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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城的雨季如约而至,昼夜未停。本地人都说这次的雨异常凶猛。
去年夏天,两个多年从事酒店行业的朋友拉我入伙,这次要去榕城,一个位于黔东南州的小山城。
多年前,他俩决定在西藏首开酒店,一路被推推搡搡,既经历过一房难求的旺季,也险些死在门可罗雀的疫情期。从门外汉到变成我眼中的专家,从当年我们的财力无差到他们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在我看来似乎可以跳过所有风险直奔富裕的大结局。比起我经营多年的行业因为遭遇政策变更,这两年来正一步步走向寒冬,每每小聚看他们聊得风生水起,说没想法,真是骗自己的。正当我人生的天平倾斜面越来越大时,邀约终于降临,他们给我发消息:走,一起去做酒店玩儿!
考察是必须的。接到邀请后,我立刻订好机票和他们去往榕城碰面。远离家乡的酷暑,虽经长途汽车跋涉的疲累,但打开车门时,空气中满满氧离子的榕城便以神清气爽的最好客的姿态征服了我。碧岭叠翠,清涧飞瀑,可以说太阳在这里都变温柔了。举杯邀明月,繁星漫天,朋友说,目前旅游胜地的酒店经营都已饱和,恰恰像榕城这样既有历史又有民俗风情,且旅游业正在高速发展中的地方才是最佳投资地。作为外行人的我对他们的意见深以为意,——这些年赚钱真得很难,不仅是选项目要慎重,时机更是重中之重。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三要素什么时候能发挥到极致效果,我以为,榕城便是我再创辉煌的摇篮。
从一次考察到二次、三次,我们仨意见空前一致,说干就干。当然,实际上我听得多,说得少,只在算账这件事上认真了一下。按照股份分配,投入产出,大概最多两年就能收回成本。我想,只要目前的老行业能再撑两年就足够,老天必是给我安排了一个重新开大的机会。
半年后,我们的酒店在跳跃欢腾的炮仗声中开业了,当地首家民俗主题酒店。广告语写:这里将是你在榕城体验民俗风情的终点站。
我们舍得投资。最新的设计理念,配套新颖全套的入住体验感,这个酒店像空山新雨带给人的舒适感,给同样处在新生阶段的榕城注入生命力。为了尽快了解行业运作,我申请常驻这里,他们两人当然开心,但我其实私心是有的,——我想陪着这个“孩子”长大。
一切运转顺利。甚至经历过五一小长假的爆火,我信心满满地认为成本回收期还会缩短。每当和老婆孩子视频,对面的她们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时,我总是充满希望地告诉她们不用担心,熬过初期,以后会越来越好。这不,马上进入暑期,前来旅游的人会更多。视频这边的我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虽然难掩疲累,但,跑出两千公里,几个月没回家的意义不就在此吗?我接着说,放假了你就带婉儿过来住,算是陪我,刚好也来玩玩,恐怕你们来了都不想走。那天晚上我睡得超级香。梦里我开着酒店接送旅客的车子把她们母女接到住处,女儿在月光下挥舞着手臂,笑盈盈地对我说,爸爸,这里真好,我要住久一点。老婆则环着我的胳膊说,生意真不错,看来你的选择是对的。我在梦里还看见我们三人睡在宿舍的那张大床上,窗外蛙鸣阵阵,明月高悬,丝丝缕缕的云舍不得遮住任何一颗闪亮的星星,只做流苏状,从它们的指尖处轻轻拂过。
多好啊,还有不到半月,我们就能真的团聚了。
直到前些天,一个劲下不停的大雨来了。
服务员说,榕城这里的确是有雨季的,但往年并没有那样大的雨。很多游客提前离开,不少订单因此取消,个别不赶时间或有特殊要求的住客最终和我们一起被困在了酒店里。我坐在窗前给老婆打电话,外边的雨声很大,须将免提打开才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她一直不停问,要不要紧,你不会游泳,要是继续下的话,转移起来,你会不会有危险……除了竭力安慰她,我什么都做不了。榕城似乎已成一座水城,网络信号时断时续,度日分秒如年,安抚被困住客的我看似冷静,其实心中掀起的巨浪不比正在肆虐的洪水弱。
起初,街道上流过的水虽持续却缓慢,水面未漫过酒店门前的第一节台阶;后来,裹着泥土和各种垃圾的水流不知何时悄然登堂入室。驻守在岗位上的员工已被我安排上了楼,我们把电断了,尽量将可移动的电器搬上楼;再后来,街上急速流过的山洪已彻底吞没酒店的一楼。从窗口望出去,我看到几辆随波逐流的小汽车和冲下来的树木,死掉的家禽、电动车、桌椅板凳像连环画似的从眼前翻过;老婆的视频电话接不起来了,我们只有靠短信联络;楼里开始有哭声,最初还有安慰的声音,后来,我也想哭,除了害怕,我甚至看到随着洪水消失的,还有我的存款和家乡的房产……
大雨,无论我愿不愿意,一直未停。耳朵里哗哗的雨声和水声合并灌进我的脑袋里,白天黑夜不眠不休。新闻说,这儿三十年来没下过这么大的雨,哎,有什么办法呢?三十年后,竟让我赶上了。新闻里还说,抢险救灾的队伍已在路上,只要待在高处,很快就会获救。我再次从窗口向外看,心中虽仍旧担忧,但似乎能感到黎明将近,不觉胸中一口闷气稍微缓了些。
经理,经理。神色慌张的服务员小金突然撞开我的房门,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说,快,快……她使劲吞下一口唾沫,快去找车!不是,不是车,是船!
咋个了?预感不好,我几乎是从凳子上弹起,联想到楼上还困着几位住客,出什么事儿了?
那个,305的客人,肚子痛。
那个孕妇?
嗯嗯。
话毕,我额头的汗已涔涔渗出,刚有点舒缓的情绪又紧张起来,之前他们就是考虑到孕中期的妻子行动不便才没走,这……难道是早产?
船——船——船——哪里有船?鸡皮疙瘩从脚底直蹿到头顶,捏着手机的手不由自主地发颤,心中慌乱一批,嘴里却嗫喏着,好好好,我来想办法,想办法……
小金留下催促的声音,转身消失在门口,而我的大脑则已近宕机,一片迷蒙中在手机上按下了110。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酒店那辆车应该还在停车场里,但我只能依赖方向辨认它的位置,有什么用?此时的它还不抵一块门板,难道还能做“潜艇”?电话那边的接线员记录了我的求助,却只能告诉我救灾队伍已在路上,警力有限,保持冷静,如果可能,是否可以创造自救机会?
挂了电话,情绪稍微有所平复,我终于意识到突降的天灾面前,自救永远都是第一方案。先上楼,了解情况,没办法解决船的问题。我环顾一周,能做的只有拆门板了。拆!一个不够就多拆几扇,就算把人伏于其上推到医院我也得试试。
看着没有拆卸工具的员工几乎是在破拆门板,我实在难以保持自己滴血的心不被再次刺激,已经确认的硬件损失金额早在我的账单里,多几扇门,能多几个钱?人命关天,人命关天……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不断重复这四个字。拆好了门板,又撕了好几张床单变成绑绳,一边系在随行的人身上,一边调试是否可以固定孕妇。
老板,谢谢你。年轻的丈夫红着眼睛抱起妻子向我走来。临街的大玻璃窗也破拆了,那是我曾经最为骄傲的设计。从外边看过来,那上面装饰着的是一幅白天可以追随阳光变幻景致的葱岭叠溪,而夜间它则能在霓虹灯的加持下呈现出银河与海洋交替的幻景。就在十分钟之前,因为无法整体拆卸,这面魔术“墙”在我的注视下决然粉身碎骨了。
大恩不言谢。我看到他说这话时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不知该说什么,我只能使劲在他肩头按了按,兄弟,注意安全。
我们合力将门板拉到窗旁,做好各项工作后准备放行出发。直到此刻我的心中都在打鼓,往前走,只能顺势而行,但究竟我们的方案是否可行一切都未可知。我扶住窗框的手抖得比心跳频率还快。成,——便成了。假如不成……我不敢想,这责任我担得起吗?“要不——”两个字刚冒到嗓口,我想说,再想想……
经理,我去给他们带路,这里我熟悉。工程部的萧小也从身后突然站了出来,我会游泳。好!我好像怔了一下,旋即也拍拍他的肩头,把人平安送到,回来给你涨工资。往日这句能换来欢呼的话此刻却像沉进水中的秤砣,没有任何涟漪。放心放心,医院离咱们这里很近,这会儿雨小多了,水势也能应付。他挤出一丝笑,对夫妻两人说,我老婆生大娃那天难产加大出血,是来旅游的人开车帮着送到医院,又不少人给献血才救回来他们娘俩的。这恩,咱们忘不了。
在萧小也跨窗而出的同时,身后又有两人站了出来,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平日里看他们稚气未脱的模样,此刻却满眼都是坚定和力量。经理,我们也去,刚好四个人,扶四个角,更安全。
我的眼窝热了。猜着那天混在洪流中的,应该还有我的眼泪。
四人轻推门板上的孕妇,勇士般护送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窗外的雨没停,白花花的接连天地,雾蒙蒙一片。我点着一根烟,深吸一口,猛然间关于意外和明天究竟谁会先来的很多画面突然涌入我的脑海里,如果安全过了眼下这关,我究竟还要不要继续呆在这里?
吐出来的烟气几乎瞬间被带进外面的雨帘中,我又想起自己白手起家的这十多年,不都是行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儿吗?哪一段里都有难关,但不也都是关关难过关关过了吗?
掐了手里的烟,我转头望向进城的方向,在奔涌的水流中,忽然出现众多黑点,它们正以极快的速度向我驶来。我看清了,看到了,都是载着迷彩绿的救生艇,他们随着水流进城,又向不同方向分散开去,他们用喇叭喊,大家不要害怕,我们会帮助你们每个人安全撤离……
他们看到了正站在窗口的我,于是喊话,来,伸手,上来。我突然恍惚,伸向已被雨水灌湿身体的他们的手却使劲左右摇摆。我大声回应,楼上还有游客。不过,这里暂时安全的,我可以处理。你们先去帮其他人吧……
我目送皮艇离开,纷纷四散开去的皮艇上陆续跳下许多人,又有许多人被扶了上去。雨帘外,我看到城外的山郭似乎显形,它们正与城中的我们一同努力,压制洪流和雨势。我抬头望着天空,灰暗不可能总是占据主场,我知道,应该很快就可以看到晴天了……
救灾工作有序开展,大雨渐停,洪水褪去,满城狼藉,污泥遍地。我的店、我的车都变成无法想象的另一种模样,但我们都挽起裤管走进淤泥中,和迷彩绿站在了一起……
那天,当我和员工把酒店打扫出大致模样时,那对夫妻一同归来,新晋爸爸开心地告诉我们,虽然早产,但好在送医及时,他们已经决定儿子的名字就叫榕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