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每逢佳节胖三斤，每逢春节胖十三斤。还小些的时候，确实看到自己过了个年，脸像发面馒头一样肿胀了起来，下巴也圆了，眼睛也小了，下颌角也不清晰了。一龟缩，就可以像个球，从楼梯上轱辘轱辘滚下去。还——不嫌疼。

那时候的日子，才称得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过年前和过年后，从身姿曼妙的仙女鹤，变成步履蹒跚填了脂肪的肥胖鸭，也不过10多天的时间。“填鸭式”果然是速成的。我竟不知肉是可以那样迅速涨起来的，仿佛把一块橡皮泥贴到另一块身上那样简单。

那时候的我，总是望着冰箱里瘫在那里的十几斤猪肉，内心充满了忧愁。这样一大坨啊，怎么就上了身呢。

可是这两年春节。竟再也不肯发胖了。上秤过磅，还轻了八两。身体发胖机制好像冬眠了。

当然窃喜。窃喜过后，想到张爱玲《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对白流苏说道:“中国女人呢，光是坐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不禁惊诧。原来，是连发胖也不肯的了——懒得发胖。变得跟百年前近代女子一般模样。百无聊赖，没有气力，不肯翻转腾挪。颇有点羽化归仙，万物皆尘的意思。

年景里，只觉得累。连撒欢儿快活都不肯。只有日日瘫着，萎着。做一个抠脚大汉。饭吃到一半就累到鸣金收兵，山珍海味也留我不住。好不容易订到的饭店吃着吃着就意兴阑珊。说也奇怪，再好吃的食物也不肯赏脸多吃两口。有点丧啊。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猪八戒体质了？

看来，“体胖”这件事也是需要运气和热情的。我的年少“体胖”被终结了，我却感到——惆怅。

因为我隐隐觉得，在对食物兴趣缺缺的背后，是随着年龄增长对整个世界热情的丧失。我固执地把胃口和对世界的喜爱程度画个等号。婴儿先用嘴巴了解一切，比手更早——迈出对事物好奇的第一步。

现在呢，不再大口吃肉，不再大碗喝酒。不再与蜜友夜半湖边月下漫步偷一支荷花，不再为一部电影两个人物争得面红耳赤割袍断义，不再为画报上一个目的地心动不已天亮就出发，连喜欢一个人，也不肯为他写诗对他表白出门洗头追他八百米。

常说的话，只剩下“算了吧，”“没关系，”“老子肩膀痛啊。”

浪漫坚定果断勇敢这种少年体质跟胃口一起，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成熟。这种成熟解开了发胖的魔咒。我不知该不该夸它干得好。

再一个，“体胖”确实需要条件，“心宽”才能“体胖”嘛，我作为一个现代人，跟整个社会一起患上“焦虑病”“欲望综合症”“选择困难症”，心眼堵得比针尖还小，怎么“心宽”，怎么“体胖”，古人诚不欺我。

少年衣食有着落，做错事有人负责。不攀比嫉妒，不受欲念之苦，当然心宽——因无后顾之忧。摔跤了爬起就走，发高烧也能坚持学习考试。不像长大了这般扭捏矫情。

都说少年之爱才是洁白无瑕，才是永恒的。那自是当然，年少时，用不尽的力气，胸腔里饱满的无处释放的感情，投射在一个人身上，必气吞山河，感动天感动地感动自己。

成年之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棱角在与世界的摩擦中圆滑，工作生存婚恋人际孝道一拥而上，怎不迅速死气沉沉，失去光彩……被骂得多了伤得多了逼得多了，锐气怎能不大减？做错事，躺在大街上也无人拉你，自己请对自己负责。怎能心宽？有的人还不得不自觉克制，不敢发胖，怕被社会淘汰。

是以少时喜欢过年，长大后却觉得春节越来越没意思，太多东西压在心头，有心争却无力要，只好萎靡着，想要的东西再不是花衣服好吃的压岁钱，所以过年就失却往日喜悦味道。

当然依然有人大腹便便，依然有人过年胖十三斤，任何事情都不能一棍子打翻一船人。有人玩笑说衡量一段婚姻好坏看男人是否发福，男人长胖便是无杂事劳心，家庭和睦。

想我原来羡慕那些柴火妞身材，现在却觉得那些能够自由发胖的人才是真心幸福。他们对食物热忱，对世界放心。不恐惧，不怨念，不苛求，当真平和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