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曾写过“一种古怪的生存方式”：“和风力、水力比赛推动磨盘，和牲口比赛运输，而且是比赛一种负面的能力，比赛谁更不知辛苦。”

AlphaGo和李世石、柯洁的对战，与此有类似的启示：和人工智能的“智力”竞赛，是无意义的。

那么，该如何定位人工智能的角色和作用？

这篇文章写的是篮球，写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在NBA的应用和发展想象，但本质上想讨论的，是大数据和人工智能，会如何影响我们的世界。

不吝指正交流。

1

美国这个国家，是靠数据立国治国的。山姆大叔说话只信奉两样东西：拳头，以及数据。美国人的脑回路经过两百年的数据文化熏陶，离开了数据几乎就看不懂世界。

许多今天最基础的数据理念，例如人口普查、经济统计、成本收益分析···在美国人将之发扬光大前，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美国人巴不得所有事情都可以量化、计算。基于数据分析的市场调研，最早是拍《乱世佳人》时鼓捣出来的。从来玩文字游戏的法律，美国人整出了个汉德公式，让责任可以计算。连人命值多少钱，美国人都冒大不韪，正儿八经地研究出衡量的理论。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大数据的发源地是美国，为什么美国体育产业的大数据应用，会引领全球。

数据化的背后，是高度的理性化。

理性化是件好事，在客观的数据面前，事实和问题一下清晰了：哪套阵容更强，我们的进攻哪里出问题了，引进某球员会和现有体系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DPOY应该投票给谁·····

数据形成事实，事实带来共识，以及更好的决策。

我毫不怀疑数据的意义和力量。

在数据分析上投入了专业力量的15支球队，平均胜率接近六成。

然而，正是数据的强大，带来了我的困惑。

2

想象下，当数据——尤其是大数据所哺育的人工智能越来越多地主导决策，会怎么样呢？

我想很多东西恐怕会消失。

查克海耶斯和博伊金斯，是不可能出现在赛场上了。大数据给出的球探报告已经预测了他们在NBA生存的概率只有4.7%。

兰多夫，大数据会知道你是个懒惰的胖子。奥多姆，64.5%的概率会成为酒鬼、瘾君子。JR，78.2%是个毒瘤。本华莱士？巴里亚？87%是废柴。

这些并非不可能。过去的全球选秀，各个球队只能依靠有限的人力资源。现在新型的分析平台已经能帮助球队经理有效、快速地找到合适的新人。

这是效率的胜利，球探和经理们不必亲自前往考察每一个球员了。

以“效率”和“理性”的名义，人类非常之愿意干这种事。

如果人工智能先进、完善到某个程度，数据采集无时无处不在时，是不是意味着：

结合你的身体、技术指标，综合生活习惯、性格、出身、教育水平、情商、每一场比赛的运动数据，对比海量已有案例，你的发展潜力和未来，就已经被计算出来了？

请注意，我的问题不是人工智能会抢走人类的饭碗，我的问题是——

仅依靠数据，真的能就能公正地评判一个人吗？

3

我想说的，不只是技术上的可能性。

电影《Gattaca》里面，社会的规则，是劣等基因者——例如90%会患心脏病，有85%犯罪倾向——只能干下等活计，去做清洁工。

社会只相信数字，和预测。

这就是我想说的：

今天，数据是决策的参考和辅助，但也许，以后的人们会慢慢习惯于让数据决定一切。不按数据出牌，不听数据的话，那是疯狂、不可理喻的，甚至是违法的。

美国政府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规定，只有收益成本比大于1的管制规定，才能得到批准。那么如果有一天，各个球队作出这些规定：总经理只能挑选成材率大于80%的球员、球员可用指数低于6.5时考虑裁员、收益率为负的比赛应该放弃······又有什么奇怪呢？

数据至上，也许最终会演变成一项基本规则，一个理性职业人的基本素养，一个不证自明的公理。

因为数据是理性的，代表着高可控、低风险。

我记得一篇小说，里面的人工智能会判断各种事情概率，例如你驾车出行的死亡概率、吃油炸食品罹患癌症的概率，以此“帮助”你生活。

也许这就是未来职业球队的写照，选秀、交易、签约，制定训练计划、建队计划···所有的事务，人工智能会给出数据和一系列概率，由此作出决策。

如果数据显示签下罗德曼有85%的可能是个烂主意，如此客观的数字面前，你还这么做，不是疯子是什么？

数据上帝教导我们：要做最理性的事情。

谁敢反抗数据？

4

我不想评判这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对的，抑或错的。我只想说，很多东西，也许就此绝迹，再也看不到了。

篮球世界不会再有鲍文和哈斯勒姆那样的鸡汤，因为励志哥们，都被拦在了NBA的大门外。也不会再有浪子回头的故事，毕竟，大数据能预测兰多夫和JR的洗心革面吗？

慧眼识珠的佳话，也终究变成传说。奥尔巴赫世上本没有几个，而且他也犯错。我们需要的甚至不是莫雷，而是一个数据系统、人工智能，一个高级版的篮球大众点评：可靠、稳定、理性、可复制。推荐给你的，总不会错到哪里去。

Catapult Sports，可以追踪球员加速度、变向、心率、膝盖和脚踝压力等等指标，给出他们的“疲惫程度”。2015-2016赛季的整整一年里，勇士队都通过这些信息来决定让谁踏上赛场。

PlaySight Smart Court，通过九个高清摄像头追踪并实时通过视频传输球员训练情况。

Second Spectrum，通过优秀的人工智能算法，精准追踪、实时分析视频数据，可以“看懂篮球”。

所以，教练，究竟有什么用？

排兵布阵、临场指挥，本质就是计算。对方的阵容综合战力为90，内线防守能力是短板，只有58，诸如此类。教练系统的任务，不就是排出针对对方弱点，战力最高的阵容？临场调度，也不过是调整运算参数（对方的换人、球员体力、犯规数···），再算出应该替换谁而已。

大量的数据，配合完美的算法，这事，AI可以做，比大多数教练可以做得更好，至少比布朗和泰伦卢好，也不用担心勒布朗越庖代俎，因为教练系统说了算。系统还能算出一整个赛季应该怎么打，什么比赛要拼，哪些要轮休、战略放弃，球员的伤病概率是否在增加···

教练的职责，也就剩下鼓励士气了吧。

5

在数据的世界中，篮球是可以建立数学模型，得出最优解的。

但数据造就的，会不会是一个篮球的美丽新世界、美丽新篮球呢？

在不久的十来年前，国王还玩着普林斯顿，活塞还打着铁血防守，太阳高举Run&Gun的旗帜，爵士永恒地挡拆，休斯顿不断地Inside Out·····

而现在？

所有人都在投三分。

在魔球理论和金州勇士的引领下，篮球打法的最优解——更强的进攻，更高的机动性，更多的三分和篮下——不断被证明着，然后不断地被模仿、复制。

我并不是不喜欢这种打法，相反，我爱死了金州勇士。

只是，NBA正在数据的指导下，日趋地工业化、同质化。我对篮球世界多样性的消失，感到非常遗憾。

终有一天，NBA会变成F1，会变成球队管理层的《篮球经理人》，一场基于数据的数学游戏。

准确来讲，这不是NBA的问题。整个人类社会，都在数据化的轨道上轰隆前进。按照我们的设计，前方是一个高效的、清晰理性的、富有秩序的世界。

但使我不安的是，这样的世界，会不会像勒·柯布西埃构想的“阳光、空气、绿化”的城市那样无趣，没有了人的味道呢？

6

有什么东西，是数据不能衡量和计算的？

灵魂永远无法被演算。

未来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人的身上永远蕴藏着希望。人是会改变自己，超越自我的。

你怎么能通过数据预测，就宣布对一个人命运的判决呢？

篮球对于NBA而言，是商业，商业讲求效率。

人工智能教练（甚至经理）就代表着效率。它们精确冷静、凌厉诡谲，它们洞若观火、运算如飞。它们忠于算法和数据，变幻无穷，几乎从不失误，它们还不断学习进化。

它们会给你喜欢的球队带来更多胜利。

但你愿意看阿法狗Vs贝塔狗吗？

你不会的，你一定不会的。

对球迷而言，篮球是游戏，游戏就得有人味，有乐趣。

你想看的波波维奇和卡莱尔之间的大师对决。

“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的斯蒂文森会昏招频出，德安东尼的固执让人想砸电视，你不屑迈克布朗的无能，嘲笑小范甘迪从西装里掏出的小纸条，丹尼安吉卖掉二老时你简直想掐死他······即便如此种种，我敢保证，你一定爱他们，胜过爱阿法狗。

因为执教是一门艺术，是人的故事。

篮球也是。

这个故事里有沮丧和愤怒，犹豫和懦弱，固执和迷茫，有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的愚蠢，有兵行险招的冒险赌博，有绝望之中的孤注一掷，也有大局已定时的释然和大度。

我们所热爱、着迷的，为之疯狂、动容的，不正是这些关于人性的洞悉和博弈、意志的交锋和对抗，有血有肉的故事吗？

绝境中，德安东尼撤下自己的超级巨星，科尔祭出不成功则成仁的“死亡五小”，何其气魄雄浑、气壮山河！

数据的力量如此强大、直白、露骨，可它如何能具备这疯狂的胆识？

而去年奥运会四分之一决赛，当英雄迟暮、自知必败无疑的阿根廷队老头们拔剑横刀，仰天长笑，选择用所有死法中最惨烈的一种，和美国队大打对攻时，你怎能不被震撼，怎能不潸然泪下呢？

数据的力量甚至“洞悉”人性，可它又怎能理解这极端不理智的背后，人的慷慨和骄傲呢？

7

大数据和人工智能作为科技的力量服务、辅助人类，延伸和扩展人类的能力，这毫无疑问，是福音和进步。

它们会抢走我们的工作吗？再说一遍，这篇文章讨论的从来不是这个问题，我对此也没丝毫不担心。

那它们会失控吗？它们会要求权力、谋求主宰吗？它们会僭越职权、取代人类吗？

我不知道。

我想说的只是，我们对人工智能的依赖正在日益深化。这种依赖的加速度和深度，也许远超想象，由此必将带来巨大的影响和改变。

我们不断把更多事务交给AI，把整个社会的运行，建立在AI之上。这样做对吗？哪些工作才该由AI完成，哪些还是得由人负责？巨变会带来哪些好的、不好的后果？我们做好了面对的准备吗？

这才是我真正关心的，在这篇文章里通过篮球的视角探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