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吊脚楼下的红衣女人
湘西深山的雨,总下得没完没了。
江昊坐在开往“夯寨”的中巴车上,雨刷刮过模糊的前挡风,一座山一座山地往后退。他的肩膀随着车身起伏轻轻晃着,耳边是司机放的本地苗歌,凄婉绵长,像是女人半夜哭着唱的。
他是被母亲“托梦”叫回来的。
三个月前,母亲病逝。临终前,她反复说一句话:“别回夯寨,活人比死人还吓人。”
那时他没在意,以为是病重胡话。可当他收到村支书寄来的信,说“你母亲的娘家祖祠等你来过一趟,有些东西你得亲手收”,心里还是泛起了说不清的阴影。
车到村口时,天色刚刚擦黑。雨还在下,路面一片泥泞。
夯寨已经被外面的世界遗忘。进村的土路像蛇一样盘山缠绕,村口立着一块老木牌,斜歪着吊在竹竿上,红漆剥落,看不清写的什么字,只依稀看到“鬼节禁出”四个残缺的字样。
司机不敢多停,低声说了句:“晚上赶紧进屋,别乱看。”
江昊提着箱子走进寨子。村子静得出奇,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着,窗缝里透出微弱的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混着艾草的味道。
他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响得格外清楚。
突然,他听到鼓声——远远地,从村头传来,一下一下,低沉缓慢,像是心脏在跳,又像是老旧神鼓在招魂。
他拐过一条巷子,才看到前头村民围着一口棺材。纸伞、白布、红纸人,还有香灰在雨里被冲得四散。
棺前立着一个披黑披风的老巫婆,手里拿着一把糯米,往死者额头轻点三下,又取了一段红绳,从死人脚腕绕了几圈。
那红绳绕完,老巫婆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把血点在绳结上,低声念着什么方言,像是在“送路”。
江昊下意识往前望了一眼,便看清了那死者的脸。
那人死不瞑目,双眼瞪着,嘴角渗血,神情说不出的惊恐——像是临死前,看见了什么东西,不该他看、不该他知道的那种东西。
这时,那老巫婆突然转头看他,脸上的皱纹像纸一样绷开,冲他笑了一下。
“你回来了。”她说,语气不咸不淡。
那一笑,不带情绪,倒像是看见了一口早埋的棺材突然自己翻了出来。
江昊愣了一下。他不认识她,也没告诉任何人自己今天会来。
“你是……江家的?”她又问。
江昊点了点头,不再停留,继续往村尾走。
吊脚楼就在那儿,一座靠着后山的老屋,两层木楼高脚架起,屋檐下还挂着一排早已风化的辣椒和干草药,几只乌鸦站在屋檐,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
他伸手推门,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
屋里潮气重得像吸不完的雾,还有淡淡的艾草与烟灰味。他扫了一圈:木架、灶台、老藤椅、墙上挂着泛黄的刺绣布。角落的供桌上还供着香炉,只是香灰已经满溢。
他放下行李,无意中走到母亲的旧房间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地板干净,像是有人打扫过。床脚边,一条红线蜿蜒着从床底延伸出去,绕进角落,末端隐进木板缝中。
像是刚被人拖过。
他正要蹲下去查看,门外忽然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沉沉地响着,一下一下,像是在跟屋里人对上节拍似的。
江昊皱眉,问了一句:“谁?”
外头没人答话,只有那敲门声,一声不多,一声不少,像是早就算好了他的步子。
他走过去,猛地拉开门——
空的。
夜雨从檐下斜斜地打下来,把门槛淋得湿滑。石阶上只有几根被冲散的红纸灰,像是烧完香火留下的祭灰。
他低头,就见那门槛正中,放着一段红线。
那线头打了个结,结上还黏着点像是蜡油的东西——红的,干了,又像是血。
老辈人常说,红线绕门,招的是“过路的魂”。结上系的是“牵魂印”,谁接了,谁就要跟着走一段。
那线就那么躺着,像是等了他许多年,才终于送到他脚边。
他抬头,远处山林里仿佛传来一声鸟叫,又像是婴儿夜里哭。
他盯着那段红线,不自觉握紧了拳。
“江警官?”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江昊一惊,回头看去,是个中年男人,穿着雨衣、撑着伞,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一封油纸包裹的信。
“我是村支书刘远礼,你妈走的时候托我给你留个东西。”
他递过那封油纸信,轻声说:“她一直不肯让人进你们这屋,说‘屋里有回头路的人’,你要小心点。”
江昊接过信,还未拆开,屋里的墙角却突然“啪”的一声,像是什么裂开了。
他回头望去,墙角的旧柜子轻轻动了一下,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从顶上飘下来,转了半圈,面朝下落地。
他弯腰捡起,那是一张发旧的黑白照。
照片里的女子穿着红嫁衣,头上盖着绣花头帕,只是帕子掀开一角,露出脸来——笑着,但那笑不像新人,也不像人。
更像是——
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人回来了”。
那眼睛,看着他的,不是照片,是他背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