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我隔镜细观我,半生快活,半生坎坷萧索。
……
丁程鑫是教门铃声闹醒的,梦里仿佛还站在夏日嘉年华的舞台上,大脑随时保持着高强度的警戒状态。一朵星云自银河系直直坠入,晃晃悠悠落在了舞台中央,他好奇地伸出手想要一探究竟,耳畔却突然响起刺耳的声音。
“知道了!马上起!”伸手懊恼地将手机翻了个面,却突然感觉神魂归位五识清明,原来自己已经躺在了重庆的家里。唤醒自己的,不是STAFF姐姐设的闹钟,而是自己家里的门铃声。
朱二娃穿着一件肥大的衬衫,对着丁程鑫早上起来一头蓬乱的毛发笑了整整两分钟。直到丁程鑫从厨房里拿来一片吐司,狠狠地塞到了他嘴里。
“待会儿去哪里甩?”十分困难地吞咽完了一整片吐司,朱二娃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开口问丁程鑫。“随便。晚点去看电影。”仍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练得久了,已经成了习惯。朱二娃于是慢慢地在丁程鑫床沿上坐下了,扯了扯丁程鑫不太平整的睡衣,不紧不慢地问道:“怎么样?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跟我说一遍吧。”
“……嗯。”
丁程鑫觉得有些遗憾,他在梦里没有用手指戳进那团星云,舀一指头放进嘴里,尝一尝是不是棉花糖的味道。而人生里面所有遗憾的事情,又何止是一场没有完成的梦境。
深圳沿海,气候上属亚热带季风。透过打开的遮光板所折射过来的光线,丁程鑫的目光追随着那一片清朗的云层。
深圳机场的屋顶,很蠢。
仿佛是一个个巨大的马蜂窝,折磨着密集恐惧症患者脆弱的神经,丁程鑫想起三月的时候看到的饭拍里黄宇航来参加音乐风云榜时被这个屋顶吸引着的样子,瞥了瞥嘴,心想,我没有他那么蠢。
深圳的海很漂亮,是自己从前没有见过的样子。走在沙滩上踏过的脚印,一回头就被海浪抚得不留痕迹,细沙依旧干净清白。蹲在海边拿着手机拍浪花,却突然想起,这样的景色,那一日,那个人,因为行程匆忙,大抵还没有看过。
丁程鑫渐渐觉得记忆力衰退,记东西比以往困难得多,脑海里的内存条存储了太多关于一件事物的复杂心绪,那些不可言说默默压制的细密心思,不经清理,便大大拖累着他的记忆力。
穿过时间的缝隙,这瞬眼的光景,做个梦给你,做个梦给你。
累,无法言说的累,日夜不分挥洒汗水的时日,他留了一丝残识,告诉自己要顾全大局。怕来不及,怕努力变成希微,怕保不齐身边的人,怕时局再翻涌。
高强度的训练压榨着丁程鑫的身心,狭窄闷热的练习室里,积压良久的情绪终于爆发。
十个人里面,不是人人都经历了残酷凉薄,格局剧变,他们或许做着同一个稀薄的美梦,可是每个人跌入梦乡的姿态和时机却全然不同。
自从黄宇航离开以后,丁程鑫曾在日志里记下一句话,“能够流汗的时候,就不要流泪”。可是在面对着旁人懵懂无知的脸,他仿佛一个人行在悬崖峭壁上的时候,泪水,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流。他静静地蹲在地上,等候着悬崖上的山风来把他吞没。
“就算努力也未必能够得到的命运的赏赐,在面对审判之前,你们怎么能这样不知警醒。”
脑海中的暗潮涌动,到了嘴边却也只成了几句不成形的话语。
“我压力……私底下,很大……明天就要彩排了,你们……”
长久的寂静无声。
他想,他并没有活成和他相似的样子啊,从前的时光毕竟还是醇美更多,更何况黄宇航,原是个七情不容易上面的人。不像他,双鱼座的弊端展露无遗。彩排之前,休息室里,敖子逸从背后用力抱了抱他,力度再放缓些,就是曾经的黄宇航的样子了。已经,很像了。
丁程鑫这样想着,回过头,伸手拂去敖子逸头发上一根粘着的彩带。
照例被师兄的周年庆闪晕了眼,太多梦幻泡影般的繁华和热情,从此以后恐怕还会不时惊扰着少年们的梦境,重现,相叠,扎根变为执念。
8.12.雨中高歌的一天,夏日里一笔浓墨重彩。
未知的,未来里,未定机率,然而此刻拥有你。某一天,某一刻,某次呼吸,我们终将再分离,而我的自传里曾经有你,没有遗憾的诗句。
……
他瘦得厉害,面颊有些下陷,人随时保持着兴奋状态,结束回程的路上脑海里还在不断过着歌词。这一仗无论是输是赢,总算是过了。沉入黑甜乡的前一瞬,脑海里出现一张温柔的面孔。似是故人来。
我隔岁月观你相,半生鲜活,半生消弭解脱,莫困顿情诺,美玉糟粕,求造化从轻发落。
周遭的大人们逐渐学会了用最恶毒的言语去攻击那个人,有几个老的带了他们很久的STAFF会摇摇头叹口气沉默不语。丁程鑫觉得自己身体里某一个灵魂已经开口为他辩解,言辞激烈,不,不是这样的,黄宇航不是这样的。可是现实是,他把自己的身体绷成了一张弓弦,唇齿相抵,没有立场讲出半个字。
他后来晓得他的麻烦不断,人还生了病,在远离亲人的上海,过着一种在他看来十分奇怪的生活。丁程鑫想,黄宇航当初,实在是,孤勇得狠了。
结束所有表演的那一天,丁程鑫和弟弟们做了一个群访,他说,我希望以后能挣钱,养大……
想了想小外甥倒是轮不到他来养,遂改口说是希望让家里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一颗赤子之心,至此剖白得十分明晰。还有一句话,可以暂且当做一个玩笑,却是万万不能在人前说的。
丁程鑫想,他想挣很多钱,养大小粽子,再,赎了黄宇航。
管他两家高层纷纷扬扬的官司纠纷,恩怨情仇,绕了一圈,庸人自扰,在本该扮作陌生人的我心里,最浅显的,还是只希望,你好。
(下)
于万千人观你我,皆惑情诺,两难圆滑洒脱,芸芸蜉蝣世,你最似我,如知伊如对镜如溺者逢舟。
回到重庆的那一日,阵雨浇灭了山城的炎夏一小半的火气,却也令室内闷得腻人。铜元局的篮球场上,两个少年正围着篮筐打篮球,少年人的一腔火气没有让阵雨浇灭,激烈的角逐中,肩膀厮磨碰撞。黄宇航觉得这两个人有些他和丁程鑫的样子,当然,是旧时的样子。
这半年有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细细观摩,却好像已经有些记不清了。算不算脱胎换骨,算不算是一番新天地,他也渐渐不再去思考这些问题。黄宇航想,他的血液里,终归还是流淌着山城的风。回到故土,每走一步,脑子里全是和故人旧时的记忆。
他也刚刚打了一场仗回来,不是久经沙场的人,每一寸赢得的方寸之地都只会用自己的一身血气去换,不论输赢,自然带回来满身伤痕。
家中饭桌上,一向沉稳温和的妈妈,情绪也有些失控:“幺儿哟,怎么就弄了那么多伤回来,我跟你老汉,看起心疼哇。”黄宇航笑了笑,搬出几句宽慰的话,好不让至亲担心。回到自己的房间,悄悄换了一次身上贴的膏药。
是意外,也不是意外。后空翻本就是高难,就算是成功了数次的彩排也不能算是游刃有余。正式在台上,他同协助他的伙伴都有些无法掌控。《ALL THE WAY UP》,两个月前,丁程鑫原原本本地跳过同一支曲子。黄宇航承认自己在台上有一瞬间的闪念,想着如果把这只曲子编成他跟丁程鑫的合舞,算不算有生之年系列。他们曾是一柄双刃剑的剑锋两端,相合的过程中也带着些许隐痛的摩擦,一旦分开来了,也注定各自锋芒毕露。至于那个合舞的想法是在后空翻之前还是之后,有没有因此让自己分神,黄宇航脑子里已经找不到答案了。所幸整场舞台没有被这个失误影响,总体仍算精彩绝伦。
后来,黄宇航在舞台上唱:
我相信,我相信的一切,变成火焰,照耀彼此的脸,茫茫人海相互看见。
……
他任由记忆里那个人的脸庞占据了整个脑海。
新来的练习生里有个孩子喜欢围着丁程鑫闹,分明是一米八的大个头,撒娇卖萌起来还是一派小孩子心性。黄宇航已经不太记得丁程鑫上一次在他面前撒娇是什么样子了,大约在2016年12月24日,重庆大剧院里,他们心照不宣地约定了,要把过去的两个人一同藏起来,藏到岁月深处。再次见面时,他大约要梗着脖子叫自己一声“孙亦航”,曾经黏在身侧耳鬓厮磨,撒娇撒痴的小模样,大抵已经绝版。
他看了那个视频,在丁程鑫被忙着拍照的粉丝挤到一旁不知所措时,是陈玺达,于人群中拉住了丁程鑫的手,把他护在身边。他又听说,陈玺达让丁程鑫又恢复了笑眼弯弯的样子,自从自己走后,他这幅样子,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了。 黄宇航想见一见丁程鑫,当然,见一见是远远不够的,最好能把丁程鑫整个人揉进怀里,好好地抱一抱。想到这儿,黄宇航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想他现在是不是陷在泥潭里,抽不出身,虽然他自诩有着十二万分的勇气,不曾畏惧过任何的逼迫压打,可是终究,短时间内,抽不了身。他想他可能被蒙上了一层尘埃,在丁程鑫身边的人口中,沦落为一个恶徒。他想,他大抵,没有能力再守护在他身边了。
这样,也好。如果多年后,他还肯记得,当初他抱着他的温热的力气,触感和温度。
离开重庆的前一天晚上,有不懂事的粉丝私信给黄宇航,向他提起过往,跟他说,你还记得程程吗,他现在也是大哥哥了,跳舞也跳得很好了。
他笑,他知道,他记得,余生若是想忘,怕也没有可能。2016年的圣诞夜,他们共同做的那个美梦已经破碎,他们约好换给彼此的心里,盛满了同等份的勇气和耐心,足够支撑着他们在天南地北,各自重新织就一个新的梦境。
应向八方寻你,逼岁月回头,再饮杯浊酒,混杂热泪滚入喉,将来路走马过,直到初见再少年时,春日惊鸿一回眸。
粉丝们说丁程鑫是最长情的孩子,当年恋爱禁止团五个人人手一个的乔巴,这些年他无论走到哪里,换了多少个包,都不曾取下。有时在陌生城市的机场,他还把那个乔巴握在手上,轻轻摩挲。没有分开之前,黄宇航曾经笑他:“就那么喜欢?下次要不要我送一个新的给你?”丁程鑫望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黄宇航,什么都可以丢,人的记忆不能丢,我不是想让你跟我一起带,但是可不可以请你,多年以后,还把你的那一只乔巴妥善保管着?”
黄宇航做到了。
在同一天由江北机场出发前往不同地方的行程里,他曾经在其他人留在车里休息的时候,隔着一堵半透明的墙,远远地望了一眼丁程鑫的侧脸。
无数的峥嵘与温柔混杂着沉默里吞下的热泪滚烫翻涌在胸膛中,黄宇航弯下身,将那只小小的乔巴,郑重地绑在了行李箱上最显眼的地方。自此,丁程鑫不再是那个唯一且孤独的长情者,天南地北,另一个人也愿意用自己的掌心悉心呵护着那些旧时光。
要怎么探寻,要多么幸运
才敢让你发觉你并不孤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