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流道的大风天比其他地方要多一些。风和水都是大自然里带有绝对音感的音乐大师。我刚刚游移到徐火生家前庭的桂树底下,一阵风唱着C大调拦住了我的去路。风的回流声多么婉转。我索性爬上树去。风一路跟来,又在耳边唱出G大调,其中一个声调格外聒噪。
“嘶嘶,嘶――!”我客气地回礼,送给风一段美妙的和声。夏天的桂树依然翠绿葱茏,叶子也十分光滑油亮。我喜欢在那些椭圆的、长着粗细茎纹的叶子上蹭来蹭去。这山上远离尘嚣,又有阳光雨露的养护,树叶都要格外干净些。
用尾巴卷住树枝是我的日常行为习惯,就像人类用屁股坐在凳子上一样。我走路像游水,坐着也像在荡秋千。我把头从那些那些茂密的、皮革质感的树叶中探出去,徐火生家的客厅正对着我的眼睛。
湾流道第一号人物的家里着实宽敞。高高的穹顶,四面通透的玻璃窗,阳光长驱直入,屋内堂堂皇皇。客厅中央一面巨大的水墨墙正是主人诗意人生的写照。我的这位老朋友不喜欢奢华,他认为过度奢华的关键不利于他冷静的思考。比起年少时的激进张扬,他变得内敛和沉稳,对居家的环境他则偏爱古朴大气,素简而不失质感。
徐火生虽然没念过多少书,倒也不俗气。
此刻他面向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还穿着在公司里那身灰色的西服。他不爱系领带,手却下意识地摸着脖子。他的眉头是不是皱一下,目光一直落在桌上的琉璃花瓶身上,似乎在思考一个令他烦恼的问题。
“怎么了?回来也不说一句话。你坐这儿一个小时了,不渴吗?喝点茶吧。”
妻子葛覃左手拿着一把鲜花,右手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她把茶递到丈夫的手上,然后坐到他身边,将那些鲜花一枝一枝往琉璃瓶里插。她看向丈夫时脸上流露出关心,但她并不着急刨根问底,她知道什么时候丈夫需要安静。她的身上总是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平和美好的柔情。
“谢谢夫人,我没什么事。”
他手里的茶一口没喝,多余的话也没有一句,只是目光又多了一个落脚处――妻子洁白纤细的手指不停在花和瓶子之间来回移动。
“真的没事吗?”
葛覃回头看着丈夫,丈夫对自己微笑着,一如既往的温柔。她拿开丈夫手里的茶,然后轻轻握住她的手,用极温柔的眼神看着他。
“其实也没什么。有一个叫徐定安的人,你还记得吗?”
所谓“愁分担减半,爱分享成双。”妻子永远是徐火生最佳的倾述对象。
“徐定安?这个名字好熟悉……”
“他是个高中老师,教语文的。他妻子叫晋瑶。你们还见过的。想起来了吗?”
“啊,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徐老师?他的妻子不是已经……”
“是啊,去世很多年了,因为我的过失去世的。”
徐火生忽地面色一沉,那是一段往事他不愿提及的往事。
“怎么今天突然提起这事呢?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们做出了补偿,人家徐老师也接受了,还提他干什么呢?”
“因为我今天见到他了。就在上面,在我们学校里。”
徐火生手指往上指了指,他的意思是山顶的湾流道中学。
“哦?你见到徐老师了?这倒是奇怪。他不是在江对面的学校任教吗?按理说我们湾流道中学和江对面的学校没有什么交集吧?”
听着他俩说着话,我想起多年前发生在禁山脚下的一件事,一个悲惨的意外。
徐火生小女儿星繁出生的那一年,湾流道已经初具规模,山脚和山顶每天都在大兴土木,高耸时尚的建筑变戏法的似的交相拔地而起。全新的湾流道商业区吸引了很多慕名而来的老城区人。
那是一个周末,一个叫徐定安的男人带着他的妻子来到禁山脚下。丈夫怀里抱着他们几个月大的独生女,两人是特地带着宝贝女儿过来购物的。妻子用心挑选了女儿的衣服和玩具,又去步行街逛了半天,一家人开开心心吃了饭,这才拎着大包小包准备回家。没想到妻子晋瑶竟遭遇了飞来横祸。
当时离商场不远的路口有一座正在修建的高楼,也是徐火生公司的项目。由于楼上施工员的不当操作,一个危险的工具从楼上掉下去,对直砸在了晋瑶的头上,导致她当场毙命。
鲜血从她乌云般的黑发中汩汩地涌出,很快染红了她雪白的毛衣。那件衣服一小时前挂在商场时还一尘不染,圣洁如雪,霎时即被滚烫的血液洇成一片赤红。那滚烫逐渐冷却,只留下一具睁着空洞大眼的冰冷尸体。
徐定安亲眼目睹了妻子的惨状,他双手抱着女儿,跪在妻子面前浑身颤抖。望着血泊中的妻子,他悲伤得忘了哭泣。
这件事故太过惨烈,惊动了时任公司一把手的徐火生。他不但支付了高额赔偿款,还亲自登门向徐定安道歉,又以私人的名义将山脚一套商用住房送给徐定安作为补偿。
因为那件事的确是个意外,事故责任方也表示了足够的诚意,徐定安只能吞着血泪接受现实。妻子猝然离世带给他的伤痛是巨大的,让他几近麻木,时常抱着襁褓中的女儿,望着妻子的遗像一夜一夜地流泪。
对于那次的意外,徐火生一直感到很内疚。虽然他做出了补偿,但他知道钱并不能买来一切。他看到徐定安痛不欲生的样子,由彼及己想到了妻子葛覃,如果换成是葛覃在惨死在眼前,自己会是怎样的心境?
那种事情连假设一下都让人惶恐不安,更何况血淋淋的现实?他根本无法想象,也承受不了那种锥心之痛。因此多年来徐火生一直都没忘记过那件事,那个男人和他的女儿。他还记徐定安怀里的那个女婴,雪白粉嫩的皮肤,一对黑曜石般的明亮眸子在浓密的睫毛下忽闪忽闪,好像黑夜里的启明星。
徐火生端起茶来抿了了一口,和妻子说了他的担忧。
“我今天见到他也很意外。今天学校开例会,几个校董提出了建分校的项目,一时半会儿也统一不起来意见,我就跟老韩老朱他们说这事儿不能急,去会所再慢慢商量。正说着呢,就看见王校长和徐定安迎面走过来。说来也真奇怪,这么年没见我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哦?那你没问问,徐老师去我们学校做什么?”
“听王校长说了,徐定安是学校今年新聘请的语文老师。怎么样?没想到吧?我也着实吃了一惊。”
“是吗?确实挺意外的。徐老师的业务水平一定很高吧?毕竟我们学校招聘教师的条件那样严苛。”
“他十年前就已经是省特级教师了,你说他水平够不够?连王校长都是他的高足。王校长留学国外多年,就职于知名学府。集团以优厚的条件挖他回来,可是很费了一番功夫的。他有权利聘请任何一位他认为优秀的教师。”
“是这样。难怪王校长要把徐老师请过来,名师出高徒嘛。这对我们学校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你又烦恼些什么?”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我相信王校长的眼光,也支持他的决定。不过我见到徐定安多少有点儿不自在,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还在介意当年那件事?今天和徐老师见面没有什么不愉快吧?”
“那倒没有。我还主动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做的对,我们应该主动示好。那徐老师呢?没有让你难堪吧?”
“没有。他很客气地回礼了,虽然态度有点冷淡。从他的反应看来,他是记得我的,就像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样啊,也好。即使不能像朋友,但只要能和平共处就行了。你是校董,他是学校的老师,又是王校长的恩师,以后难免还要见面的。”
“这个我知道的,你不用担心。”
“好了。你看我这花插的怎么样?”
葛覃把最后一枝玫瑰插进花瓶,几支平淡无奇的野草衬托出玫瑰娇艳的美。素雅沉静的客厅立时明亮了起来。夏天的玫瑰散发着热烈的芬芳,有它点缀的生活如诗一般美好,让人心驰神往,精神愉悦。
他的目光在那些花上稍稍流转,最终停留在妻子侧脸那优美的鬓角。生活之美究竟不如心爱之人。那长长久久的温柔才是最使人赏心悦目。
“我是个粗人,哪儿懂这些花花草草,就知道怪好看的。我夫人的品味怎么可能差。”
徐火生抚摸着妻子的鬓角,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看到多年后妻子两鬓斑白的样子,依然美得让他心醉。她的一颦一笑,一句随意的话,都是他纯天然的烦恼消除剂。
“对了,我想到一件事。”
葛覃忽然说。
“什么?”
“徐老师是教高中语文兼班主任吧?我们家小照今年也升高中,会不会刚好分到徐老师班上?你看要不要和王校长打个招呼,把小照……”
“夫人,你这就是瞎操心了。湾流道的学校,每一个班级每一个老师都同样优秀。我们也从来没有给小照搞过特殊不是吗?因为没有那个必要嘛。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徐定安不是那样的人。即使小照分到他的班上,我相信他也会公平对待小照的。”
“你就那么肯定?因为你是校董所以不担心是吗?”
“这和我是不是校董没有任何关系。我信任徐定安是因为他和你一样,都是读书人。读书人固然有读书人的清高,但也有读书人的正直和善良。这还是你教我的呢。我相信徐定安是个品格高尚的人。”
徐火生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头发,眼带笑意看着她。
“被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庸俗了。好吧,都听你的。”
葛覃干脆脱了鞋躺在沙发上,头枕着丈夫的大腿。和丈夫说话的时候,这个姿势是最舒服的。
“老婆,你还记得徐定安的女儿吗?那个小姑娘今年也考到我们学校念初一了。”
徐定安挽起妻子的一绺头发,在食指上绕来绕去。
“是吗?那他的女儿太优秀了,居然能考进我们学校,看来徐老师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呀。”
葛覃仰视着丈夫的脸,反手摸着他下巴上那些粗砺的胡茬。
“是啊,那孩子从小到大各方面都很优秀。徐老师教女有方,比你我强多了。你看我们家小照,都念高一了,还一天到晚的不着调。”
“别这么说我们儿子嘛。他从上初中以后就懂事多了,学习也还过得去,没你说的这么不堪吧。”
“好吧,先不说他。还有件事挺有意思的,你知道徐定安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
徐火生故作神秘地看着妻子。
“我哪儿知道啊。你这人,真是的,快说吧,她叫什么?”
“她叫徐!月!耀!”
徐火生一字一顿地说着。
“徐月耀?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顺呢?”
“你再好好想想。”
“月耀…月耀…日照…哦,我明白了!难怪觉得这名字亲切,原来他女儿的名字和我们儿子的名字是配成一对的。”
“这两个名字不论从词语结构还是意思来说都很相似。一个日照,一个月耀,一个白天的太阳,一个晚上的月亮,一明一暗,一阴一阳,真是绝配呢。”
葛覃觉得这个巧合有意思极了。
“而且你瞧,这俩孩子还同姓。你再想想我家星繁,是不是和他家女儿的名字也像两姐妹?”
“对呀,跟我们家妹墩儿的名字也很合拍,而且妹墩儿和徐老师的女儿同岁,如果她俩在一个班就好了……以后我要叫妹墩儿把那孩子带回家我看看。第一次见她时还是个漂亮的小婴儿,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长成什么样了……”
“夫人,你想见徐老师的女儿机会多的是,但你能别一口一个‘妹墩儿’的叫我们女儿了好吗?她都多大了,孩子有意见。”
“有什么意见?她就是个胖得像墩儿一样的妹妹嘛。从小到大我都这么叫她,多亲切呀……”
两夫妻的闲话真是比日子都长,从日落说到掌灯。此刻的风清凉舒爽,我悠闲地挂在桂树上甩着尾巴,尽情享受这入夜时分的美好。
今晚是回山里睡呢,还是就在这桂树上过夜?我花了一点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
之前我提到过院子里这棵叫“玉兔”的桂树。虽然现在夏季她没有花,我仍然看出她是一棵金桂。这棵金桂并非移栽到此,这树底下本来就是她的根。就像后院的那棵老槐树一样,他们都是湾流道的原住民。
老槐树有一个特威武的名字,叫“巨灵神”。因为他身高数丈,两人合围都抱不住他,所以我才给他取“巨灵神”这个微风的名字。“玉兔”和“巨灵神”很乐意接受我给他们取的名字。
徐火生也和我一样钟爱他们。当年湾流道1号选址的时候,他一眼相中这两棵树。他视之为宝,把他们圈在自家院子里,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一是为了香味,二是为了阴凉;一棵站在前庭,一棵立于后堂。
我时常在这两棵树上玩耍,他们的每一寸肌肤我都用我的肚皮温柔抚摸过。“玉兔”温柔地托着我,任我在她的枝叶中穿来穿去。她的树叶在夏天依然蓬勃生长,替我遮挡了白天灼热的日光。风又趁夜而来,绕着我一圈,一圈,又一圈,在我耳边婉转吟唱着夜的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