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租的房子和学校之间有个下坡的急拐,发生过好多次车祸,在那里听到听不到警鸣的喇叭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一天放学我打那里路过,又遇见一起车祸,一个小女孩在车轮的辗压下失去了鲜活的生命。我想,如果是繁华的都市,或者在乡村,而不是这个糟乱糟乱的城镇,这个急弯都不会具有致命危险。事故现场人头攒动,人们并不吝惜怜悯的眼神,哀悼惋惜,交口吁叹,然后抽步远离,他们毕竟有很多事。但有一位老人甚是哀楚地看着发黑的血迹,当我再次路过,小女孩已被裹走,他仍对着血糊糊的地面发愣。
我走近一点,听到他悲恸的噎泣。
“老爷爷,节哀。”我试着把他扶起来,抽出纸巾递给他。
然而老人抓着我的手,仿佛受到鼓励似的,嚎啕大哭,几乎屈跪地上,痛苦的捂着胸口。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离开,是我的安慰触发了老人的伤悲,但我还要去上课。
老人忽然收住哭声,对我森然的一笑,那是一张蜡黄衰老的脸,深凹突起的皮肤褶皱中荡开令我战栗的恐惧,我躲开他的眼睛。他摸索出一包烟,拿起一根咬在嘴里,用力的点火,狠狠的猛吸一口,长长的吐出一腔烟雾。他眼神迷迷的望着天迥,缓缓说起他的女儿,他的过去,像在说给我听。
我后悔听他的故事,我无法逃开老人临别的笑容,他咧开嘴,龇着牙,朝我鬼魅的笑。凉意透进我的骨头,他在刚死过人的地方肆无忌惮的笑着。
我忽然笑自己,那不过是老人沙哑而苍老的释怀的笑啊。
老人并不老,年岁不到四十,但鬓发已染霜雪。他原本有个漂亮的妻子,育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他说,如果她还在的话,差不多和我一样大了。十二年前,他在僻远的乡村有个幸福的家庭,女儿五岁。那一年妻子离开村子去了大城市打工,然而,他不能忍受女儿闹着要妈妈时,他只能捉来几只青蛙,他无法忍受割完稻谷回家看到女儿靠着门槛上入睡。等到西北风送来一场大雪,各家欢庆着过年,女儿哭个不停,他忍受不了灶头炖烂的鸡肉扇了哭哭啼啼的孩子一个耳光。女儿再也不哭不闹,任凭他百般道歉和殷勤。
最后,他带着女儿登上去沿海城市的大客车,上车后女儿就轻轻在他脸上啄了一口,眼睛狡黠的笑。他说,他一直恨没能管住手,竟然动手打了自己最最心疼的女儿。
我反感这个故事。我差不多猜到了结局,他的妻子跟别人跑了,女儿也在大城市走散,留下他孤单一人。他无奈,苦涩的笑了。从他黑夜般的漫透死亡气息的眼神中,我猛反应过来他女儿应该已经死了,死于城市里这样的一起车祸。我对这俗套的剧情施舍了些路人的同情。
在姹紫嫣红,百花争妍的春天,他怀抱着睡熟的女儿站在没有名字的山崖边。三个月来的奔波,伤痛,疲惫一齐灌注到他的双腿中,他想就这样一跃,跳下去结束一切。他喂了女儿安眠药,站在崖岸许久许久,望着女儿可爱的脸,隐约有妻子的影子,最终也没舍得跳下。他折回到公路,拦下一辆辆下山的汽车,费尽无数口舌,眼泪,一次次遭受惨绝的心灵自残,努力把最心爱的女儿送与他人而又无人敢接。
他睁裂了眼睚,嘶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他感到天旋地转。在他心力憔悴,面对悬崖绝望悲苦的时候,女儿悠悠的醒来,她为什么摇摇晃晃走到马路了,为什么会有一辆失控的车,她像一个天使慢慢的坠下山崖。前一刻她还在自己怀里,这一刻她就永远和她的父亲阴阳相隔,这就是老天在嘲笑他有预谋的死亡呵。
“是我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我安慰他说,那不是他的错。老人发狠的盯着我,我感到后背一阵发冷。
“我要让那个男人的孩子也死在车祸中。”
我无比害怕起来,再也不敢看他,急着逃离这个疯子。他肆无忌惮的发笑,捶打着自己胸膛,像野兽一样引颈长嗥。他注视着我逃离,朝着我,咧开嘴,龇着牙。
那是老人释怀的笑吗?或许是吧。我静下来想,在疯狂的现实面前,他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常人,他的大笑其实是对老天的妥协,是一种自嘲,是被迫的释怀。
由于迟到,我在走廊罚站,看着玻璃窗,心却无法再平静,回想着老人的大笑,那种疯狂,令人战栗不已,到底是我不能释怀。我向那个急弯跑去,果然他还站在那里,对着弯道,在来往的人群中间呆如立木。我悄悄走到他身后,伸出手,朝向他的背。
一声躁耳的喇叭传来,滚动的车轮轰轰摩擦大地,听得出是一辆空载的重汽。我管不住自己的手,它一点,一点的像游蛇一样靠近猎物。好久,好多次,令灵魂震颤的感觉终于不再只是懦弱的出现在梦里,当货车露出狰狞的车头,电光火石之间,他回过头来,露出惊愕的表情。旋即,他的身体像纸片一般被吹起,那么轻,那么的轻,惊诧的表情凝固在风中,在落地的一瞬,化作刺痛我的解脱的笑容。
我讨厌这样的笑容。
母亲与我刚回到这个小镇,这是她的家乡,也从此是我的家乡。一对孤儿寡母遭到一个男人的抛弃,为他那以后的娇妻。我见过她,也见过她的女儿,和我差不多大,第一次相见我俩便吵架,我打了她,当母亲把我拉走时,她一直拿一双汪汪的大眼睛瞪着我,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种眼神。赢她的代价是失去父亲,其实是我输了,所以她始终没有哭。
回到这个小镇,为了我更好的上学,母亲没有住乡下外婆的老房子,而带着我在镇上租了间房。噩梦觉来于一个午后,劳累的母亲倒在了那个该死的弯道,倒下的时候她也露出了那种解脱的笑容。她确实太累了,每天起早贪黑,做着很多份脏活,累活,一个女人甚至去水泥厂扛水泥袋。
没人管我的哭号,于是我不哭了,转而肆无忌惮的狂笑。
我把娇弱的老人抱在怀里,鲜血撕破了她的伪装,她看着我,水汪汪大大的眼睛,对我说,我不怪你,然后就骄傲的闭上了眼,剩下释怀的笑容挂在脸上。
“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一样,因害怕而放声哭泣,无助感和罪恶感堵在心头,眼泪扑簌扑簌的落。
“为什么要救我啊,啊啊啊。”
嘈杂的医院那么安静,我坐在长椅上焦急的等着死神的宣判,看着自己血淋林的双手。那个时候我太害怕了,背心发冷,我不敢想象有一天自己会真的将噩梦里仇人的孩子置于死地,我悄悄的,悄悄的靠近她,靠近她,等一辆货车挥舞着死神之镰咆哮着冲来,看我木讷的忘了推她一把,而是一直在悄悄的靠近她,靠近她。震耳的喇叭声一直像蚊子一样嗡嗡,我惊醒,猛一回头,货车霎时而至。
她把我拉开,却也等同于我把她拉向了死亡,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干嘛所有的人要输给两个人的爱情。
对面病房的门缓缓打开,一个黑暗的世界徐徐向我走来。
医生解脱的笑了,像一个黑暗的世界突然燃起一星火焰,我看见一扇光明。我不由露出了,曾经出现在母亲,也出女孩脸上的解脱的笑容。让这扇透明的窗把一切结束吧,这原本就是个无聊至极的故事,从一开始就能猜到结局。
“你为什么来这里?”我一边在床边削着外婆上午送来的苹果,一边问躺在病床上看书的她。
“来报仇。复仇的计划酝酿了十几年,从你打我那天就开始了。”
她抬起头来对我淘气的一笑:“你们在这里,我就来了。听说了那个死亡弯道的故事,就想和你在一场车祸中同归于尽,反正你也没有了妈妈。”
她头缓缓低下,眼里泛起泪花,说:“其实我扮的是我的爸爸,我给你讲的故事也是真的,女儿不幸的活了下来,但女儿的车祸活活吓死了我那可怜的爸爸。”
“我没有哭,我再也不会哭了,”
“不如,叫我哥哥吧。”
她抱着我,哗啦啦的开始大哭。
“卡。”导演打了个漂亮的响指,他喜欢完美的结局。我收起疲惫的眼泪和笑容,透过玻璃窗望着狭小的天空,云朵汇聚成女孩的笑脸,不是这个世界搭档的笑脸。风徐徐吹着,云便散了。
突然,从阴云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响指声,如雷贯耳,我不自主的扬起手,在冥冥指引下,嘴里念叨着“卡,卡,卡“,一遍遍失魂的打起响指,心脏开始疼痛,眼睛失去光明,但我又仿佛能感受到心脏在另一处跳动,看到了另一种景色,不明所以的,那种解脱的笑容真正的出现在了我的脸上,而后昏死过去。
搭档问我"活着是最后的诅咒,这是我对你十几年的复仇"是什么意思,因为是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
感谢她扶着浑身乏力的我,看着她的脸,我忍不住想要触摸,愿你,一切安好。
目录:无知集
上一篇:飞向上帝的飞机
下一篇:虹,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