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缕阳光洒在已褪色的红色窗花上,玻璃窗上斑驳的光影像谁狠心的脸?风推着浅橘色的窗帘来回发出噌,噌,噌的响声。
床上灰色的被角垂到了地上,枕头上满是凌乱的灰白头发,这些头发遮掩着一双紧闭的眼,因为眼眶深陷显得眉骨奇高。她肤色灰青,嘴唇苍白如纸。
窗帘又噌噌了两声,被子轻微地动了动。床上的老妇人突然张大了嘴,极力伸长脖子做吞咽的动作,然后如爬了几座山似的吐气,她艰难睁开眼睛的瞬间才让人觉得还活着。
老妇人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慢慢地转动着,看遍了房子角落,吸了一下鼻子,一抹浓重的悲伤化作水汽在眼眶里打转,从眼角滚落……
这时一个跛腿老头慢悠悠走了进来。老头拖着患过小儿麻痹的细腿,侧着身子,螃蟹似的到了床边。
老头的脑袋很大,眼睛大而无光,咋看像个牵线的大头木偶。他瞅着老妇人,死鱼般突出的眼珠里有着无尽的不耐:“你到底吃不吃?你以为你装死,你儿就回来咧?”他粗声粗气,压抑着愤怒。
老妇人厌恶地瞥了一眼老头然后侧脸,懒得看这张让她生厌的面孔。她的薄嘴唇动了又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有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老头看得一清二楚,哼了一声,脸上浮出几分得意的笑:“你还想骂我?你骂啊!”他笑:“知道你脑梗后为啥不会说话不?报应!”他甩了甩袖子,眼角的鱼尾纹都有些狰狞:“对了,我给你大儿打电话说你快不行了,你儿说人都会死,没时间回来!”
老妇人听到这句话,瘦的皮包骨的手如鸡爪般张开,抓住被子,揪着,攥着,如同握住了自己心底的恨与失望。她恨这该死的老头,杀人还要诛心!
老头的唇角挂着一抹笑,似嘲笑又似悲凉。他走到门口回过头瞥了眼老太太拿出手机打电话:“大明,你姐已经两天不吃饭了,我估计快不行了,你来看看你姐!”
老妇人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的悲伤发出声音,这死老头这么盼着自己死!不,她要等大儿子回来,她不信,她的儿不想她!
老头接连给老妇人娘家亲戚打完了电话,才拖着细腿走出了房间,紧接着是关门声,很大,撒气似的。
2
老妇人的身子随着关门声动了一下,可她已翻不了身子,只是侧脸看着金色的阳光和窗帘上的花瓣……她知道,老头又去小商店了,老头这一生爱钱胜过了所有。她初患脑梗时,只是右腿失去了知觉,想去医院看医生。
老头说,“可能是你腿抽筋,再观察观察,别乱花钱!”她就这样扛着,直到摔倒起不来才进了医院。进了医院也只有不到二十岁的孙女照顾。
在老头心里老妇人终究不如路人甲。老妇人住院期间,老头依然守着他的小商店。
老妇人出院是老头强行让出的院。主治医生让做做康复。老头和医生吵架说是,医生想挣他的钱。
老妇人出院后倒也能缓慢地走,嘴角抽搐,吐字不清,陪她的只有她那个抱着手机不放的孙女。老头依然守着小商店,不闻、不问,不理。
就在前天晚上,老妇人想喝水,侧着身子想下床,谁知两条腿竟失去了知觉,她从床上趴下来,嘴啃着地。
她想喊人,竟连呜呜声都发不出。就在她觉得快要断气时,老头起夜,极不耐地把她拖到了床上:“我看你是快死了,傻了,趴地上,想让人觉得,我要害死你!”
老妇人极力侧着脸看着阳光在窗上作画,风从窗口进来拂着她的发丝。
“吃饭了!”二儿媳拉着脸,啪的一声,把饭碗放在床头柜上,这架势像饲养一头猪。不,比养猪还简单!喂猪好歹要敲敲食槽……
“你就不能跟妈好好说话,没看妈……”二儿子紧跟着进来:“妈,我哥电话现在都打不通了,人家铁定不认你这个妈了!”
老妇人的嘴角抽了抽。
二儿媳瘪着嘴哼了一声:“有这样的妈,搁谁也不想认!你妈就跟搅屎棍一样!”她侧着脸,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诉说着不满。
“你少说两句!”二儿子弱弱地说了句,推着媳妇:“你出去!”他端起饭碗:“妈,我给你喂饭!”
老妇人想骂,可说不出话,憋着气,侧过脸拒绝吃饭。
二儿子叹了口气,放下碗:“妈,你都成这样子了,脾气能不能好点?不是我媳妇说呢,我哥不回来还不是因为你……妈,你给我说一下,你银行卡密码是多少?我哥都不认你了,你现在也就我一个儿子了。你要是还不给我说密码,等你没这口气了,我爸再寻个老婆……这不是便宜外人了?”
老妇人回头瞪着二儿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一家人都盼自己死么?连自己的儿子都……冤家啊!
3
老妇人狠狠地闭上眼睛,不想看这一张张狠心的脸。自己这一生怎么了?她迷迷糊糊,依稀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真美啊!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红色的确良衬衣,笑起来弯月似的眼睛。她去地里干农活,邻村的小伙子都抢着帮她干活,媒人快踏破自家的门槛,可她偏偏……
老妇人想挣脱这个梦境,可她的眼皮如粘住了般,那个他还是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阳光从白杨树的枝叶间溜下来,洒在他的眉眼间。他的眼睛很亮,灿若辰星,牙齿很白,笑起来很暖。
她喜欢他藏在自家门口学猫叫;她喜欢握着他的手走过乡间不平的土路,那时的青草也吐着芬芳……
那是一个有着上弦月的夜晚,星星很稀少,田地里的蛙鸣声很大。她刻意靠近他,想握他的手。
他缩回了手:“倩茹,我妈不愿意咱俩在一起,村里人说的话难听很!”
“我不管村里人咋议论咱倆,你妈为啥不同意咱俩?”年轻时的老妇人是个急性子。
“我妈说,你长得好,围着你的男的太多。你,你的名声不好!”那日男子的脸在星光下很模糊。
“你妈说我名声不好,你呢?”
“你名声不好,能跟我这样好,说不定和别人也……”他有些口吃。
“放屁!你若有种娶了我,看看我是不是清白的!”她推开男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男子:“你妈不愿意,你啥意思?”
男子没有回答她,只有夜风拂过她的发丝。她一气之下回了家,等他来道歉,等他来哄自己……然而她等来的是他订婚的消息。他竟然愿意娶邻村那个又黑又老实的女子也不愿意要自己。
4
那时候的老妇人觉得异常屈辱,她发誓要嫁一个城里的工人,不管那人瘸也好,瞎也好,傻也罢……
终于她二十六岁的时候才和现在的老头相亲。
老头年轻的时候就长得丑,可人家是工人;虽然患过小儿麻痹但人家是城里人。
她想,自己没念多少书,长得好看又咋?守着黄土地早晚还是和村上的女人们一样,她要嫁进城里。于是她心一横,愿意和老头好。老头自然是没有意见,一百个愿意。
她和老头结婚那天很风光,化着漂亮的妆容,穿着当时流行的的确良衬衣,红色高跟鞋。
那天她故意挽着老头的胳膊在村里走了一圈,经过那个他家门口时,当众亲了老头一口。前所未有的报复感让她欣喜异常。
那个他结婚后三年没有孩子,而她和老头结婚不到三个月就怀孕了!她那时给脸上抹着紫罗兰粉,香味几乎飘遍整个村子,刻意挺着肚子,手撑着腰经过那个他的家门口。
可是她快乐吗?不!她结婚后才知道婆婆是个异常彪悍的女人,而丈夫就像个还未断奶的孩子。他什么都只听自己母亲的,没有丝毫判断力。老妇人但凡和婆婆有丝毫矛盾,丈夫就会打她,抢她的饭碗,摔碎!其实他摔碎的不只是她的碗还有她的心!
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她刻意给孩子替名“楠儿”,每次回娘家总会刻意经过那个他家门口“儿子,儿子!”大声地喊,只有这样才能出她心底那口恶气。
5
老妇人回娘家次数多了,婆婆极度不满:“你的媳妇像个把骨头往外噙的狗。咱要她做啥?咱现在也有娃了,叫她滚!”
那日老太太抱着儿子站在家门口,听着自己婆婆在给老头说。
”妈,娃还有点小!“”老头的声音,这是同意婆婆的话了?
老妇人红着脸,一脚踹开家门:“你想得美!我是你屋光明正大娶回来的,凭啥你让滚就滚!”
婆婆哼了一声:“就你这不会挣钱的土包子,我儿不要你就不要了!”她从老妇人手里抢走了孩子。
“你把娃给我,我走!”老妇人哭着。
“这娃是我儿的种,我不会叫他以后跟别人姓!”婆婆说完逗弄着孩子。
“你以为我会走?你想得美!我不走,我就呆在这屋里看着你咋死!”老妇人被逼急了。
啪啪,清脆的耳光声。那日婆婆和丈夫联手打她!后来,即使老妇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肋骨断了几根,也没有离开这个家。她又生了二儿子!
她憋着一口气和婆婆斗,和丈夫斗……她觉得报复婆婆最狠的做法就是虐待她的儿子。她不给老头做饭,不给老头洗衣服。
老头便也不给她生活费。
她便去老头单位领,在小商店里拿……
6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婆婆在老妇人的怨恨里故去而她和老头就像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他们这辈子唯一达成共识的是给儿子娶媳妇。
他们先给大儿子娶了媳妇。大儿媳妇不漂亮,微胖,做事情不利索。可大儿子却把这样一个女人捧在手心里疼。
老妇人极度不满!她背着媳妇给儿子说儿媳的诸多不对,她觉得是媳妇抢走了自己儿子。这时她才明白婆婆当年为什么那样对待自己,于是她也像婆婆当年那样指桑骂槐,骂儿媳!
这时的老头许是老了,许是倦了和老妇人争吵。他只守着小商店,不管家里的任何事情,也不干任何家务活。
大儿子从小看着自己母亲的艰难,他比较听老妇人的话,很少违逆母亲的意思。
大儿媳是个懦弱的女人,她挨了老妇人的打骂就呆在房间里哭。后来大儿媳生了个女孩。
老妇人愈发不满。她不照顾月子里的儿媳,不看孙女一眼,还时常寻衅滋事!
大儿媳妇终于忍受不住,和大儿子离了婚,留下了三岁的孙女!
紧接着老妇人又给二儿子娶了媳妇,二儿媳妇长着一副老实相,却把二儿子拿捏得死死的。
老妇人看不惯二儿媳的彪悍,又开始指桑骂槐,逼着二儿媳妇离婚。可二儿媳妇却似当年的她:“你叫我离婚,我就离婚,凭啥?叫我听你的?你做梦!我跟你儿结了婚,这屋也有我一份,你嫌我不好,你咋不滚?”
从此老妇人又开始和二儿媳妇争斗,可二儿媳妇却一日日愈发强横,指着她鼻子骂她,为老不尊!
7
大儿子离婚后又谈了几个女子。
在老妇人眼里,那些女子都是好吃懒做不会过日子的。儿子谈一个,她否定一个。直到儿子四十岁时领回来一个带着男孩的女人。
老妇人愈发不愿意,带个女孩还好,长大了总是一门亲;带个男孩,以后还要给别人的孩子买房娶媳妇,儿子负担太重!她坚决反对!
可这次,一向孝顺的大儿子很执拗,坚决要娶这女人。
“你要是敢跟这女人,你就没有我这个妈,你也不准在这屋里呆!”老妇人气得全身颤抖。
大儿子看着生气的老妇人:“妈,你不觉得你是第二个我奶吗?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到底想不想我过得好?我看你就不想。以后你没有我这个儿,我也没有你这个妈!”
哐当,儿子走那天的甩门声到现在都让老妇人心惊肉跳。她的楠儿走了,把孙女扔给了老妇人。他不看望自己的女儿,更不看望老妇人。五年了……
老妇人的身子抖着,缓缓睁开眼睛,竟然又是一个清晨了。她疲惫地看着自己的房间,脸颊上升起一抹嫣红。“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首。”她心里想着,又看向门口,她的楠儿没有回来,她倦了,怕是等不了了。
老妇人依稀听到孙女放的歌,一个颇沧桑的男声“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她这一生想得到什么?她不知道。她又得到了什么?一屋子冤家!自己错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空气变得很薄,薄到她呼吸不进空气。她张着嘴,大口地吐着气,阳光模糊了,暗了,鸟鸣声远了,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