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嘉陵郡几个西北营的赶到,怀丘城的态势渐平趋稳。此后虽又有几番妖物进犯,但都稀散无力,在号称坚无不破的大枪盾骑与诡谲莫测的圆刀快骑的协同作战下,显得很有些疲弱。在白夜真人的护持之下,妖方也未再派妖将。也许他们都觉得,最好的时机已然过去。
但白夜真人不这么想,看过卢雪寒的尸体后,她愈发笃定了心里所思。卢雪寒既为云溪九石,实力之强毋庸置疑,凭借他的修为本领,绝不至于和区区一名妖将同归于尽。他的左臂虽被斩断,但致命伤显然是胸口豁洞。一个以刚猛刀势闻名的妖将,即便砍去了卢雪寒的手臂,其下一招也定是力劈,绝无可能用刀以穿胸一刺拼命。退一万步,即便他选择如此,那个伤口,也绝非他的刀能够做到的。
如此说来,卢雪寒的左臂极可能是在死后才被斩下。
能一击洞穿他凝元寒衣的人,这世上能有几个?
他或她又是谁?是妖,还是人?取走卢雪寒左臂及霜重又是为何?
纵使白夜真人有一万个脑袋,此时此刻也是想不清楚。好几日未喝浓茶,她的头很痛,像有把锉刀无时不刻糙磨她的神经。
也非她不想喝,偌大一个怀丘压根儿无处寻去。客栈老板在前几日卷铺盖走人了,除了间破屋什么也没剩。军队亦来得急,没人随行带什么茶叶,至多捎来几坛烈酒。且以她尊贵到得时刻端着的身份,在这节骨眼上,也实在不好意思到处打听茶叶的消息。
可没有茶喝是不行的。故今日一大早,安妥阿奇后,她便独自一人出行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白夜真人鬼祟穿梭于宽窄街道。然一路奔袭,纵是她都不免伤怀。木构屋舍几都已焦腐倒坍,幸存下来的石头平房,也大多被火熏得乌漆墨黑。
早前先至的景王亲卫为了逼退残余的兽潮,断其念想,不惜点燃居房大火压城。妖物虽远,这里头世世代代居住者的存在证据,亦随这场大火作了漫天余烬。
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南国或许只小伤元气,但这七山郡怀丘城却已彻底毁了。
她坐在房顶上,喝了一口热茶,怔怔望着远处载客东行的马车。
卢雪寒也好,这座小城里的人也好,他们本该好好活着。如果没有人带走了傅攸之,如果青乌关没有被破,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她实不算热心肠,特别的修行法门甚至令她冷漠。但这一次,她颇感胆寒。
圣土。
当人们提到圣土二字,若不加缀说,那么所指的便定是这个地方。
说来奇怪,这壤不及大余国之广袤无垠,比不得南国之富饶繁昌,更敌不过北峣国之惊艳绝伦,它被夹在各国之间已近千年,却兀自傲然挺立,岿然不动。不论大国小国,新国旧国,无人敢越雷池一步。它们不能动它,相反,还须拱卫它,侍奉它。
因为这里是信仰之源,是老天赐福苍生的地方。正是这千年前的一方光明,抚亮了无知野蛮的古大陆。在这里,有一座从庙堂到草野,从人类至妖魔,无不知晓的祠堂。它不大不小,不高不矮,乍看不算起眼。近看亦无甚了得之处。但正是它,承载着远古神明对这平天大地的恩典。
圣律祠。
它的周围空空荡荡,无一砖一瓦,直至方圆百里开外,才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小舍。每日拂晓,虔诚的教众便从这里出发,跋涉数个时辰,前去跪拜圣律祠里供奉的那位神明。这其中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圣土,他们品吃粗茶淡饭,走重复的小路,对外头的夸夸世界毫无关心。他们觉得自己能生在这雅静圣土之内,真是好生幸运。
出了这方圣土,一切便纷乱嘈杂的多了。圣教信徒数量虽可谓庞大,但亦有不少人依旧祭拜着自己的神明先祖。然即便是抵制圣教情绪最为强烈,至今未举国皈依的南国,也不得不在二十年余前让出一块本属于自己的领土,承认圣土的不可玷污的至高地位。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圣土从不缺高人。
而久负盛名,妇孺皆知的,是这高人中的高人。
圣律七司。
他们是七个教士,他们是七名智者,他们是七盏明灯。虔敬的教众们说,他们是护佑圣土与播散信仰的七位神将。世扉圣典上说,他们是七具天上神明的人间化身。
“他们是七条恶犬。”这是南国无妄书观老观主的看法。
不论如何,今天对圣律祠,对圣土,对千万教众乃至江湖武林,普天百姓来说,都不是平凡的一天。
今天是一司去隐,一司新登的日子。今天是圣律七司注入新血的日子。
“竹经武,自此以往,汝即舍俗名,断过往,汝之躯壳灵魄尽忠于世扉圣君,圣君所思,便为汝身所至,圣君所视,便为汝剑所指,汝可有此等觉悟?”灰衣大主教威严雄浑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圣律祠之内。
“有!”竹经武的回答短而有力。
“圣君通晓万事,其言有曰,一物死,方有一物生。生灵草木从之,圣律七司亦从之。汝可意会?”
“明白!”
大主教手中圣典白芒万丈,璨若金乌之火,两条虬曲金线从中脱出,直钻进竹经武端平的左手掌中。后者手一颤,眉间抖落几分苦色。不过须臾,一撇一捺,一个“人”字便在他掌中印刻而生。
大主教合起圣典,敛尽圣光,右手一翻,不知从何处摸出一片写满密字的纸叶子,放在他手心上。说来奇怪,那犹若炽烫岩浆般的“人”字,一碰到这纸叶便如烧炭入水,嘶嘶地失灭了亮泽。
“那便启程吧。”灰衣大主教慈蔼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