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桃花开了。
楼台夜雨,一梦金华。
归来的马蹄响彻长安,大漠边疆传来的信笺,宛如利刃扎进了我胸口,鲜血一般蔓延开来。
他写道:吾妹瑜歌,仅此一别。锦华千万,望妹安好。
自此我杨家一门,只余我杨瑜歌。
这大唐盛世,堆满了我杨家一门的血肉。
唐皇赐予我良田百亩,黄金万两,世代封侯。
可我独爱的哥哥们和杨家军,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是杨家唯一的女儿,不会武术,不会打仗,是杨家的掌上明珠。
我有六个哥哥,父亲是朝中名将,母亲也是将门之后。
六年前父亲战亡沙场,母亲追随父亲而去。剩下我与哥哥们相依为命。
大哥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封为统帅。带着杨家军,和其他的哥哥一起,替朝廷平定外患。只留下六哥照顾我。
可这一去,就是六年。六年不曾再回长安,回来的,只有偶尔的书信。
他们铮铮铁骨,替唐皇打下了这盛世。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五位哥哥,他们的牌位摆在宗祠里,六哥摆了六壶酒,一一敬完。
烈酒穿过六哥的喉咙,他八尺男儿,也落下泪来。
这个时节,正是长安花开的时候,百里桃花送故人,一壶浊酒敬英豪。
唐皇下令乘胜追击,再派我杨家军镇守疆北。这次,则命六哥为统帅。
好像无论我杨家失去了多少人马,于这王国而言,也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君令如山。
当我得知六哥将要远征的消息之后,我开始憎恨这个王朝,憎恨那个高高在上的唐皇。
临行前的那一晚,六哥在桃林为我舞了一回剑。
桃花飞扬散春风,长剑一出尽离怅。
他说,你是我杨家唯一的女儿,爹娘兄长在上,只求你安度平生,不为兵器所累。
他说,瑜歌,兄长此去不知归期,你要照顾好自己。
关山路迢迢,不知疆北大漠那方土地,能否保我六哥性命无忧。
我杨瑜歌别无他处,只会抚琴作诗,悠悠度日。
我说,每等桃花再红长安,兄长就寄一封家书,可好?
他点点头说好,随后拍拍我的肩膀示作安慰。
我红了眼眶,抱住他说,兄长此诺,不可忘却。
他微微而笑,像儿时那样抚摸了我的头发,擦掉了我的眼泪。
次日暖阳遍地,六哥离开了长安。
而后的三年里,每当桃花绽开,我定能收到六哥的家书。
直到第四年春,六哥的家书随着朝廷的战报,一起回到了长安。
家书在我手,战报在唐皇手中。
他写道,吾妹瑜歌,仅此一别。锦华千万,望妹安好。
他不再报平安,而是与我告别。
那日我跪在杨家宗祠里,整整一夜。眼泪如洪水,也洗不尽悲情。
唐皇得知六哥死讯,为标榜忠臣之门,赐予我良田百亩,黄金万两,世代封侯。
可至此我杨家一门,再无儿郎。
今年的桃花灼灼,春风依旧。
我得万贯家财,却再不见欢颜盛朗的杨家一门,又有何意。
长安繁华依旧,来来往往又三年。我已是二十七岁的女子,却迟迟不肯出嫁。
唐皇为我择婿,我都一一婉拒。
我说,我有六位兄长,每守孝一位三年,守不满十八年,我决不嫁人。
我要让唐皇记住,让这个国家记住。我杨家一门,忠肝义胆,有血有肉,不容遗忘。
那日大雪降长安,塞外传来的消息,震惊朝野。
那探子来报,杨家军前帅杨纾,叛国通敌,举兵犯我大唐。
一个明明三年前就死在战场的人,如今别人的一句话,便将我杨家推上了风口浪尖。
我不知该信还是不信,六哥到底是生还是死。但我唯一不信的,是探子口中的叛国通敌。
京城沸腾,唐皇震怒,下令将我杨家一门斩首示众。
我冷笑不止,这就是我杨家世代效忠的朝廷。一朝恩尽,荣辱成空。
如今杨府仅有的,只剩我与丫鬟仆人们。我命不足兮,但要让我杨家背上千古骂名,我绝不容忍。
唐皇下令查封杨府的那天,我穿上了先皇赐予杨家的黄马褂。
众人惊异之余,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被带进了皇宫,见到了唐皇。
他见我穿着黄马褂,脸色尤青。
只道,朕如此厚爱你们杨家,却没想到你们竟如此狼子野心。
我冷笑道,陛下如此肯定我兄长会叛国通敌,又何曾是真正的信赖我杨家。先皇赐我杨家至高无上的黄马褂,想必也是料到有一天,他的子孙后代会因为忌惮杨家的势力而灭门吧。
我抬头冷峻着眼看他,恨不能变成一把利刃,插进他胸口。他微诧异,想我杨瑜歌,何曾露过这般神色。
他厉声道,你哥哥投靠了敌军,要举兵犯我大唐,朕岂能容忍。
我问,陛下口口声声说我兄长投靠了敌军,却未派人前去查证,所谓是非虚实,于您唐皇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对吗?
他拍案而起,怒道,放肆!朕一再纵容你杨家,如今你要来向朕兴师问罪吗?
侍卫闻声而来,长剑指向我。
我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厉声正色道,只凭一个探子模糊的说辞,就要定我兄长的罪名。陛下,您如何对得起我亡在战场的杨家一门。
我杨家三万忠魂,就因为您一句话,背上千古的骂名。
寒尸宿野,忠魂未安。陛下,您如何能轻率的,就将一切抹杀。
一月长安飘来的雪,落到皇城内。
唐皇终于妥协,派人去了边塞。
不久后,塞外再度传来捷报,前杨家军统帅杨纾大胜而归。收复了大唐土地,自此边境,再无战事。
原是六哥诈降,最后一举灭了敌军。
如此佳话,流传到长安城,人人皆道杨家男儿有勇有谋,杨家自此门楣再高震。
而我只盼,兄长平安归来。
六哥归来的那日,长安城再度暖阳遍地,六哥回到了长安。
他满脸风尘,长发束后,战袍飘扬。马蹄嘶吼在城门口,他飞奔下马,阳光照在他身上。我泪眼朦胧跑过去抱住他,六哥!
他温文而笑,单手环住我,柔声安慰道,好了,我回来了。
我曾以为杨家再无儿郎,只余我杨瑜歌一人。
如今六哥归来,杨家未灭,忠良已安,战事已止。
于这大唐盛世,已无愧。
我与六哥将家财散尽,官爵辞去。
城里的桃花再度绽开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长安。
桃花百里,香满京城。
那时哥哥们意气风发,明朗俊逸,长戟在手,我抚琴作诗,他们把酒言欢。
那时桃花满经纶,朱颜笑长安。
那时人面桃花在,辞树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