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炯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浑身的毛发被剃得精光，他身上盖着雪白的床单，护士推床着往前走。四周很安静，只听见轮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穿过一扇门，再穿过一扇门，他看着走廊顶上一个一个的圆形吸顶灯有节奏地出现又消失，走廊真长，长得好像没有尽头。
“不愧是德国最好的心脏专科医院啊，灯光的设计很好，即使直视也不刺眼，等距离分布看着让人安心，哼，哪个医院走廊的灯不是等距离分布呢？又不是夜店。夜店……”卢炯一想到夜店，就感到心悸，喘不上气。要不是那天在夜店晕倒，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已经那么糟。
本来可以在国内手术的，但是刚好他碰上点事，正在风口浪尖上。其实不是一点事，而是足以毁灭他的大事。所以远在德国的好友蕴玲要他来德国手术，他立即就答应了。
德国的医院是工业化流水线操作，手术当天并不需要家属在场，术后几天在监护病房，家属也不用来，来了也看不着。
蕴玲找关系给他安排了最好的医生主刀，在规则第一的德国，关系人情依旧是管用的。医生看到卢炯生无可恋的表情，安慰说这种手术对他来说是常规手术，没有一点难度，所以尽可以放心。
当麻醉药物一滴一滴进入卢炯的身体之后，他感到眼皮越来越沉，然后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回到了他的梦开始的地方。
卢炯刚刚会拿笔的时候，大概两岁吧，他画出了一朵很写实的康乃馨。他在花店看到过这种花，拿起笔的时候，很自然地画出了脑中的印象。妈妈看到之后，便认定自己的儿子是个天才。立即买来各种绘画笔和纸，让儿子尽情涂鸦。得到妈妈赞赏的小炯，迷上了画画，小小的年纪便有超乎常人的专注力，可以坐在那里一连画上好几个小时。
妈妈带他去画画班，老师看了他的画，也惊为天人：“我教过那么多小孩，看过那么多小孩画的画，你儿子这样的还是第一次看到，四岁的孩子，就能有这么强的观察力和表现力，绝对是天才！”
妈妈得到老师的鼓励，觉得应该给儿子找最好的老师，便想去找艺术学院的教授。几经周折找到一位据说是教授的中年艺术家，艺术家很忙，答应给妈妈几分钟时间看看孩子的画。教授随意翻看了几张之后说：“呵呵，每个妈妈都以为自己的孩子是天才。”
妈妈听懂了，随即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些画画的，不都忙着把自己的画卖掉，赚些钱，出个名，哪里有心思去培养别人的孩子呢？
没有名师指导，卢炯依然喜欢画画。他并不需要任何人指导，画画是那么好玩的游戏，兴致所至便是他的世界。画画这件事，陪伴了卢炯十年，进入中学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画很幼稚，画了十年还是儿童涂鸦的感觉，人家十二岁都能画出很逼真的素描了，他却不会。渐渐的就不想画了。
他的兴趣和朋友突然多了起来，打篮球、健身、和朋友到处玩耍或者只是聊天占去了他所有的空余时间。
卢炯有个优点，就是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有无限的热情和精力，可以做到近乎完美。所以当他发现考一个好大学的重要性时，他便开始埋头学习，从学渣一路飙升到学霸。
十八岁，卢炯考进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他成了整个家族的骄傲。可是他在学校呆了三个月，就决定要退学，因为他发现他并不喜欢生物化学专业，要是让他干一辈子会疯掉的。他想了几天，发现自己最愿意干的还是画画，于是他决定退学重考，去他理想中的艺术学院。
妈妈想到好不容易熬过的高考，又要重来一遍，有点崩溃。幸好家里的其他人都很支持卢炯，特别是他的小姨，小姨是个很能折腾的女人，所以特别理解卢炯，并最终说服了姐姐。
卢炯并没有回到成都，而是直接在北京找了一家最好的考前培训机构，当然价钱也是最贵的。他在画室和出租屋里没日没夜地画画，把睡眠时间压缩到最少，绘画的技能突飞猛进，他必须成功。
卢炯如愿进入了自己理想中的艺术学院。他依然很勤奋，学院里高手如云。什么是高手呢？当然是绘画技法好的。他那时候并不知道，绘画不等同于艺术，以为进了艺术学院，就自然走上了艺术之路。他并不在乎什么艺术，他只是拼命地磨练自己的技法。
到了毕业季，同学们交出了自己的毕业作品，举办了毕业展。一个同学画了一堆发霉的草莓，立即被一家国外画廊看中，买走了，并且要为他举办个人画展。而公认的技法最好的卢炯的画，无人问津。画草莓的同学，并不是他们这一届画画最好的，却交了如此好运。
画展上，37度的高温天气，画草莓的同学一身黑色长袖衬衣黑色皮裤黑色尖头皮鞋，看着就叫人冒汗，他对着记者的话筒说：“草莓最香最诱人，也最娇气容易坏，如同我们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所有人都看出，他说这话时多么的底气不足，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物欲横流的人。当然，艺术是允许自我批判的。
卢炯开始思考画什么，而不是怎么画的问题。他是个聪明人，立即就搞懂了什么东西对市场的胃口。可惜的是，这世界上那么多的思想观念态度，似乎都被别人用完了，他在画室里憋了一年，也没画出一幅拿得出手的作品。
这时候，他的同班同学廖绸雨开着白色桑塔纳2000来找他，他开了一家装修公司，想拉卢炯一起干。他的车让卢炯眼前一亮，没想到同学进步这么快，已经有车了。
他们的同学，有的还在画画，有的当了老师，有的进了广告公司，杂志社，设计公司。现在最火的当属装修市场，装修设计前途一片光明。
“先抓住机会挣钱，靠画画挣钱很慢的，何况设计也是一门艺术，你空闲时间还能画画。你现在是不是画不出东西？我跟你说，你的眼界太窄，你要多接触社会，只有深刻理解了生活，才能有想法，才能画出好画。”廖稠雨说得对，卢炯与他一拍即合。
廖稠雨的装修公司在成都东郊一个废弃的厂房里，开放的空间足有两三百平米。地面抹了光滑的水泥，墙壁是原先的红砖墙。顶部悬挂着工厂当年的钢铁滑轨和钢索，高大的空间采光和通风都极好。一排郁郁葱葱的罗汉竹虚隔出一大一小两个空间，小一点的部分摆着一张沧桑的松木长桌，当作会议室；大的空间是工作区，散乱地摆放着桌子椅子和一丛丛翠竹。在那一排罗汉竹旁边有几个彩色的随便躺，色彩十分艳丽。四周宽大的墙面上挂着廖稠雨的巨幅油画。据说有的甲方会从中挑选一两幅来装点自己新装修好的办公室或者会所。
“你看，我这里也能卖画。管他当作装饰画还是啥，我的画也算是有了社会价值。”廖稠雨笑着说。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loft是一个很前沿的概念，廖稠雨把这里弄得蛮有意思，卢炯很喜欢。
一阵停车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他拿起桌子上的水杯猛喝几口，卢炯注意到他的侧脸线条十分好看，鼻梁挺直，眼窝比较深，下颚轮廓清晰。身上的T恤和长裤灰扑扑的，像个民工。
“这位是我们的工程部经理，展青，音乐学院毕业，吹黑管的，也是艺术家。”廖稠雨热情地介绍。
展青很简短地和卢炯握手认识之后，就对廖稠雨说：“今天晚上有一场演出，临时加的，我得马上去，那个陪甲方吃饭我就不去了。”
他边说边从墙边的大柜子里拎出一套黑色西服，跟两人挥挥手就匆匆离开了。
廖稠雨的公司主要业务是小型公共空间和高端家装。卢炯跟着一个设计师搞了两个工程之后，很快就摸清了里面的门道，开始独立做项目。
卢炯独立设计的第一个项目是一个小户型楼盘的样板间，七种户型需要七个样板间，他在一个晚上攒出了七首风格各异的朦胧诗，把诗转化为空间艺术，作为每个样板间的设计构思。甲方对这个设计非常满意，这七首诗直接变成他们七种户型的宣传文案，新颖独特，符合小户型消费群既省钱又有品质的要求，卖点极好。
这次的成功为公司招来了更多的样板房项目，之后卢炯又做了钢筋玻璃的新古典别墅样板房，豪华公寓的后现代派样板房，以及一些有钱阶层的大别墅。
他做的项目在市级省级和国家级的设计比赛中，都有获奖。他的作品被不少设计师模仿，没关系，设计本来就需要借鉴，对此他是很大方的。
设计和绘画最大的区别在于，绘画需要完全独立的思考，设计必须要让你的思考符合甲方的想象。水平高的设计师能把甲方的想象引到自己的思路上来，或者把甲方的审美加以提升。
卢炯做得如鱼得水，他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有着无穷的想象力，他能敏感地捕捉到甲方那点小心思，甲方也很容易被他艺术家的外型和富于感染力的解说打动。而且，比起盲目的绘画，这个活计有方向有局限，所以简单得多。
卢炯成了富有阶层寻找设计师的第一人选。
娇滴滴的年轻富婆开着奔驰来接卢炯去新买的别墅谈设计方案。到了地方之后，见到了一对五十几岁的老夫妻，卢炯以为是业主的父母。小富婆从大妈手里接过孩子说：“大姐，不要累着你，我来抱小宝。”
被称为大姐的女人一脸慈爱地对着小富婆说：“没事没事，我不累。”
在谈论设计的过程中，小富婆和这对老夫妻表现得既亲昵又尊重，兴致来了还在大叔脸上亲一口：“老公你最懂我！”
大叔却对着大妈柔声说：“老婆，你觉得这样是不是很好？”
卢炯对这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的关系感到很迷惑。小富婆送卢炯回公司的途中，一脸坦然地说：“你一定觉得我们家的关系有点奇怪吧。”
原来，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是大叔的老婆，孩子是年轻女人生的，大妈和大叔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自立门户。大叔和年轻女人谈恋爱是得到老婆允许的，老婆懂得喜爱年轻女人是男人的天性，与其让男人在外面东一个西一个拈花惹草，不如放他自由，正大光明地娶进门一个，男人感念她的大度，自然从此安分守己。两个老婆以姐妹相称，知道各自的位置，从不拈酸吃醋，他们一家四口互敬互爱，十分融洽，实为理想家庭的典范。
卢炯接下了一个亿万土豪的海边别墅，那土豪的老婆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对装修有着非常执着的见解。她带卢炯去看了几处她非常满意的别墅设计，在卢炯看来，这些设计天上地下完全不搭界，这次他把不准甲方的脉了。所以他做了几个方案，使出浑身解术，都不能使土豪老婆满意。
卢炯突然想起了土豪老婆带他去看一个别墅群时，外面有两个人拿着罗盘鬼鬼祟祟四处查看，土豪老婆说那是看风水的。这种高级楼盘修建之前就请人看过风水的，房子的朝向布置不会有风水上的问题，但是很多业主还是要另请风水师来看房子是不是适合自己。
卢炯想起自己母亲的家族里有一个风水师，专门看阴宅，好像是母亲的三表舅，也就是他的表舅爷。他是有真本事的，每次所指的位置都能让墓穴的主家平平安安福泽绵延。最好的阴宅不是越贵越好，而是是与这家人的命理匹配。有一次表舅爷错把一处真龙穴指给了平民之家，受到天谴瞎了一只眼睛。卢炯相信自己应该有这方面的基因和天赋，可是表舅爷已经不在人世，他没地方去求教，只好买来风水书和罗盘紧急研究了几天。
卢炯不再修改设计，而是将现学来的风水名词加在了设计图上，就去和土豪老婆谈新的设计构思。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要是还不成，老子也不伺候了，管你多有钱。
没想到土豪老婆一听他懂风水，马上转变态度，对他言听计从。
做完他们家的海边别墅设计，土豪老婆说他老公最近运势不好，媒体曝光他们的保健品虚假宣传，还给官员行贿，各处公司被查帐，老公愁得焦头烂额。所以想拜托卢设计师去帮老公的公司看看风水，能不能有些改运的法子。
卢炯这下有点囧了，住宅风水他略知皮毛，可能连皮毛都谈不上，要去给人用风水改运，他是万万办不到的。可是吹出去的牛皮收不回来，他只能硬着头皮上。
土豪老婆带着他在土豪的公司转了一圈，卢炯拿着罗盘装模作样地摆弄几下，查看了大楼周围的情况，拍了些照片，还要来土豪的生辰八字，说这个比较复杂，要回去仔细算算。
土豪老婆认真地问：“你是要回去翻书吗？”
卢炯的心突然漏跳了几拍，脸也有点红，他尽量以平淡的口气说：“不懂的地方是得向师父求教，风水这门学问很复杂，为了对你先生负责，我必须很谨慎。”
土豪老婆说：“对对，我完全相信卢设计师的能力，那感谢你多多费心。”说完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塞到卢炯手里。
卢炯并不推辞，他干咳两声答道：“我是很乐意为你这样有品味有追求的客人服务的，之前的合作很愉快，给你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但是你知道，看风水改运这个事情，是违背天意泄露天机的，对我的确有些不好的影响，你的红包可以为我挡一挡灾祸，哪怕你只给一块钱，那也是有用处的。”
土豪老婆笑着说：“这个我懂的，辛苦卢设计师了，要是有效果，我还会重重感谢！”
卢炯回到家，打开红包，里面有四千元，他的心似乎又漏跳了几拍。当二十年之后被查出心疾时，他觉得肯定是在那时候埋下的病根。
卢炯仔细看着拍回来的照片，标出门窗办公桌的方位，认真查对了土豪的生辰八字，运用所知的一点点风水知识加上强大的想象力，或许还有基因给他的直觉，他心里有了普。
土豪的公司按照卢炯的方案做了改动，动得不多，土豪办公室的布置调转了方位，公司大门口的四根柱子从原来的金色宝丽板贴皮改成了白色乳胶漆，把胡乱堆放的杂物全部清理干净，并在办公区适当的方位摆设了一些风水物件。
帮土豪改运的事情过去了大概一个月，土豪老婆和土豪一起来到廖稠雨的公司，千恩万谢地送上一个大红包和一面锦旗，锦旗上书：妙手回春功德无量。
土豪双手握住卢炯的手说：“我一直相信有多大的锅，就要多大的盖，我的盖子盖不住锅了，还得求卢设计师出马，你这次可给我帮了大忙。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廖总当着土豪的面，兴高采烈地让人把锦旗挂在墙上。等土豪一走，马上取下来收进柜子里。
“挂上这玩意儿，搞得像卖假药的。”廖稠雨把红包递给卢炯，“红包你拿着，这是你个人的收入，要是嫌多，请大家吃个饭就是了。”
十万元的红包的确不少，卢炯请全公司的人一起去度假村游玩一天。
没过多久，一些自称是土豪朋友的老板便找上门来，全都是盖子盖不住锅啦。
卢炯成为老板们追捧的设计大师兼风水大师，改运免不了大兴土木甚至新建房屋，廖稠雨的公司业务量剧增。
卢炯是个认真的人，既然要吃这碗饭，他就得花功夫多多学习，哦，不叫学习了，叫精进。
廖稠雨在青城后山搞了一个民宿，专门给卢炯建了一间茅舍，让他在那里接待访客，还配了两个建筑专业的助手。廖稠雨的观点是“要做戏就做足”。
卢炯便开始了布衣麻履半人半仙的生涯。
他的主要工作就是陪访客聊聊天，说说玄学，谈谈艺术，那些似是而非云山雾罩的词汇，往往把客人忽悠得连连点头称道。
“所见即所得，见到珠峰，就等于上了珠峰；见到漂亮妹子，就等于……”
“就等于上了妹子！”聪明的客人不等大师说完，就接上了下半句。对油腻的客人，他喜欢这种接地气的玩笑。
至于现场勘测制图一类杂事都由助手完成，他只需要画画草图。一日三餐有高级厨师伺候，想吃什么都能弄来。闲来游山玩水读书品茶，快乐似神仙！
一天，卢炯收到老同学蕴玲从德国寄来的包裹，全是画册。翻看这些画册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曾经的理想哪里去了？
他立即给廖稠雨打电话：“兄弟，快把我的画具拿到山上来，我要画画了。”
第二天，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画框和一大堆颜料就送到了山上，紧邻茅舍的一间民宿辟做画室。
卢炯舒舒服服地坐在白色的画布前面，这些年的经历和见识，让他有了许多想画的题材和冲动。他一旦动起笔来，就进入废寝忘食的状态。这样画了几个月，中间只零星地接待了几个访客。廖稠雨并不干涉他的事，卢大师要闭关创作，让客人等等也好，饥饿营销嘛，越是见不到越是珍贵。
廖稠雨把卢炯的画拿回去挂在公司，客人对这些现实主义作品并不买账，觉得不吉祥。廖稠雨找来一些画廊的老板，大家也不买帐，觉得缺乏深度和个性，且手法老套不够当代。
卢炯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因画成名，他不再布衣麻履，穿起了背心、T恤和短裤拖鞋。
他仔细翻看蕴玲寄来的画册，里面都是眼下最潮的画。他在一本青年画家联合画展的册子里，发现了一幅小画，画家来自欧洲最小国家列支敦士登。他上网搜了搜这位青年画家，居然没有任何相关信息。上国外网站搜，只找到了画册上的这幅画，以及几张画家本人和他的作品的合影，没有什么介绍，更没有评论文章，是个妥妥的素人。
他把图片放大了看，有点意思，这些片段式的物像和场景，让他似乎终于触碰到了当代艺术的毛发。观念，我有观念吗？我的观念在哪里？我的观念是什么？
卢炯问自己。
风水是我的观念吗？那是老祖宗的观念。从小我们被教育要观念一致，五讲四美三热爱，公园垃圾桶、严禁随地吐痰、五星红旗、明代大城楼、和谐完美之家、优生优育、美食美女钞票…是我的观念吗？老子根本没有观念！要玩观念，得跟老外学。
卢炯得出结论。
他决定虚心跟外国同行学习，先临摹几幅，找找感觉。
妈呀，老子临摹出来的感觉技法比老外强多了，这些外国艺术家，基本功不行啊！
每隔一段时间，廖稠雨就派人来收走卢炯的画，并不知道他在临摹。
廖稠雨凭着直觉，立即发现这次有几幅画和以往不同呢！赶紧叫来画商，没想到画商一口气把几幅不一样的画全部买走，一口价十万一幅。
廖稠雨赶紧把好消息告诉卢炯，几十万拿在卢炯手上，比起风水大师挣来的几百万红包可重多了。卢炯想说那几幅是临摹的，可转念一想，这个画家名不见经传，又是小地方的人，有几个人见过他的画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临摹这类观念绘画，不要太轻松哦，一两个星期就能搞完一幅。不过，卢炯不打算再临摹了，得有自己的作品。
他又陷入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癫狂状态，外国同行的画看得越多，越不知道自己该画什么。画商来催要作品了，干脆，再临摹几幅，大不了把拼图的摆放变一下位置，麻雀变成乌鸦，小红圈变成大红圈。
画商与卢炯签约了，画多少要多少；卢炯的画在拍卖行拍出了百万千万的天价了；评论家的文章随之而来，他们说“中国当代艺术的春天来了”；海外藏家收他的画了；他扬名国际蜚声海外了。
卢炯做梦也没想到，成名之路走得如此轻松。
十年过去了，没有人发现他的作品是来自列支敦士登一个青年画家那些不值钱的画，青年画家也该步入中年了吧，可惜，没人认识他。
起初卢炯是很心虚的，藏在青城山不肯露面。过了这么多年，并没有出现纰漏。他终于受不了功成名就的召唤，出山了。他高深莫测的形象和绘画出现在了媒体上，他参加展览开幕式，上电视，为艺术青年办讲座，大家多爱他啊！
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发起一个毕业二十年的聚会，他是最受瞩目的明星，必须到场。多少同学在后悔啊，真该继续画画！同学们在餐厅包间把酒言欢的时候，卢炯接到蕴玲从德国打来的电话。
“喂，蕴玲，你不能来二十年聚会真是太可惜了……”卢炯话没说完就被蕴玲打断，她的语气透着紧张，“卢炯，你听我说，你老实回答我，你是不是抄袭了一个欧洲画家的画？”
卢炯脑袋嗡地一响，赶紧拿着手机走出包间，穿过走廊、大厅，一直走到马路边上。
“我在德国报纸上看到，你的画和那个欧洲画家的画放在一起，几乎一模一样！对，是列支敦士登的画家，没啥名气。你快回答我呀！”电话那边传来蕴玲焦急的声音。
“不是，就，就是你以前给我寄来的画册，我以为你知道，那上面有一幅画……”卢炯艰难而缓慢地说，令人崇拜的艺术大师一秒钟就萎缩成一个偷吃了糖果的小孩。
“我当然不知道，那些画册我只是浏览了一下，又没有仔细看，觉得对你有用就买了下来。你现在麻烦了，国内媒体肯定很快就会爆出来。”
卢炯的心突然漏掉几拍，觉得眼前发黑，两腿发软，幸亏有同学从包间追出来找到他，他才没有直接坐到地上。
他赶紧收拾情绪，对着电话说：“蕴玲，我晚点再打给你。”便挂断了电话。
之后的聚会他都如同行尸走肉，任人摆布，吃过饭大家到夜店去继续闹，他本来不想去了，可是架不住同学们热情邀约，他觉得这样的好日子，今天也许是最后一天了，去就去吧。
他们班有一个同学微信群，这时候大家同时收到一条链接，有的同学点开看了，再抬头看卢炯时，眼神就不对了。卢炯恍惚知道了什么，他觉得空气很闷，头很晕，眼前的灯光人影飞速地转圈，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他醒来之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冠状动脉严重堵塞，要尽快手术，父母小姨和廖稠雨守在病床边，只谈论他的病情，别的一个字也不提。
他的手机已经被拿走，廖稠雨说：“我跟蕴玲通了电话，她说让你去德国做手术，顺便散散心。”
“对对，蕴玲一片好意，我们都赞成你去德国治病，德国条件好，我和你小姨陪你一起去。”妈妈急着说明，很怕他拒绝似的。
卢炯心里感激这场病来得及时，让他暂时躲开尴尬。他比谁都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国家，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去。
卢炯从手术昏迷中醒来，周身都是管子，两手被缚在床栏上，他听见自己脑子里轰轰的动脉血管跳动的声音，像行驶中的火车。屋子里很多仪器，为了监视他的身体。他口渴得受不了，却说不出话，只能哼哼。
术后第三天，卢炯被送进了普通病房，怎么到处黑乎乎的？怎么一直没有人来看我，医生护士呢？妈妈和小姨呢？
卢炯像个婴儿似的，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之中，醒来的片刻却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只有心电监护仪不时发出滴的一声，表示他的心脏在正常跳动。
他终于见到了主刀医生，医生说：“很抱歉卢先生，我们医院的护士罢工了，我们没办法照顾你，你必须出院。”
出院，我这样子怎么出院？卢炯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管，即便天要塌下来，他也不想管。
他听见廖稠雨轻声说：“你那个事情没啥问题，媒体那帮人不懂，只知道炒新闻。我知道，那是你的行为艺术。天知道你干了件多么伟大的事! 收藏圈拍卖行难道都是瞎子？他们只是在配合你表演而已，他们都庆幸自己参与了这场当代行为艺术。安心养病，大家都盼着你回去呢。”
蕴玲凑到卢炯耳边，芬芳地耳语道：“你是被选中的人，瓦尔瑟先生打算收藏你的行为艺术，要为你的行为艺术办一个全球巡回展，还要拍成纪录片。我们都为你骄傲！赶紧好起来吧！”
再次睁开眼睛时，卢炯透过没有关严实的白窗帘，看见了外面的蓝天，病房里很明亮，旁边的小桌上摆着一盘食物。大概之前的一切都是做梦吧，他想，医生不可能要求我现在出院。
他用遥控器把床调到合适的角度，他饿了，想吃东西。可是吃到嘴里的食物一点味道都没有。为什么还是没有人来看我？我已经真正醒来了，感觉好多了，已经知道饿了。
无论如何，我得赶紧好起来，大家还等着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