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踏上重庆,肠胃便如误闯了火场一般,时时灼痛。然而一间间热腾腾的火锅店内,食客们却皆如鱼得水,面不改色地吞咽着红油翻滚的锅中之物。
我肿痛的牙龈,此刻正随着众人筷子的起落,发出无声的呻吟。
隔桌坐着一位老者,他面庞上沟壑纵横,如重庆那盘曲上升的石阶,记录着岁月的起伏。
只见他筷子轻巧地夹起一块滚烫的毛肚,在红油汤中稍稍一涮便送入口中,嚼得从容而安详。油亮亮红汤沾在唇边,他那皱纹里全是满足的笑意。
我凝望着这一幕,嘴里不由得跳痛了一下,心里更是困惑:那红汤里跳跃的火焰,何以竟成了此地人们赖以生存的粮食?
忆起故乡,心里一阵温暖。那湖里小鱼做成的银鱼羹,汤色如乳,几缕柔白细丝于其间浮游,仿佛是从水中新捞起尚未醒透的梦影。
家乡的滋味,是水波荡漾、是温柔轻抚——可如今,我坐在山城这火热的红油锅前,肠胃翻腾,齿龈鼓胀,竟如被关押在火焰灼烧的牢笼里。
几天下来,原本合身的牛仔裤竟迅速地肥大起来。
窗外,迷蒙的雾气如薄纱轻绕,那雾,裹挟着湿润的气息,浸润着整个重庆。原来这红油浓汤的火焰,乃是山城人用以驱散湿寒的盔甲,是这片陡峭土地赠予他们生命的盾牌。
而我家乡那一泓清汤,亦是温柔水乡所赐予的丝绸软甲,是河流与湖泊的恩物。
或许有一天孩子们终会理解:所谓水土之养,便是大地母亲分发给不同儿女的生存之符——一符贴着水土的脾性,一符系着人命的呼吸。
人吃下什么,便长成了什么的一部分。异乡的滋味纵然起初如针如刺,当痛楚退去,扎下的根却默默在身体深处织就了另一重水土——我们终以肉身作筏,渡那无边无涯的、生活所赐予的百味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