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梦。
是一个春梦,她一向觉得这样的事很恶心,但是这个梦却没有,原来恶心的只是那个人。
梦里的男人趴在她身上,她的视线和他的身体错开,只能感受到他精壮的肩膀和若远若近的嘴唇。梦里是她的房间,一切装修都是按那个人的要求,恶心的粉红色,恶心的娃娃,门也被要求打开,美其名曰通风透气。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养父才能做到这个程度。但她只记得他脸上恶心的笑,左脸颊上的肉都堆在眼底,嘴角不断地拉扯牵带肥肉的晃动,像出故障的机器。
凌晨三点半的巷子里下着雨,打在地上的声音像人踩在橡胶垫里的一样拖沓。和经久不散的回声一起响起的是楼梯间传来的脚步声,她像害怕光线的偷情人那样赶紧推开身上的男人。
梦的最后男人站在窗前,留给她一个想不起来的背影和一句费解的话。
“回到罪开始的地方。”
她不想回到罪开始的地方,但想回到本可以终止罪的地方。
如果那天那个男人把他杀死就好了。
他再次见到那个人是在火车站。
那时他正呆呆地坐在摩托车上一言不发,等待路过的人自己发现车前挂着的“拉客”纸板,眼睛注视出口方向的人群。
那个人就在人群中,他比十几年前胖了很多,还是一副可憎的面目,左手提着行李包,右手牵着一个女孩。和他不同的是,女孩自始至终都板着一张脸。看到那个人一瘸一拐的腿的那一刻,他突然从心底感到一种满足,困扰他多年的受挫感突然消失。
可这时他们的视线忽然撞在了炎热的空气里,他看到那个人的左嘴角开始上扬,露出十几年前他在矿洞里看到的那个笑容。顿时所有消失的挫败感又重新积聚在胸膛,他腾地从车上跳下来,抄起地上的一块砖头,朝那个人走去。身边的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出声问了句怎么了,他突然停下,意识到不能在这里把事情闹大。
那个人的嘴角开始抽动,但又顽强地扯出轻蔑的弧度,拉起女孩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个笑在他眼前无限放大,高高扬起的左嘴角和肿起的左脸颊像马赛克般交错,他像寻找情绪出口的困兽般狠狠把摩托车踢倒在地。
十几年前的他是个劳改犯,关在药市的小监狱里,每天深入到漆黑的矿道里蹭一脸的黑煤灰。药市到处都是黑的,黑色的牢房墙壁,黑色的床铺被褥,黑色的天空累云,黑色的矿道矿铲。他厌倦了这样暗无天日的黑色生活,无法再忍受这世界上最残忍的折磨。
他和往常一样在高级督察的监视下麻木地做着手头的事,幻着想另外一个白色的世界。他们都害怕督查腰间别着的黑色手枪,空洞洞的枪口动不动就会对准一个脑袋,刚来的时候他还会在心里咒骂督查和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侄子们,十七八岁的年纪惯有的张扬,对这个新的地方满是好奇,但在这些年纪差不多大的劳改犯眼里就成了可憎,他们眼里的自己成了供观光的猴子。
这天他们吃完饭磨磨蹭蹭地走在矿道里,督查的心情不太好,对这个平时视若无睹的举动大发雷霆,手一直附在枪托上。他的侄子们也跟着大喊大骂,推推搡搡,湿热的空气和蒜臭的口水浮在阴暗的矿道里。
“啪!”
他的左脸颊被打了一巴掌。
尴尬和难为情最开始占据他的大脑,他低下头迅速往四周看了看,想确定他们是否看到这一幕。他看到身边男人投来的异样目光,笃定他一定是看到了。这时他觉得再不表现出恼怒就显得自己懦弱了,他的情绪突然上来,抬起头往前方看了一眼,挤在一团的男人们让他无法辨认出罪魁祸首。
在恼怒即将烧尽的边缘他看到了那个笑容,依旧是左边的嘴角向上扬起,十足地挑衅。
“X你娘!”
憋了两个月的脏话破口而出,成了混乱的导火索瞬间点燃早已暗潮涌动的矿道。
他扑过去和那个人扭打在一起,这时周围的一切都停了,他成了站在舞台中心的小丑,难为情又挟持了他,他想结束动物般的撕打,扭头看见督查正用惊诧的表情看着他,他瞬间有一丝得意,猛地抢过督查腰间的手枪,朝那个人的腿开了一枪。
子弹划破空气的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也无路可退,慌乱中丢下枪,用尽全身力气向外跑去。他从黑色的土地跑到黄色的土地,恐惧慢慢和地上的雨水一起蒸发,受挫感却开始生根发芽。明明他占了天大的便宜,用督查的枪打了督查的侄子,可他就是觉得自己是受害者,那个笑一直在纠缠他,和烟草混杂,深吸到肺底,成为每个噩梦的源头。
她那时站在门边,门前的黄狗突然对着迎面来的一群穿着怪异的男人狂吠。
奇怪的是,她没有预想中的害怕,反倒是期待。
为首的瘦高个男人问她:“王大志在哪?”
她指了指杂房的方向。
男人转过身去,他的背影有一种说不清的亲切。他走向一个穿长风衣的男人,忽然从衣服下面抽出一把长刀来。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大刀,没有柴刀那么钝,太阳照在上面,白晃晃地打在她脸上。黄狗继续冲着他大叫。
男人举起大刀只身冲进杂房,十几秒后他又退了出来。
后面的那个人左手拿着长木棍一瘸一拐地跑出来。她觉得那样子有点滑稽,正想笑出声来时,他往这边看了过来。
“关门进去!”他的左嘴角又扯起来。
她转过头去不看他,撇撇嘴,不情愿地关上门站在门后听外面的动静。
“你打了我一枪,还要来砍我?”
“老子就是看不惯你恶心的嘴脸!”
“我怎么你了你要这么恨我?”
“你打了老子一巴掌。”
“我没打。”
“哼,那回在煤矿里打了老子后你还要笑,你以为你姑父有枪就很厉害吗?”
“我没打过你,我也没有笑。”
“没笑?你是跛子但我不是瞎子,在火车站你也对我那样笑,我有那么好笑你要一次又一次地笑?”
“我从小就有病。笑,我控制不了。”
“回到罪开始的地方。”
她突然记起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梦,还有那些被她当做罪恶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