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巷的晨雾总在瓦当滴下第七颗露珠时散去。林穗穗数到青砖裂缝里第三只蜗牛壳,粗陶钵里的槐花米糕正好褪去滚烫。她踮脚将粗瓷罐搁在陈家窗台,新滤的蜜浆在釉面晃出细小漩涡,倒映出屋脊上歪斜的陶土脊兽。
"阿嬷说空腹吃蜜伤胃。"她朝门缝里喊,尾音惊飞了檐角铁马。陈砚川顶着一头乱发探出身,单衣纽扣错位两颗,露出锁骨下淡青的胎记,形似半片脱釉的瓷。
少年蹲在门槛削竹篾,碎屑簌簌落进她发间。穗穗俯身去捡,忽听见裂帛般的脆响——那只元代青釉蟋蟀罐正从博古架坠落,在青砖地上绽开钴蓝色的花。
"要挨竹条炒肉的。"陈砚川却笑,指尖拈起最大的瓷片。釉面渔翁的斗笠在晨光中泛起金属冷光,苇叶纹路正悄然扭曲成集装箱货轮的轮廓。穗穗的绢袜渗出血珠,在牡丹缠枝纹上洇出嫣红的花苞。
他们跪在瓷骸堆里拼图,陈母的骂声已撞开天井。穗穗慌忙将染血的瓷片塞进书包,粗陶钵翻倒,米糕滚进砖缝喂饱了蜗牛。陈砚川拽着她翻过后墙,布鞋底沾满碎瓷与槐花瓣,在青石板上拓出星图般的湿痕。
河滩芦苇丛里,少年用瓷片舀水泼她:"裂纹里能养出新的月亮。"穗穗望着涟漪里晃动的釉色,忽然想起上元节阿爹扎的鲤鱼灯。那些流转的蓝正渗进鹅卵石,多年后会从民宿地窖的荧光菌丝里重新漫出来。
陈母的竹条追到堤岸时,他们正用碎瓷搭桥。釉面倒影中,货轮已驶过少年单薄的脊背。穗穗兜里的瓷片烙着体温,后来被镶在民宿铜门环中央,每逢梅雨便渗出淡淡的钴蓝,像永远晾不干的年少。
晌午的祠堂格外阴冷。陈砚川跪在祖宗牌位前,看香灰落进青瓷火盆。父亲用铜尺敲打供桌,震得永乐年间的霁蓝梅瓶嗡嗡作响。"元代官窑的物件,够买下半条槐花巷!"
少年却盯着梁上燕巢。去年暴雨打湿的瓷片正在巢中闪光,雏燕啄食着釉料里的石英颗粒。他突然明白,打碎的不是器物,而是某种更古老的封印——那些流淌在瓷胎里的星河,终将汇入更浩瀚的航道。
暮色漫过窗棂时,穗穗在自家灶房找到他。陈母罚他不许吃晚饭,却不知两个瓷碗早藏在柴垛后。腌萝卜的脆响混着菌菇汤的鲜香,陈砚川用碎瓷片搅动汤水,釉色在蒸汽中晕染成未来冷链车的光流。
"给你留的。"穗穗从书包掏出油纸包,米糕上的牙印还沾着砖缝青苔。少年就着暮光吞咽,忽然发现瓷片边缘的钴料在渗血——那些嵌进掌纹的碎屑,二十年后会在某张冷链设计图上析出同样形态的脉络。
更鼓敲过三响,两只影子爬上老窑厂的残垣。陈砚川将最大的瓷片埋进西墙根,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扭的航船。穗穗系上褪色的端午彩绳,绳结里缠着从伤口取出的釉料结晶。月光漫过时,碎瓷堆里响起细微的嗡鸣,像遥远时空传来的汽笛。
此刻他们还不懂,打翻的不是瓷器,而是盛满光阴的沙漏。那些散落的瓷骸将在岁月长河里重新聚拢,在某个梅雨清晨,化作冷链中心玻璃幕墙上流转的青色光斑。
瓦当滴下今夜第九颗露珠时,穗穗在梦中看见巨大的青花樽。陈砚川站在缠枝莲纹里朝她挥手,货轮正从牡丹花心缓缓驶出。而现实中的碎瓷深埋地底,釉料与菌丝悄然孕育着,等待破土那日长成贯通时空的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