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惊蛰，春雷乍响。听说蛰伏在地里的生灵会在这一天苏醒。

我站在坟头前，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方土坡，突然有过一瞬间，我竟有些担心地，害怕它会松动。但很快，我又为自己这荒唐的想法感到可笑。我苦笑地摇了摇头，其实我比谁都清楚，土里埋葬的人再也无法醒来。

因为十年前，是我亲手埋葬了自己。

02

在这片杂草横生的坡地正前方，是个光秃秃的山头。我远远望去，只见一座斑驳的墓碑正立在黄土坡上。那碑是村民一起做的，碑下面埋了个孤苦的老人。还记得立碑那日，乌云里雷声轰鸣，父亲曾说过，这雷是为了唤醒世间沉睡的生灵。

看着预示死亡的墓碑被立起，我隐约察觉到有个灵魂正在醒来，带着被惊醒的良知，重新审视这满是辛酸的人世。

从那儿离开后，我沿着满是杂草的小路往山下走，一路上，我都在俯瞰那座荒无人烟的村庄。最近几年，年轻人都纷纷往外跑，留在这里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这里的生活虽然艰苦，但也过了大半辈子了，他们多少有些不舍。

在这里，土地就是老人一辈子的信仰。

03

其实在十年前，这里虽然贫穷，但也还算热闹，不像现在这般冷清。立春刚过时，田间便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忙碌，清沟排水，除草施肥。累了就坐在田埂上，喝几口早晨刚泡的茶，跟旁边的人聊上几句，日子过得很充实。

那年我十二岁，按照村里的说法，我这个年纪已经要帮家里下地干活了。然而，我打心底里不喜欢干农活，我可以整天光着脚在泥地里和泥人，踩泥坑，就是不想弯腰去做那些无聊又累人的事。

起初，父亲还会训斥我，有时也会用武力威胁，但都不奏效，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打我。后来他看我没指望了，也就不提这事了。平日里，母亲会跟其他人一块去海边帮人晒海带，而父亲会去山里给自家水田除除草，挖挖渠，基本就留我一个人在家。午饭是提前煮好的。只要下锅热一热就能吃，但我一般不吃，因为我喜欢自己摘，吃些野的。

邻山的村子有一点好，那就是四季都有种植物，加上遍地都是枯枝，因此我只要带一盒火柴，就能在山上解决午饭问题。吃过午饭，我就要开始想下午的事，毕竟那段时间又长又无聊。

往年这个时候，我都会选择去甘蔗地。

因为立春过后，地里的甘蔗会长得又高又茂，一根根比人都高。那时，在甘蔗地里穿梭有种打游击战的感觉。从过去的经验来看，虽然陈大爷家的甘蔗地很小，但至少那里安全，因为他孤身一人，而且也跑不过我。若是在别人地里撒野，就有可能被抓到打一顿，然后再被押到我父亲那问罪。

为了保全自己，我只好再次钻进陈大爷家的甘蔗地。我也不懂一个人在那儿自导自演有什么好玩的，但就是忍不住想搞点破坏，满足下自己有些畸形的心理。

一般来说，我会在补充弹药库的时候，折断几根甘蔗。因为在我看来，相比于那一大片甘蔗，折断几根根本不算什么。因此那天，我跟往常一样拦腰折断了几根甘蔗，两根拿手上，一根别在裤腰带里。

那时，我玩得很投入，各种匍匐闪躲，嘴里还念念有词。然而，就在我即将剿灭敌军时，突然感到肩上一阵刺痛！我猛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前跑，跑到甘蔗地尽头时我才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了陈大爷，他手持木棍，嘴里不断骂着。

那一棍虽然不疼，但把我打蒙了，我急急忙忙逃走，也未听清他到底在骂什么，只碎碎地听到了几句作孽之类的话。后来，我就在海边坐了一会儿，想着父亲不会打我，也就不担心他去告状。

然而那夜，我第一次被打得嗷嗷直哭。

04

父亲一边打一边骂，说我太不是东西，糟蹋人家救命的粮食。母亲则站在一旁，我看她几次都想张嘴，却又收回去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但我知道一点，那夜我被打了。

半夜，我趴在床上，屁股疼得无法入睡。我心底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屈辱感，随后是抑制不住的愤怒，我不断告诉自己，必须要报复！后半夜，我趁他们都睡了，偷走家里的砍柴刀，到那片甘蔗地一顿乱砍，尽情发泄心中的不满。

虽然很痛，但充满了病态的快感。

感觉发泄得差不多了，我便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趴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伴着一声巨响，我从床上被狠狠地摔到地上。我哀嚎着睁开眼，先是看到了一双通红的眼，而后是父亲不断抽动的面部肌肉。他血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半响不说话。

一瞬间，我感觉看到了地狱。

后来，我才知道陈大爷病了，就在早起看到那片甘蔗地时晕倒的。当我去跟他道歉时，我发现他面容憔悴，直直地躺在床上，微睁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把陪伴了几十年的蔗刀，嘴巴微张，不断呻吟着，作孽啊。

起初，我并未太在意，觉得他晕倒纯粹是因为年纪大了。然而父亲不这么认为，那段时间他像是变了个人，总是对我横眉怒目，逼我去陈大爷家里照顾他。

05

那段时间，母亲每天都会来给他煮点粥，但他总吃不了多少，病也一直不见好转。而我，则每天坐在昏暗的瓦屋里，无所事事，只能时不时地看看陈大爷。

他已经不再呻吟，干皱的眼皮软趴趴地贴在眼上，，一动不动，像个活死人。在那种昏暗压抑的环境下，看着一病不起的老人，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生命是那么脆弱。我也终于理解，父亲所说的救命粮究竟什么意思。难以想象，若他不是晕倒在外，而是倒在家里，后果将怎样。

后来没过几天，陈大爷走了。

当父亲扶起他时，我正站在一旁，亲眼看到几根被拦腰折断的甘蔗被整齐地摆在枕头旁。那一瞬间，我浑身颤抖，感到一种难于挣脱的窒息感！

原来我随意就可摧毁的东西，竟成了他临死前仅有的陪伴。

06

下山时，天色忽然昏暗，春雷滚滚而来。

我想，也是到离开的时候了。

在离开村子前，我顺路去了陈大爷的甘蔗地，那里已不见甘蔗的身影，却依旧绿意盎然。

萌腻大叔，一个有200斤有趣灵魂的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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