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点小雨,泊油路是眉间青黛的黑。高速公路两边尽是些萧条的荒山野地,风一吹,绿色网子围着的山梁上,焦黄的芦苇哗啦啦摇晃,远远的可以看见几支芦花,细脚伶仃显得极为可怜。稻田里刚割过,禾根茬儿密密麻麻立在地里,如同阉割过后的伤口,触目惊心。根本没什么风景可看,偶尔从车窗外飞过一丛明黄,应该是杂草中的野菊,还来不及细看,就已经没有了踪迹。十一假期的荆楚大地本该是生机盎然的,夏末接着秋初,八月的阳光还在,十月的桂花和柑橘又来,是出行旅游和举办宴会的好时节。连着下了一个星期的雨,阴蒙蒙的天像玻璃漱口杯上擦洗不掉的水垢,桂花还未香飘十里就化作了地上的花泥,明明是初秋却提前迎来了晚秋的衰败。
若檀看了一眼窗外,便收回了目光。楚云耳朵上戴着耳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可她知道她并未睡,她扯掉楚云右耳的耳机戴自己耳朵上。楚云睁开了一下眼,和她肩靠着肩:“你要听什么?”
“随便,我跟着你听就好。”若檀捂着嘴,打了大大一个呵欠。
前面的苏苏扭过头看了两个好友一眼,转过脸问开车的李浩然:“还要多久啊?”
“可能还要一个多小时吧!”手机中GPS负责的播报着路线,由于音量较小,这机械的女音倒不显得吵闹。“你要不睡一会儿?”
苏苏摇摇头:“我不睡。我陪你讲会儿话,今天这天气,太让人犯困了。”
可儿在半个月前给三位好友打电话发出邀请,请她们过来玩,然后参加她的订婚宴。虽然在意料之中,若檀还是觉得订婚太急。她不认为尚可儿经过了深思熟虑,那更像是一种轻率的走一步看一步。在父母缺席,没有朋友商量的情况下,全盘接受男友的帮助,同时也被裹挟着往前走,这本身是不明智的。但是她并未帮到可儿一丝一毫,所以并没有立场说什么。以可儿的脾气,她宁可在男人面前软弱落魄,也不愿接受朋友的帮助和同情,同性面前,再如何亲密,她的腰杆也要挺得笔直。
可儿的订婚宴定在十月五日,前面的这几天她们四人能好好聚聚。林霄医院里值班,脱不开身。张启明也要出差,不能陪楚云去。幸好李浩然抽出来时间,他和苏苏真是孟不离焦,甜的让人牙酸。他一身银灰色西装,看起来满满精英气息,应该能震得住赵威那帮人。
荆州城中心,有一棵极大的银杏树,不知长了几百几千年。灰色的石板路上,落得全是白果。警卫亭里灰色衣帽的中年保安,端着一个小篓子,在落叶中捡着白果。
“这树据说是唐朝时候栽的。”可儿穿着一件米色风衣,指着树对几人说道。“这后面就是市政府。”
若檀看看这片矮矮的建筑,丝毫看不出公家气派来。蹲在地上捡白果的保安给这个严肃的地方添了点市井气,变得莫名亲民起来。她们在门口看了几眼,虽然可以进去,也能拍照,但到底只略看看就走开了。可能是,这位大叔捡得过于认真,灰色的制服灰色的天地和建筑,映着明黄的银杏树和满地落叶,油画一般,实在不忍打破这幅画面。
可儿和赵威走在前面,一笑一嗔足见亲密。若檀一行人走在后面,苏苏和李浩然一对,楚云和若檀一对。今天运气很好,下了多日的雨停了,虽没有大太阳,却也能看到一点蓝天。他们登上了寅宾楼,这栋明朝时期的木制建筑如今改名叫“宾阳楼”,三个金色的大字由赵朴初题。经过维护修饰,雕栏画栋不是大红便是金色,辉煌耀眼,马道旁专门用木版搭成上城的阶梯,拾级而上,三国著名人物立即跳入眼帘。仿佛是打广告般,刘备、张飞、关羽、诸葛亮、赵子龙的仿铜巨塑林立眼前,雕塑的姿势也是电视剧中的招牌动作。走出来,楼外林立着一堆马童周仓等三国武士的彩塑,整得如同庙宇一般。若檀兴致阑珊,古城墙保存的完好,在墙角下闲逛时她还发现了好几块铭砖,她刚感受到一丝沧海桑田的历史沉淀,就被这些不伦不类的彩塑打败了。实在是太功利了,看了三国的,谁不知道荆州,有必要这样建蜡像馆般,把三国的沾得上边的将士统统塑像摆上吗?
他们把朝宗楼、藏兵洞逛完,身心俱疲,下午三点就匆匆回到了酒店。他们下榻的是晶崴大酒店,赵威的安排,他本意是想表达自己的慷慨大方,让可儿在朋友前有面子。一天游玩下来,几个女孩对赵威态度淡淡,在场只有两个男人,总要互相说说话,李浩然礼貌性的恭维几句,赵威却把他当做了知己,连可儿也不管了,只顾着和李浩然吹嘘说笑。
原本是很困了,只想休息。奇怪的是回到酒店后,床上略歪歪,就满血恢复了。电视打开后,是数字电视,却没什么好看的节目,点播吧都是老掉牙的电影,连HBO都没有。她们便商量着不如玩桌游,正好苏苏带了一副三国杀,便把隔壁房间的李浩然喊过来。五个人在长毛地毯上围坐一堆,靠着抱枕,玩的不亦乐乎。苏苏和若檀赢得多,可儿老是输。
“哎呀,不玩了不玩了,我老是第一个死!”可儿站起来,把水烧开,冲了一杯咖啡。“你们喝不喝东西?”
“我有可乐。”楚云摆摆手。
“我喝酸奶。”苏苏喝着养乐多。
“我要。”若檀又赢了,一边洗牌一边笑嘻嘻道:“可儿,给我杯茉莉花茶。”
“你喝点什么?李浩然。”
“我?”李浩然想想,不好意思笑道:“你帮我冲杯咖啡吧,谢谢了。”
可儿把咖啡和绿茶递给两人,坐在床沿上看牌,他们勾心斗角的厮杀,互相诈对方。“我说,现在都五点半了。晚上吃点什么啊?”
若檀头都不抬:“这会儿玩的正起劲了,叫客房服务,端进来吃。”
“就是,就是。”楚云应和道。
可儿的电话响了,她看一眼玩得正起劲的朋友们,走进卫生间,低低的声音从卫生间传来,听不清在说什么。
若檀对楚云使了个眼色,彼此心领神会:这电话一定是赵威打来的。两人默契的洗牌切牌,沉默不语。
不多时饭菜小吃送来,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员推着四轮小车,端起一个个亮闪闪的托盘放在桌子上。可儿结束了电话,走来来帮着摆盘,用一贯的热情随意的荆州方言和服务员攀谈。一局结束,大家围到餐桌边,才发现肚子早已经饿了,嘻嘻哈哈的大快朵颐。
饭后若檀端着茶杯,一边和女友聊天,一边调电视。碗筷刚被收走,门外砰砰砰又传来了敲门。若檀还来不及说什么,可儿飞快的冲过去开门。赵威走进来,一脸痞气的在可儿耳边嘀咕了两句后,可儿娇羞的用拳头捶捶他的胸。一番耳鬓厮磨后,赵威熟络的和李浩然寒暄起来。
“晚上去唱歌啊?”他对着可儿说道,眼睛却望着大家。
“你们说呢?”可儿看过来。
“我们没意见,随你们安排。”大家交换了个眼色,楚云对着赵威说道。
赵威眉开眼笑,脸上有了几分爽朗之色。“张超刘志鹏他们也要来。”
“啊,他们来干什么?”这几个人是赵威的兄弟,可儿皱眉道:“我们女生唱歌,和他们凑一起怎么自在?”
“没事儿。”赵威揽着她肩膀,亲热的说道:“我开两个包间,你们各玩各的,我两边跑就是了。”
可儿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想要说点什么,到底顾忌着人前给未婚夫留点面子,她抿抿嘴没再说话。她是爱赵威的,也感激赵父赵母的关怀,可是赵威的这些朋友,她是不喜的,甚至是暗恨的,这些混混在她心中被归类到狐朋狗友的类别。她希望他们之间少来往少接触,毕竟赵威为人单纯,太容易被他们带坏了。
赵威完全没注意到未婚妻的脸色,他脸上是快乐满足的,还带着一点小兴奋。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几粒药片,把铜板纸的宣传单页铺在桌上,然后在酒柜里扒拉出一瓶红酒。若檀好奇的看着他的举动,只见他把白色药片放纸上,用酒瓶来回滚动着碾碎,这活儿他干得聚精会神,不一会儿药片被就碾成了极细极细的白色粉末,再也让人想不到它原来是什么。
赵威把酒瓶放回去,对着可儿得意的笑道:“你说我等会儿拿这个去诓他们,他们会不会信。”
可儿脸上肌肉有一瞬间的扭曲,熟悉她的女友们看出来了,她此刻很不高兴。但是她很快收敛了神色,语气温柔的抱怨道:“你整这些干嘛?怎么还像个三岁小娃!”
赵威沉浸在兴奋之中,他迫切要得到认可,激动得连说话都有点结巴了。“李浩然......你说......这个......像不像?像不像......那个?我说......他们一定会......信......会信的。今晚唱歌的钱......又挣回来了。”
李浩然尴尬的望着苏苏,笑笑没说话。赵威也不在意,在他看来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认可,他喜滋滋从一个小小封口袋把粉末装进去,放到贴身的衣服口袋里。
可儿谁也不看,低头抠弄着手腕上的金手镯。若檀这会儿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赵威是用这些维他命充作毒品,拿去骗他的朋友们玩儿。在场的人全都明白过来,只觉得太过荒诞,赵威真的像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而且他也太轻车熟路了。此刻就连李浩然也对可儿开始同情起来。除了依旧喜气洋洋的赵威,所有人心中一派沉郁。
晚上的K歌,大家兴致不高,可儿点歌最多,她爱唱张惠妹和莫文蔚的歌,唱的很好。苏苏也应景的为自己和男友点了一些歌,情歌对唱两人配合的不错。若檀却兴致不高,和楚云就着果盘小吃喝着酒,酒开了一瓶又一瓶,仿佛喝这些酒就能把赵威喝穷,喝了酒郁气就能消散一般。赵威忙得很,不停的在两个包厢间跑来跑去。
可儿的订婚宴没有在酒店里办,宴会在赵家老宅里举行,院子里摆满了花篮,肉眼所见的建筑上都系满了彩色气球,土气中透着奢华。可儿一身大红色旗袍,腰身掐的极好,配上脸上的浓妆,颇有几分柔媚风情。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个沉甸甸的金锁,雕刻着莲纹和牡丹,流苏坠子垂挂到胸前。耳朵上的耳环是若檀在金店帮她挑的,黄金上镶着白玉,一块儿通透的玉石镂空雕着万字纹,下面接着三挂米珠,耳环长到肩头,米珠最下面坠着三粒小小红珊瑚,光彩夺目。这对耳环定价两万八,配着旗袍华贵无比,称得可儿的脸庞有了几分庄重。赵威穿着一套宝蓝色西装,胸口别着一小束钻石玫瑰,正装显得他身体又瘦又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一般。
宾客往来如云,从门口停着的成排豪车也知道来客身份不简单。司仪在台上卖力的说段子讲笑话,卖弄口舌,男女主角木偶般含笑站在一旁,吉祥物一般。赵父赵母被请上台讲话,赵父的发言很官方,通篇思想政治,而且篇幅很长。若檀和楚云在下面听得昏昏欲睡,只盼着早点开席。不知等了多久,总算开席了,这边刚拿起筷子伸向冷盘,那边高台上的乐队开始雷鸣般唱歌。桌上八冷盘八热菜,主菜是香辣霸王蟹葱烧海参和炖甲鱼,汤是老母鸡虫草汤,每人还有一小碗鱼翅羹。菜都是真材实料,颇废了些心思,但是配上乐队的噪音,若檀也提不起吃饭的兴致,只略微吃了点就下了桌。
可儿和赵威还在一桌一桌的敬酒,她们去告别,可儿一脸不舍:“你们再多玩几天嘛。”赵威也开口挽留:“这边还有很多景点你们没去逛,明后天我可以带你们去,很好玩的。”
可儿也明白这几天自己会很忙,分身无术,也知道朋友们和赵威的圈子到底是格格不入,虽然很不舍,也只能送他们出去。
回到江城,林霄早等在楼下。明明才去了五天,却仿佛是离开了五年。他打开车门,接过若檀和楚云的行李箱,挥挥手和李浩然再见。
“玩得开心吗?”他把行李拎上楼,放在客厅的墙角。
“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檀叹口气:“一点都不开心。”
楚云踢掉鞋子盘腿坐在沙发上,拧开一瓶可乐喝了两口,朝林霄笑着调侃道:“你不在,她肯定不开心嘛。”
“那下次,我带你去玩儿。”林霄挨着若檀坐下,这房间几天没人,茶几和电视柜上积了一层灰尘。房子这东西,是靠人养的。一旦不住人,马上就衰败起来。现代的楼房还好点,古代的庭院之流,一旦离了人打理,荒草杂树占据满空间,几年就成了废宅,人都走不进去。
楚云把可乐喝完,拿着抹布开始收拾。“现在弄什么嘛!我们先去吃饭,晚上我们一起收。”若檀劝道。
“我就不去了。”楚云站起来道:“我今天有点晕车,想早点睡。我就是见不得家里乱,稍微擦一下,要不我看着难受。”
“那你晚上吃什么?一起去啦!”
“柜子里还有一盒自热米饭。我等会儿就吃,吃了就睡。你就不用管我了。”
若檀明白她一是想早点睡,二是不想当电灯泡,只好不再相劝。她们的房子在五楼,若檀很少坐电梯,她喜欢沿着楼梯慢慢走。每经过一个楼层,每家大门的风格各不相同,有木的有铁的,有新的有旧的。门边贴的对联是买的还是自己写的?端午的艾蒿菖蒲有没有取下来?四楼的两家开着大门,两个老阿姨对着门磕着瓜子闲聊,家里长短絮絮叨叨。三家夫妻俩又在吵架,摔盘子摔碗的声音砰砰作响。二楼的孩子又在练琴,小提琴拉的杀鸡一般,若檀每次听到都会痛苦的捂着耳朵,没天分就别折腾了,祸害大家的耳朵。一楼的老太太,闲来无事下午爱拉会儿手风琴,她拉的很好,开着窗户,琴声能传到很远,那跳跃活泼的音符让人听着就想跳舞。若檀像个侦探一般,细细观察着每一处每个人,揣测他们的性格爱好和经历,这是她的爱好。她像林霄述说着她关于每个邻居的揣测,林霄摸摸她的头赞叹道:“你们学文科的心思好细腻。”
“这和学文科有什么关系?”若檀不满的撅噘嘴,“我小时候可是想当侦探的,福尔摩斯是我的偶像。”
“好吧,小福尔摩斯。你该去考警校的。”林霄失笑。
“我倒是想,我爸一听就吓坏了:你一个女孩家家的,坐坐办公室就好啦,那种打打杀杀的多危险,哪是女孩子干得了的。”若檀一脸愤愤不平,绘声绘色模仿着父亲的语气。
“你爸说的有道理啊。我也舍不得你去做有危险的事情。”
“哼,你们男人都一样。”若檀自己小跑着下楼梯,把林霄甩在身后。
“我错了。”林霄忙追上去,在她身后忙不迭认错:“我就是随口一说。其实你的想法,我都支持。”
“那要是有天,我要和你分手,你也支持?”若檀停下脚步,扭过头质问。这一刻她开始无理取闹。也许是可儿的事情给了她刺激,她开始怀疑。为什么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赵威就是个轻浮的小混混,不值得托付终身。而可儿却像个瞎子聋子一下,毫不犹豫的向岔道上越行越远。是不是有可能,我们以为的幸福,褪去了热情之后,都只是苍白的自欺欺人。
林霄愣了一下,认真说道:“你要是真心的,我会尊重你的选择。要是别有隐情,我会力争到底。”
“你怎么知道是真心还是别有隐情?”若檀心里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她心里在期待什么呢,期望他如拯救公主般的骑士般至死不渝?生活不是童话故事,没有那么多理所应当的付出。可是听到他有可能会放手,若檀心里还是微微刺痛了下。她忽略了这点心理不适,安慰自己道:至少我们现在拥有彼此,至少我们现在相爱,这就够了。
“我就是知道。我比你更了解你的心。”林霄牵起她的手,她顺从的把手放入他的手心,两人并排慢慢走下去。阳光从梧桐树叶间洒下来,红砖路被晒得也发光,整个世界是金黄的,秋天真是个最美的季节。女孩的手指纤长,掌心很薄,他能感受上面的每条纹路。十指相扣间,有种神秘的感觉随着经脉而上,他们清晰能感受到对方的每一下心跳,感受到对方的每一分情绪。他们敏感的心被这种浑然天成的美感动,静默相依间,他们自己也成了一副美丽的画卷。在真正的美和真正的爱面前,语言是最最靠不住的,因为它永远无法真正表达出内心的感受。那些感受是那么的微妙,像蛛网上游丝的每一下震动,你刚刚要去捕捉,它已经消失。心声一经描述,便成了粗糙的赝品,远离了我们的真意。誓言更是可笑,那简直是预备犯错的宣言。真正在恋爱中的人,是不需要言语的。这一刻,他们的心向对方敞开了大门,爱意随着手心的温度传到心脏,若檀的心变得安宁又温暖,她相信了林霄的话,他也许真比自己更懂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