳切地说:“你知道吗?我愧对单位,利用了同事的爱心和宽容。我看到单位有吃大锅饭的氛围,同事之间有攀附和谄媚的举动,做事的得不到好处,得好处的成天挖空心思邀功。我明白你们一边是想圈养我,看我摇头摆尾的样子,有的同事则是为了讨好领导才与我交好。我就趁着这些间隙在单位住下来,安下心,想要长久地生活下去。我本不应该得到你们如此的礼遇。”
简听入了神,猛然惊醒,顺着它说:“其实也不能怪你,很多同事都有一样的心思。这里是安乐窝,不用担责任,只要存在就能分配,分配的多少并不凭贡献,而是顺应着领导的喜好。”
旺财的眼神闪过一丝亮光,她感到它在呵呵地笑:“正是因为这种想法,大家才都在这里生存下去。至于你们说的多么厉害,多么优秀,只不过是时势,是运气,昙花一现。所以高层心有不安,看我跑过来,待下来,觉着我是福星,至少有忠诚,还温顺,才容我放纵。我也是放纵过度,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后悔莫及!
“我看不惯单位的现状,但却不愿改变,唯恐改变了会失去更多,而他人将得到更多,所以我隐忍,做老好人。我用温良恭谦让的外表换取了几年的优质生活,说值也值了,其实心里堵得慌。
“我知道很多人并非真心对我好,尽管他们今天遇到也会救我,但他们过去多是伪装,认为我还有利用价值。他们是不会改变的,无可救药。
“但你不同……”
简抢过话头:“你别抬举我。”
它又连续眨巴了几下眼睑,才说:“别太指望那些高层,他们的心思没在上面,都打自己的主义,为了自己的利益,拉势力,搞团伙,终究有一天会玩垮的。要是你也认为无力回天,还是趁早离开吧!”
简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摇头回答:“不,不行。别的我不管,老板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绝不会离开他。”
旺财眼里露出温暖的笑,不再强求:“随你吧。你是好人,但是好人在那样的环境里,要保护好自己并不容易,要小心,自己保重。”
简示意它保存体力,并谢谢它的好意。
片刻的停顿后,旺财又尽可能地抬高头,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泪花,央求道:“求你帮个忙呗!”
简点头答应了,它又才继续:“我知道自己活不多久,可能会难产而死。我只希望你帮帮我,让我把两个孩子生下来,带回去好好照顾,直到它们长大,然后随它们自己选择吧!”
简赶忙阻止它,不希望它再说下去,只说:“你一定要活下来,我会想办法让你活下来的,你要坚持住。”
旺财点点头,再也无力表达什么,就那么默默地躺在盆中,等着简带它去医院。她也不再试图询问它,只默默地开车。
雨越下越大,密密麻麻的雨珠挡住简的视线,她的视线仿佛被挡得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旺财的命运,也看不见自己的命运。可怜的简,连自己的命运都看不清,又怎么能答应旺财替它照顾幼儿呢!但是,可怜的旺财,它又有什么错,它也只不过是为了生活,为理想中的爱情,但它又对她如此坦诚,她又怎能不答应替它照顾可怜的幼儿呢!
简只剩努力地开车,疯狂地开车。
终于到达医院,事情也如预料。旺财在生下两个幼崽后,走完了它的一生。直到最后离开,它仍然没有想起自己是怎么来的,依稀只记得当初漂洋过海,稀里糊涂的来,然后大厨给它饭菜,它饱餐一顿后就留下了。
二〇一七年九月十五日 利川
二〇一八年三月四日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