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还乡手记#老屋与外婆桥
回到小城,正是黄昏。走下大巴的那刻,望着眼前簇新的车站,恍惚不是回归,而是又到了一个陌生的异乡,而这个异乡,势必只是我旅途的中转站。
来迎接我的,是步履有些蹒跚的外婆和大舅舅的小女儿——我的小侄女。自从父母离异后,他们各自有了生活,我的归乡,便是皈依外婆的屋檐下。有两年没回来了,疼爱我的外婆啊,鬓角结满了霜花,眼睛有时眨着眨着,便眯成了一根针,皱纹紧紧地纠缠着眼角,眼眶空洞得仿佛会漏风。我挽着外婆的手,像儿时一样,除却时间的捉弄,我和外婆的感情似乎没有变样。害羞的小侄女被外婆的大手紧紧牵在另一边,时不时冒出脸来笑靥如花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回到大舅舅在县城里租住的家(对,家,有外婆在的地方就是家),外婆就开始忙碌起来,油炸扁食、卤鸡爪、酸菜炒五花肉……都是我自小到大爱吃的家常菜。大舅舅在竹木加工厂上班,此刻仍在加班,经常要深夜回家;大舅妈在鞋厂上班,负责缝纫鞋垫之类的活儿,小侄女说大舅妈出去聚会唱歌了。我们仨一起吃了晚饭,饭桌上,我没多说话,因为我想起了童年时在山乡的老屋过暑假,每晚看着天气预报里播报员预报全国各地的天气时,我都会郑重地对外婆许以承诺:长大后,我要赚好多好多钱,带外婆去这些地方玩,还要买个大房子,让外婆和我一起住。只是这些年来,我的工作倒还顺利,然而在大城市里,每个月拿五千块的死工资,现实中并不能对存钱抱有虚妄的幻想,因为一个月或许存上两千,便是极限。我没能赚很多钱,买上房子,让外婆住进来。外婆看着埋头吃饭的我,只是会心地笑着,并不时叮咛着我多吃菜。我想着过往的种种美好,突然有一个念头:回乡村里的老屋看看。上次回来一直是连绵的阴雨天,我没能去看,这样想来,有五年了,老屋究竟是否依然如故?外婆答应我等过几天天气好了就去,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阵雨。
吃过晚饭,外婆忙着洗碗,硬是不让我帮忙,小侄女沉浸在电视机里的童话世界,我便回到小客房中整理行李,回复频频跳动着的微信。不知不觉,夜里细细密密的小雨果真窸窸窣窣地下个不停,只是那声音似乎缺少了什么味道——童年时代瓦片应和着的鼓点般的别样况味。
后几天,我去拜访了诸多亲戚,劝我回小城考个公务员,抑或早点找个女友步入婚姻的殿堂吧,不绝于耳。我可能习惯了游侠般的生活,在几个城市之间跑来跳去,乐此不疲。至于结婚,可能一直未能全然逃脱父母闹剧般的婚姻的阴影,但我不愿忤逆这么多真挚的美好远景,耐心地倾听着,不住地点着头。我想我终究会结婚,但在此之前的当务之急或许是:我得先让自己的存款变厚,让自己贫瘠的精神日益充实起来才行。
第五天,自小宠我的小舅舅和小舅妈骑着摩托车来载我去乡下的老屋,而上大学的大侄女也回来了,外婆依然忙碌着买菜洗衣做饭,只是对我说:“老房子现在都破破烂烂,还阴森森的,都不敢住人了,你去看看也好,我就不去了。”我很理解,老屋对于外婆来说,是大半辈子穷苦的生活,离开或许甘愿大于不舍,或许是真正意义上的主动逃离。但对于我,老屋承载了我童年所有的美好记忆,那是我记忆的原乡,那是我梦开始的地方。摩托车急驶着,寒风撺掇着我的鼻子罢工,鼻涕暴动,我的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因为感到凉意侵袭,也因为近乡情怯。
山村也盖起了好多栋新房,四五层的红砖房子鳞次栉比,唯有独居溪畔的老屋,仍是孤单地矗立在旮旯里,做着被时间也被主人妄弃的边缘人。远远地望着老屋,我的眼眶止不住地湿润起来,这是身在异乡的我午夜梦回时,总能神奇地梦到的场景,我依然身在其间欢歌笑语,或是我在它的周围被谁追赶着。如今,倒伏的衰草已经在门前泛滥成灾,它们恣肆生长着,年复一年,无人搭理,或许下一步便是觊觎着把已然斑驳不堪的泥墙,甚或裂痕累累的老屋给吞没。
大门开启,阴沉沉的黑暗迅速躲藏到角落里,猛风扑来,却吹不起厚厚的积尘。梁上的燕窝是一具灰色的空壳,老屋便似一具喑哑的荒冢。唯有沉默。我们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便迅速地锁门出来,好似初来乍到的过客。
我呆呆地在荒芜中驻足良久,不说燕子,屋檐上甚或连麻雀的影子也不见行踪,唯有瓦片静默地守护着渐次腐烂的肉身,只待某天轰然倒塌的那一刻。若是炊烟升起,至少可以告诉我,即便一切不再如昨,但一切尚且如常。只是老屋在大舅举家搬迁的队伍中落伍了,它搁浅在西边,徘徊在原地,成了活着的知情人梦中的一部分。外婆的洗衣声还在,只是从村里的溪边换到了城中楼层里的阳台前;外婆抱着孙辈的画面依然,只是怀里从我变成了小侄女。外婆仍是那个外婆,老屋还是那个老屋,甚或我还是原来的我,只是流逝的岁月不似当年。只是我与老屋相连的记忆也一并停滞在了当年,也因此,我记忆中最真切的外婆形象,还是那个有着浓密黑发、胳膊壮实的外婆。而时光的错愕间,我也错失了太多与外婆建立新的记忆的机会。成长快马加鞭地驱逐我离开外婆的怀抱,只是记忆却一直呼唤着我回归外婆的身边,回到多年前的老屋夏日。
我知足地离开了山乡的老屋,回到了外婆的身边。最后两天了,我陪着外婆出去逛街,抑或说是外婆陪着我认识新城。外婆在鞋店前流连,脚步却迟疑着。她今年不让大舅给她买鞋,说鞋子够穿就好,况且又从未出远门。因此,外婆常年穿着30元一双的布鞋,夏天穿薄的,冬天就穿加绒的。而此刻的鞋店正在打折,我知道外婆心动了,但她省习惯了,终究不舍得。我捏紧外婆的手臂,示意她勇敢地大步向前。外婆试穿了几双,最终选了一双,得知价钱后,外婆又摆摆手,说走吧。我说别,买吧,便爽快地付了钱。外婆虽然说太浪费钱了,但仍是忍不住笑容满面起来,像个可爱的小孩。在外婆会心的欢笑与满足中,我知道我的某些执念被救赎了,远去的夏天仿佛从未走远,一直伴随在我、外婆与老屋深沉的呼吸间。
离别的车站,滞重的乌云压在眼前,外婆紧握着我的手,帮我把家乡的特产红酒和米粿放到大巴的行李舱里。我与外婆隔着一块玻璃,隔着一段回不去的美好时光,可是,正因为如此,即便小城依然流溢着一些沉痛的过往画面,但外婆还在,老屋还在,我的梦儿开始的地方其实依然是完好的。我想,我仍会回来,当我迷惘时,外婆和老屋便是我前行的灯塔,悄悄地帮我找回初心,驶向梦想的彼岸。
(湛泊修篁创作于2019年2月10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