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蚊香燃到一半,那一半早已成灰尘;
时钟24小时只转到一半,那一半早已入梦。
话也硬硬咽咽只吐了一半,那一半早已成泪水。
我掐掉了手中的劣质烟,眼里全是泪,这一年来的历历艰辛、夜夜呢喃在这一念之间似乎都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归宿。终于啊,浪子还是要归家。
从前总会诸多抱怨。抱怨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去静心思考人生和反省自我;抱怨城市的草草木木枝繁叶茂,却没有夏天知了的鸣叫;抱怨街道车水马龙接踵而至,却少了市井的嘈杂和人情味;抱怨四周高楼耸起直挂天空,抬头却看不见天蓝。 看似忙忙碌碌,却是碌碌无为。坐在高铁上——回家的路上,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十分清闲,拿起一本书来,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太阳在空气里踱步,移动着光和影,一切动静和尘埃都已进入了日常,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有的美好都飘零了。天高云淡,鸽群也没了影。然而,我却十分木讷,脑袋空无一物,好似是一个没有思想、不会思考的提线木偶。这让我感到十分惊慌和害怕。 我怎么,连和自己独处都不会了吗?
回想回家前一天接到母亲来电,大致内容便是:你父亲腰疼,躺在床上怕是起不来了,不能去接你了。
从我记忆开始,父亲是不健康的,爱喝酒爱抽烟爱打麻将爱粗言粗语,我只记得他是个狠角色。
但在这一刹那,久久浮现在我的脑子里,却是那个背一次比一次还要佝偻的爸爸。
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万般无助和无奈是在他第一次生大病的时候,那时我还上小学五年级,那是一次车祸,意外突如其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吓得张开嘴巴,急急忙忙却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麽。在此之前,父亲在我有意识的生命里一直扮演着凶狠且不近人情的狠角色,一点就着。他总爱挺起腰板站着,双手反扣在后背,似乎每时每刻都准备好了要狠狠教育我一番。那时候我总是战战兢兢的过日子,很害怕不知道在哪个下一秒就会遭来父亲的一阵血口大骂和抱头毒打。
那天,仲夏之日,放学后回到家,空无一人,空气是冷的,饭菜是凉的,桌椅也是冰冰凉。我坐在电视机面前看了许久许久的动画片,直到夜晚九点半,父母还没有回来,我意识到今天连肌肤都是冰冷的。
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沉默的夜空和我。我踉踉跄跄起身接电话,母亲略带哭腔又强装镇定地对我说:“爸爸妈妈今天有点事,你自己睡觉,害怕就打开灯,要听话,知道吗?”
“那你们今天不回来了吗?我一个人害……”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母亲就便生气地接话过去。
“怕什么怕!我们早晚会死,谁都陪不了你到死!自己要独立!我还有事,就这样。”
“哦……“ 电话挂掉了。母亲没有说明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一丝也不敢有坏念头。但,怎好端端提起“死”这个字眼?
屋里灯都亮着,从客厅到厨房、卫生间再到阳台,能开灯的地方,我通通打开了,电视机也开到最大声音。看似灯火通明、杂音琮琤,实则冷冷清清凄凄。
这夜是寂寞人的夜,是悲凉人的夜。我在空荡的客厅里,数着秒针滴滴答。窗外偶尔传来三三俩俩的猫叫声,车呼啸而过的驰骋声都是寂寞的。有些声响,也都是深夜的声响。电视机播放的节目是夜曲。
夜濛濛,月笼笼,我心也朦胧。整宿坐在椅子上,没能敢去睡,没能敢闭眼睛,害怕一闭上眼睛,这满屋的”光明“就看不到了。那就没有了希望。
次日放学,小姑姑第一次来学校接我,我方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看来,昨天一夜对着灯光祈祷是没有用的,光明不会出现在黑夜。希望也不会出现。
“你爸在医院,出车祸了。”从她牙缝里一字一眼挤出的字,吞吞吐吐了半天。
“哦……”
“我带你去医院,等会不准哭。”
“我不会哭。”
去医院看望我那趟在床上无法自理的爸爸?小姑姑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不可思议,我那撑死要强的爸爸,竟会大小便失禁?
推开病房门便一眼看见母亲坐在病床旁边,脸上爬满了憔悴和疲惫。我的眼睛不敢看病床那边,我害怕看到父亲脆弱不堪,我害怕看到父亲强撑尊严,此刻显得实在不堪一击。我想,他也不想让她那磨人的女儿看见这麽狼狈的自己吧。 果然,我俩的视线不出意外,恰如其分地错开了。我用余光看到脸上绑满纱布的父亲,还渗着鲜血。身上的病号服还带有深深浅浅的血渍,床单上大大小小的黄色污渍,湿了好一大片。地板上各种不明液体团在一起,黏糊糊的一大片。风轻轻一吹,入鼻的都是阵阵恶臭。父亲撇过头去,没有和我说话。这是他最后的倔强,我没有说话。
母亲起身要去买饭回来,叮嘱我好生照看父亲。我连哦了两声,却愣愣地站在父亲床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我想着要如何打破这尴尬的气氛,''给你削个苹果吃吧'' 。父亲冷冷的瞥了我一眼,轻声哼了一下,便扭过头去,不再看我。我自幼不知道如何讨好父亲欢喜,我想我大概不是父亲上辈子的小情人吧。我扭怩地走到父亲面前,想要极力讨他开心,却硬生生地跳了一支舞。父亲没有说话,他也没有看我,眼神空洞,似乎是有万丈深渊,把我拖了进去,万劫不复。沉默了好一会,父亲扯了扯嘴皮,最终极其难为情的说''拿那个盆子过来,放床下面'' 我有些不知所措,盆子?要干嘛呢? 顺着父亲眼神的方向,我看到了一个小盆子,看到里面浑浊的排泄物,我才意识到父亲的难为情了。 我拿起盆子,这股恶臭让我本想用手捏住鼻子,但是我没有,我害怕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会击溃他仅剩的自尊。盆子安置好之后,我傻傻地站在床边,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更为难情的事情:父亲下半身无法动弹,需要有人帮他脱裤子。 我伸出双手,正准备掀开被子。''我自己来'' 父亲犀利又骄傲的眼神瞥了瞥我,我心里一慌,倘若真由我去给父亲解衣服,那我倒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父亲能使上力的手指只剩左手的大拇指,想必对他来说,很费劲吧。折腾了好一会,他对着空气长叹一声,四目缥缈:''你不要笑爸爸,爸爸没用啊⋯'' 这对他来说,实属不易。让我目睹他,这一切脆弱和渺小。
我看着这样脆弱的父亲,泪水在眼睛里面直打转,我低着头,点了点头,默默地说:“我帮你吧。”
这时,母亲回来了,我向母亲说明情况之后,母亲要我站远些。 我往后退了几大步,看着母亲面无表情,手法娴熟地翻转父亲的身子,然后摆正。父亲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是默然接受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却又饱含无奈,与其说像一个植物人任人摆布,倒不如说像一条正在正反面反复煎炸的秋刀鱼,没有刺,没有棱角。对于他下半身不便的他来说,医院日常的每一个小过程都是备受煎熬。 下半身使不上劲,这使得他方便起来十分痛苦,紧闭双眼,眉头紧锁,额头蹭蹭地冒汗。随后传来一阵恶臭,我想这是他一生最觉羞辱的时刻吧——在众多人面前大便。而我却嗅到了满满的苦涩和心酸,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借口上卫生间,立马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小心翼翼地啜泣,再大水冲掉眼泪。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和父亲是一样的。浪子要回家,倔强要放下,过往要弃崖,未来在呲牙,一辈子撑着苦苦活捱。
这场大祸痊愈之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不喜阳光,不爱外出,整天整日的呆在家里玩电脑斗地主。更喜欢肆无忌惮的骂骂咧咧了。好几次回到家,在家门口都会听见房间传来拍桌子的声音,还有父亲的愤怒:“妈的,有牌也藏着掖着!死了你他妈连屁都带不走!”这让我感到十分惶恐,一方面害怕激怒父亲,另一方面内心对这样的父亲滋生了隐隐约约的厌恶感。甚至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害怕一个大喘气会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死一边去,别招我烦!” 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了,他那耗费了大半辈子,辛辛苦苦努力维持的严父的形象。他把它,丢掉了。
走起路来,还有些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