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和母亲一起去姥爷家看望他,平素我不在时,母亲没有多少空闲能去陪着老人,也只能是浅尝辄止地聊两句,问问是否还好。二十年前那个健硕的一顿能吃三大盆饭的男子,如今面容肃静而深邃,正襟危坐在轮椅上,等着我们的到来。几年前姥爷旧伤复发,腿脚不便,只得坐上了轮椅,如今倒也习惯了这事物的陪伴,不会再因为自己被看做残疾而乱发脾气。
背姥爷下楼,背姥爷上副驾驶,把轮椅收进后备箱……他顺从地接受了我的每一步安排,像是二十年前我们的角色互换。母亲问他想去哪儿,他想了想说,要去老屋看看。
五年前他住在老屋,是我打记事起就存在的一处平房小院,冬天也不生炉火,颇为冷清,又少人照顾。舅舅母亲于是商议,为姥爷在我家楼下买了一套房子,卖掉了那院装满舅舅母亲,姥姥姥爷记忆的小院。这五年间即使他想回去,也罕有机会。一是身体条件所限,二是触景恐伤情。这次趁我回来,就想着能去再转转。
于是驱车前往,一路上他像个孩子一样认真地看着街道上马路上的每样事物,仿佛在弥补这几年单调而枯燥的生活。
小院被一户农人所购,院里平整的土地都种满了瓜果蔬菜,看着颇有生机。姥爷看着没有多大改变的房屋院落,心情好了起来。迎着仲夏的阳光,总有一丝温暖的笑脸。很难得。
背姥爷出了崎岖的小巷,来到他剪了五十年头发的理发店,店长熟练地帮他洗头剪发吹干,说,爷爷你都快一年没来啦。小城的好处就是,时光在这个城市里选择性地流逝。比如我的姥爷还是我的姥爷,给他剪头发的理发师,从老太太,到老太太的儿子,到老太太的孙女,已经三代人了。
收拾妥当,母亲说带姥爷回家坐坐吧,这几年来我们家搬家已是常态,买的新房子隔两年就要卖掉重买,我通常假期回家住一次,等下个假期回来时又换了一个小区,所以虽然和朋友在一起是个活地图,回到家乡却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颇为讽刺。
我都不熟悉,更何况姥爷。去年这时候住进新家,一年了姥爷还未曾来过,好在有电梯,不用我再背着上楼。来到家里,看着远处曾经每日都要爬一遍的西岩山,姥爷有些怅然。落地窗透过来的午间的阳光晒在他身上,我仿佛是看到了他苦难的一生,金色的光环氤氲着一种叫平凡而伟大的东西荡开在我心里。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经历,我有笔,却也不忍写出。
好怕,好怕不能接受他的离开。好怕不能像他一样平静地接受死亡,好怕我会忘记他跟我讲过的那些存在在真实世界里的历史,好怕我等到带着妻子回家的时候不能指给他看,好怕再也不能拉着他粗糙有力的手,背着瘦骨嶙峋的肉身。好怕我是最后一次见他,所以即使每年假期工作再忙我也会请假回家,哪怕只陪他一天,送一顿饭聊一会儿天。好怕我写完文章他就会离开,所以我只写了一点点,我希望我还有很多时间,陪着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