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太没了,她终还是走了。
她是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春日走的,万物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地上的小草开始冒芽了,各种爬虫活跃了起来,就连太阳冒头的时间都比往常早了一个半小时。在这欣欣向荣的春日里,整个世界都释放着旺盛的生命力,阿婆太的生命却结束了。
这天,陈家庄发生了一件大事,陈卫家家的房顶上突然传来叫丧的吆喝声:“陈家阿婆太没了,陈家庄的乡亲们过来奔丧了。”在地头忙碌了一天的陈家庄的百姓本来已经收工回家,整个庄子陷入一片寂静的时候,突然冒出这么一声号丧,陈家庄顿时像开了锅的滚水一样,又继续翻腾了起来。
陈家庄的乡亲们陆陆续续奔向陈卫家的家,庄里的老人们先为阿婆太穿上了送终的长袄,那是她自己备下的,一直放在她的床头,人们倒也没费劲翻找。她的头朝西,还没来得及被盖起来,眼睛都还是睁着的。帮忙打灵棚的乡亲们忙碌着,似乎忘了还没停好尸的阿婆太。她就那样静静地在那儿躺着,她的儿子和家人还没来得及从镇上赶回来。
陈家庄是个四面环山的庄子,在一片斜缓山洼的平地上,庄子不大,一家出红白喜事,都会全庄人出动。阿婆太一家由于儿媳妇弄巧儿不孝,成了全庄人的焦点,更为街头巷尾乡亲们的谈资加了不少料。阿婆太的丧礼更是成了陈家庄的一大看点,全庄人都知道阿婆太生前受死了儿媳妇弄巧儿的气,都在心里憋着看她在丧礼上有啥动作。
出乎乡亲们意料的是阿婆太的丧礼却出奇得热闹,停尸三天两夜,热闹程度超过了年初寨子的旅游山庄为迎接第一批游人举行的欢迎仪式。不仅有西洋乐团欢快的演出,更有传统的京剧演出,敲锣打鼓的,怎么听怎么都觉得不像是在办丧事,这些演出不断营造出一种欢快的气氛。
的确,阿婆太的这场丧礼更像是一场肆无忌惮的庆祝仪式,但在全庄人的心中,大家是心知肚明的,每个人都期待着点什么,像是一顿饭少了一道主食,直到出殡这天,陈家庄的乡亲们才觉得该上的主食被端上来了。
阿婆太家儿媳妇弄巧儿将本应该绑在头上的白色孝带,绑在了自己的脚上,一路踩着,觉得不解气的时候还顺带在地上搓两下,这让陈家庄的乡亲们大饱了一次眼福。
陈家庄里这一代人很少有人知道阿婆太的真实姓名,只知道她是隔壁庄子的姑娘嫁到了庄里,阿婆太的夫家辈分高,这称呼是小辈分对大辈分人的一种尊称,所以庄子里的人看到她都会喊一句:“阿婆太。”她从隔壁的庄子嫁到了陈平地家,虽说是隔壁庄子,但在山里人来说,弯弯曲曲的山路蜿蜒开去,也还有六七十公里的路。阿婆太嫁到陈平地家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陈卫家,陈平地家里穷,头胎又生了个儿子,便取名陈卫家,是希望他能保卫自己的家庭,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山里的日子平淡又充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陈卫家也一天天长大,直到他到五岁那年,陈平地赶着去镇里,在半路的盘山公路上被惊了的牲口一起带着掉下了悬崖,尸骨无存。陈家庄的乡亲们朴实、心善,看孤儿寡母怪可怜的,便东家救济西家接济,娘儿俩的日子过得也还凑合。
时光如流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转眼就流到了陈卫家二十岁这年。山里娃没念过多少书,陈卫家中学没念完就继承了上代人的命运,跟着他娘开始正式下地劳作。陈卫家打小跟着阿婆太干农活有一膀子力气,虽说早早的没了父亲,但在阿婆太的教育下他倒也还是个机灵的小伙子。踏实肯干,经过几年的努力,在庄子里盖起了少有的大青片瓦房。
阿婆太对自己的日子能过到今天这般模样,也打心眼里更觉得对得起她早年逝去的男人。日子过起来了,前来说媒的人也踏破了门槛,陈卫家的生活里也由原来每天跟着他娘早出晚归劳作,加上了一项相亲任务。
这天,阿婆太家来了三位不速之客,本庄的冯大婶子带着一大一小看上去是母女的两个人在她家门口等着。远远望着刚下地回来的阿婆太和陈卫家,冯大婶子便迎上来,“要不是我说呢,阿婆太您这辈子好福气呢,这是我娘家嫂子和侄女,过来介绍给咱家卫家认识。”陈卫家木讷地笑笑,偷瞄一眼,那闺女梳着两个大麻花辫儿,倒也不害羞,上前直勾勾盯着陈卫家,两只眼珠子骨碌骨碌的,直瞟着门内的五间大青片瓦房。看到陈卫家偷看她,两脸颊才泛起了红晕,阿婆太赶紧迎着一群人往大门内走,弄巧儿和她娘一进院儿,眼睛便不够使了,两眼满院子抡甩,目光停在刚盖起来的青瓦房上,嘴角和眼角都往上翘了。
阿婆太新建起来的青瓦房里,家具虽说是旧的,但也齐全,整理得也十分整洁、干净。双方都坐下后,弄巧儿发话了:“俺以前来庄子里见过你,陈卫家黑脸上飘起了一抹暗红,结结巴巴地回了句:“啊!啊……”冯大婶子赶忙插话:“这闺女,打小就外向,都不看啥势头,弄巧儿她娘也赶紧扒拉她坐下,赔笑道:“见笑了,俺家这孩子吧,打小话多,但是个直心眼子,心可善哩。”阿婆太被弄巧儿上来就这么一出打了个懵圈,她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直率的姑娘,心里多少有些嘀咕。但又不好说啥,便顺着话口往下接:“话多好,活泼,但孩子们的事儿还得由着孩子自己做主,将来的日子毕竟是他们过的。”
冯大婶子和弄巧儿娘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弄巧儿脸上倒是多少有些不悦,陈卫家也是头一回遇到这主儿,只翻着眼皮偷偷地瞄他娘。弄巧儿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撇了撇嘴。冯大婶子倒也是看事的:“双方是第一次见一面,先了解下,往后的事情再相互商量。”说完便领着弄巧儿和她娘离开了。
“儿啊!你咋个想法啊?”阿婆太送冯大婶子三人出门后,看陈卫家还是愣愣瞌瞌的,便开口问道。陈卫家看着他娘脸色,支支吾吾:“娘啊,这我娶媳妇儿先是得和我一起孝敬您,得心善,您看这样成不?咱先看看,这事也不急一时。”
陈卫家看他娘的脸色稍微缓和,也就不多说了,但这弄巧儿倒也让他大开了眼界,山里的姑娘未出嫁的时候都是个顶个的害羞,除了去自家地里跟着爹娘干活,没出阁的姑娘见到男人,尤其是见到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哪个不是红着脸躲着走的,来显示一下山里姑娘的矜持。但这弄巧儿,今儿也确实把他惊着了,这就好像天天在山里吃笋,偶尔有棵白菜,不管好不好吃,首先它让人觉得是个新鲜物儿,这就给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阿婆太本来对弄巧儿这种所谓标新立异的行为不怎么感冒,她还是喜欢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弄巧儿太过精明、算计。但看自己儿子跟个卧不住的兔子似的,弄巧儿这一出明显合了儿子的胃口,但她也不着急多说什么。
陈卫家再次见到弄巧儿,是在自家的地头上,那天阿婆太母子俩清早刚要下地,远远便看到一个姑娘在他家地里忙活着。走近一看,原来是前几天来相亲的弄巧儿,这回连阿婆太的心里也惊了一下,满庄子下地的乡亲们路过的,假装路过的,纷纷停下来看热闹。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阿婆太好福气啊,啥时候找的这么能干的儿媳妇?”
“卫家好本事,不吭不哈的,居然把媳妇儿都弄到自家地里来了。”
…… ……
日头越爬越高,来下地的人们越来越多,乡亲们像看从没见过的新鲜物件似的,都来他家地头上齐聚了。乡亲们有羡慕,有惊异,还有说风凉话的,弄巧儿倒也不在意,只是低着头该干啥干啥。陈卫家吭哧吭哧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站在自家地头上,也不敢下去,好像那是个火坑似的,阿婆太倒先说话了:“弄巧儿是吧,冯大婶子和你娘知道你来了吗?”
“不知道,是俺自己要来的,俺看上了你家卫家了,俺要在你家过日子,现在你们庄子的乡亲都知道俺是你家人了,你家可不许不娶俺,不然俺死在你家地头上!”这话一出,陈家庄的乡亲都嘘出了声。这是哪来的姑娘?这么大胆,没家教,太没羞没臊了。
“丫头喂……丫头……”冯大婶子的声音透过人群传了过来,接着他那肥嘟嘟的身子也僵硬地从人缝里挤了出来。直奔阿婆太身边,“阿婆太,您见笑了,俺家这侄女儿,这……这……这……”
人群里又一番炸开了锅,跟过年时放鞭炮似的,嗡嗡嗡一片声响,但又分不出是谁的声音,陈卫家的黢黑的脸色色变成黑红色的,吭吭哧哧地开口了:“弄巧儿往后就是俺家的媳妇儿,俺会娶她,乡亲们就等着俺家的喜事吧!”
事至此,热闹看去了一大半,乡亲们都各自下地忙活去了。冯大婶子赶紧拉着阿婆太太到地头上商量婚事了,阿婆太脸上微微闪过一抹不安。阿婆太虽说是一个山里女人,但有她自己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她确实没见过这么主动到直接上门的女娃,她对这个女娃有说不清的感受,但她直觉地知道,这娃不能进她家的门。可她还没来得及思考,整个事情就好像超出了她的控制,把她和陈卫家陷入了一种非常被动的处境。
冯大婶子本要跟阿婆太商量陈卫家和弄巧儿的婚事,但看阿婆太的表情隐隐不安,便劝道:“我这侄女这是看上了你家卫家了,虽说是个直愣大胆的脾气,但她人心善,你家男人走得早,你这大半辈子也怪不容易的,这往后家里有个大胆能干的儿媳妇,来年再给你添个孙子,顶门壮户的,您就等着享清福吧!”
阿婆太听冯大婶子这么一说,话倒也入心,她望望地里劳作的一对儿人儿,嘴角也开始上扬了。卫家打小跟着她过苦日子,除了性子懦弱点儿,倒也是孝顺的,自打自家的五间大青瓦房盖起来后,相亲倒也不少,但能让自己儿子有这举动也是头一回,阿婆太看着自己儿子傻呵呵偷笑和他那常年下地平日里黢黑,现在黑中又飘出了抹暗红的脸蛋子,便也同意了。冯大婶子看阿婆太松口了,欢喜地直点头,便说:“那我现在就去闺女娘家商量个日子,咱尽快把婚事办了,毕竟俺家这大侄女儿婚前就进你家地了,再拖的时间长了,被乡亲们嚼舌根不好。”
阿婆太感觉自己好像在一片蓝海里,被海浪推着不由自己地前走,待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推出好远了。她望望远走的冯大婶子的身影,心头突如其来的一紧,她在心里默默地念道:“老头子啊,你可得保佑咱家呀!保佑咱家卫家找个通情达理的好媳妇。”
日头从东向南移,越来越高,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片黑云遮住了毒辣的日头,本来被太阳晒的蔫吧吧的劳作的人们,被这片黑云带来的凉风吹的心头那叫一个舒爽,高兴地欢呼:“老天爷开眼呀,知道咱干活辛苦,还特意派了块云来遮日头。”有好事的人还特意来阿婆太的地头寒暄几句:“阿婆太好福气呀,带着儿媳妇来地里第一天老天爷都给你脸,立马都不热了。”阿婆太跟往来的人们寒暄几句,她抬头看看那片黑云,心头像是被压了块铅似的,一阵慌乱。但看看正在劳作的两人配合的倒也默契,心头冒出来的喜悦又把那一阵慌乱压下去了。她告诉自己陈家一定会好的,陈家的未来也一定会是有希望的,便继续低头劳作。可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但心里的温暖让这种凉飕飕好像又没那么明显了。
陈卫家和弄巧儿的婚事是在当年秋天办的,陈卫家和弄巧儿的感情整个夏天起起伏伏,经过艰辛孕育之后,终于在秋天展现了收获。他们的婚礼由庄里的大管事主持,但婚礼当天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弄巧儿在当天提出两点要求:第一点,进陈家门后,她要当家,一切由她说了算。第二点:阿婆太要搬到五间青瓦房西侧的茅草房里住。
阿婆太没承想弄巧儿这马上要进门了,又来了这出,要说不同意吧,这提亲、订婚已经花进去一大笔钱了,为这事儿就把亲事谈崩了也不合适,要说同意吧,自己怎么想怎么憋屈。陈卫家看这弄巧儿这么闹,实在被逼的没办法,便在一旁抽起了自己耳刮子,冯大婶子出来劝:“阿婆太啊,你说这往后的日子还是得让年轻人来过,咱们啊毕竟老了,不中用了。”陈卫家听冯大婶子这么一说,顿时急眼了:“今儿这事儿老子就算不办了,也不能让俺娘搬出入住。”说着把自个儿的喜服也扯了,弄巧儿被他这么一弄,当场也愣住了,她没承想陈卫家在这件事上这么有主意,本来以为简单闹闹就能如意,她就是靠着自己这身本事马上要成为这五间大青瓦房的主人了。
冯大婶子看陈卫家鱼死网破的劲儿,又瞧瞧弄巧儿的脸色垮了下来,话锋一转:“要不双方都退一步,阿婆太继续住在这五间正房里的一间,这个家往后虽说要弄巧儿说了算,但一家人何必分那么清楚,巧儿也是个心善的孩子,往后她也会和你家卫家一起孝顺你的。”阿婆太看看儿子通红的肿的老高的脸,心又软了,立时便答应了。
陈卫家和弄巧儿的婚事在经历这番波折后倒也顺顺利利地办了下来,弄巧儿成功嫁入陈家,成了他陈家的媳妇。新婚当晚,乡亲们在阿婆太家闹新房,撒了欢儿地打牌、天南地北的胡扯,刚过了农忙季节,乡亲们地里的庄稼都丰收了,大家都有空余时间,直折腾到后半夜才散去。
这一大天的折腾,阿婆太已经从里到外没了力气,毕竟岁月不饶人啊!她一个人躺在最东头房间的炕上,望着那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起来的房门,心里空落落的。本来新盖的五个房间平时都是通着的,房门也都是打开的。但今晚这扇门,竟然像一座爬不过的山,把她隔在了这个院子最东端的角落。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娶媳妇儿本来是喜事,可到了自己这儿怎么就是这么个境况呢?她又想着她那短命的男人,在心里念叨着:“你可得保佑咱们这个家啊,我委屈点儿没啥,只要她好好跟咱卫家过日子就行。”
后半夜的月亮升起来,透过窗子照在阿婆太的炕上,连星星都比以往更多,这应该是个好兆头,希望往后的日子能顺当吧。
这一连串的提亲,订婚到今天最后办完婚礼,整个流程走下来也算是尘埃落定,陈家也是办了条大事。
陈卫家和弄巧儿结婚的第二年秋天,就生了个大胖小子,这让阿婆太高兴了好一阵子,自打弄巧儿嫁进陈家来一年时间,婆媳之间虽然免不了磕碰,但为了家庭的和睦,自己儿子别遭难,都是以阿婆太的妥协结束。
日子日复一日,平凡而繁复地往前推着,阿婆太的孙子福来倒也乖巧伶俐,断奶之后便由阿婆太来带。在福来五岁这年,阿婆太带着他到镇上去赶集,被盘山公路上的掉下来的石头砸中,祖孙俩被紧急送到了镇上的医院,阿婆太的右胳膊和右腿骨折,福来因为被阿婆太护在了身下,除了耳朵被碎石砸到没能找回掉落的一部分,其他倒也没大问题,医生只能帮他处理剩下的半支耳朵的伤口。
弄巧儿哭天抢地地跑到医院,得知自己儿子伤成这样,当场大闹一场:“老不死的就是故意的,你对我不满,你倒是说呀!你把我儿子伤成这样,将来咋娶媳妇儿?你就是我们陈家的罪人。”弄巧儿在医院里大闹一场后得知福来不用住院,便也带着儿子回家了。但阿婆太因为年纪大,受伤的右胳膊右腿需要继续住院治疗,弄巧儿掌管着家里的财权,她把钱看得死死的:“老不死的还想看病,咋没砸死她呢,休想。”陈卫家回家取钱被自己老婆骂一顿,又灰溜溜跑回医院。
阿婆太叫来护士,从内裤口袋里掏出了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零花钱,剩下的一部分交给了陈卫家:“这是我在庄子里捡破烂儿攒的点儿钱,你媳妇儿看钱看得紧,你自己留着,手头宽裕,自己用着方便。”陈卫家摸着手里的钱,眼泪珠子似的往下滚:“娘,要不是我有福来……”阿婆摸摸自己儿子的头:“娘都懂,你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你早早没了爹,咱得给福来个家。”
阿婆太在医院待了两个月便出院回家了,但却落下了毛病,一到阴天下雨,受伤的胳膊和腿就疼得厉害,好歹不影响她正常的生活。弄巧儿又借着阿婆太治疗费的事大闹一场:“你个死老太婆,竟然藏私房钱,你的钱都是我们的,都是我儿子的,老不死的还治不了你了,能自己掏钱治,咋没给你治死呢?”陈卫家看她闹腾得实在厉害,便劝一句:“差不多得了,咱娘能对自己孙子有差心?”弄巧儿看他反而跟自己理论,便一阵吐沫星子把陈卫家给淹没了:“你他妈的都不是个男人……”一阵污言秽语弥漫。这在五岁的福来眼里倒也不算啥,他不知道这次意外会带给他什么,他只觉得他娘每天这样骂人太正常了。虽然他娘不让他进奶奶屋了,但他还是会趁着他娘不注意溜进去。耳朵好了以后,他又像其他孩子一样跟小伙伴们玩耍了。但这次事情的结果却是阿婆太终还是住进了院子西侧的茅草房。弄巧儿把阿婆太的房间改造成了厨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在里住着,倒也欢喜。
阿婆太自那次重伤之后,便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了,弄巧儿也不再让她看着福来了,加上福来到了上学的年纪,又被他妈妈灌输一些奶奶是坏人的想法,慢慢也就疏远阿婆太了。阿婆太在这个院子里更像一个多余的人了,她偶尔偷偷在庄子的垃圾桶里继续捡个水瓶子、纸箱子之类的物件儿拿去卖了。弄巧儿知道她这毛病,也没多加阻拦,但阿婆太发现她每次卖完的钱,都会趁她不在家的时消失不见,后来她就把这些钱随身带着。可脱下来的衣服里的钱,也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消失,直到一天中午,她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看到弄巧儿在院子里对着福来比比画画,不一会儿福来就窜到她屋里把她兜里的钱拿走了,从此阿婆太就连睡觉都会把自己的衣服压在身子底下。
这年夏天,弄巧儿又生了二胎,也是个儿子,但她从来不让阿婆太靠近这个孙子。这天高悬了一天的日头终于往西沉了,阿婆太的茅草屋被西照的日头笼得跟个蒸笼似的,里面苍蝇、蚊子共舞,人在里面跟在蒸笼里似的,阿婆太热的实在受不住,便去井里打水喝,但她年纪大,眼神儿又不好使,加上昨天下暴雨,院子里存了积水,偏偏自己右腿的伤痛发作,当她拎着刚打上来的半桶水往自己的小屋走时,踩在院子里的一个水洼里,脚下一滑,身子一趔趄,摔倒了。飞溅的水花洒到小孙子睡觉的儿童车上,弄巧儿从房间里奔出来,又是一阵痛骂,阿婆太的水桶打翻了,人摔在地上,挣扎着要起来,弄巧儿上去一脚踹倒,把她的水桶也砸了个扁平:“你个老不死的,还有脸喝水,害了我一个儿子还不够!还想害另一个?你去死吧!”说着,抄起墙边的扁担就抡了起来。要不是陈卫家提早下工回来及时拦住,阿婆太遭一顿毒打是免不了了。陈卫家带着自己老娘去了镇上的医院检查,老太太身体倒是硬朗,除了背上的挫伤,也没伤到骨头,便拿了挫伤药回家了。
但从此往后,阿婆太在陈家用水的权利被彻底剥夺了,她过上了东家提一桶水,西家拎半桶水的生活。开始时弄巧儿会特意站在自家门口看谁帮阿婆太送水过来,轻则一顿臭骂,重则拿扁担打人,她在庄子里的名声乡亲们打她追着陈卫家要进陈家门开始便也心知肚明了,只不过不是自己家的事儿,不方便出头罢了,更多被当作了街头巷尾的谈资。陈卫家最近几年有常年在外,对家里的情况更是鞭长莫及。直到弄巧儿这么一折腾,乡亲们看不下去了,搬出了庄里的大管事出面,弄巧儿的气势才收敛了不少。从此对左邻右舍给阿婆太送水这事视而不见。
时光轮回,岁月轮转。如今,阿婆太的孙子福来也到了找媳妇儿的年纪,但连上门提亲的人却少之又少,弄巧儿的怒气又随之被燃了起来,一看到阿婆太在院子里转悠,高兴的时候则指桑骂槐,骂老不死的,不高兴的时候便直接动手。阿婆太便每天早出晚归,自己带个小筐在庄子道儿两侧的垃圾桶里翻找,接着拿去换钱,直到天黑透了才敢回家。那时弄巧儿一家都在屋里其乐融融地吃晚餐,没时间顾及阿婆太。
陈家庄前几年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开发农村旅游产业,水果种植加工,乡亲们的日子越来越红火,来陈家庄旅游的游客也多了起来,庄子里渐渐热闹了,庄里人的生活越来越富裕,陈卫家的的青砖瓦房也被翻盖成了红砖房,但阿婆太住的茅草屋却越来越破烂不堪,这倒也成了陈家庄一道别样的风景线,前来旅行的旅客看到这样的草房子觉得稀罕,停下来拍照的,直播的,阿婆太的小茅草屋也成了城里人来陈家庄旅游的一大亮点。
这年冬天异常冷,已经接连下了四场大雪,阿婆太的茅草房里没有暖炉,她把自己所有的被子和衣服都堆在床上,自个儿钻进去保暖。一天晚上,又一场大雪,“轰隆”一声,茅草屋被压塌了一角。阿婆太本来想让自己儿子帮忙收拾,但陈卫家一家因为在镇上买了房,冬天都跑去住能供暖的楼房了。阿婆太又没有手机,直到第二天乡亲们才帮忙联系了陈卫家,但接电话的是弄巧儿,说陈卫家一直没有回家。
冬天本是流感多发季节,阿婆太在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感冒起来,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偶尔发烧、流鼻涕,就这样沥沥拉拉熬过了一个冬天。开春的时候阿婆太又能搬个小板凳在自家茅草屋门口坐一会儿了。直到乡亲们发现已经连续两天看不到阿婆太出门了,便前去探望,此时的阿婆太已经在她那凉炕上凉透了,她的眼睛直愣愣瞪着,直勾勾地望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