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寒风凛冽的冬天,我还是更喜欢夏天。夏天来了,在溽热的午后,我就穿着小裤衩,跟着一帮大男孩或者年龄与我相仿的几个男孩子后面,兴冲冲地往村口的那条小河边跑。
母亲在背后总是提醒我说,莫要往深水跑哦!我说,我知道的。父亲也反对我洗冷水澡,他担心我冷水澡洗多了会感冒;他常常将两只装满清水的羊皮铁桶放在太阳底下暴晒,这样孩子们傍晚洗澡的时候,家里就不用烧热水了。他们似乎也不太在意我下河洗澡的安全,毕竟有一帮大孩子相跟着呢,更多的时候,我跟着六叔去那条河里洗澡,是不用让人担心的。
我那时候去洗冷水澡的热情正高,我的水性正处在将熟未熟之际。起初我下到河里,学着狗剩、旺生他们,双手撑在河边的浅滩上,撅着屁股,双腿不停地扑打着水面。大家嬉笑着,嚷叫着,比赛看谁扑腾起的水花更高。渐渐地,我感觉这样还不过瘾,于是走到更深一点的水里去,打开身子,学起了狗刨式。只折腾了几下,身子就像秤砣一样一个劲地往下沉,小脑袋没入水中,一下呛了水,于是赶紧忙不迭地将脚站立在水中。这常常引得那些会水的大孩子哈哈大笑,我并不在意他们的嘲笑,依然自顾自、乐而不疲地重复那些动作,慢慢地我似乎找到了一点感觉。
六叔高中毕业,没考上大专,心里难过,他常常一个人在河边的树林里吹口琴。六叔的心性很高,之前家里人劝他只考中专,他偏偏报了大专,结果差了三分,名落孙山。那时高中毕业考大专,比现在考重点大学还难。六叔早上吃过饭去吹,晚上吃饭前也去吹。
六叔只比我大了八岁,六叔在上初中前是我们村里的孩子王,我常常跟着他玩火柴枪、滚铁环、掏鸟窝……。我每每以六叔为傲,因为有六叔在,村里没有孩子敢欺负我。
你去陪陪你六叔,多和他说说话!父亲说。
我和六叔坐在河边的树林里。那些树木枝繁叶茂,草木葳蕤,遮挡了夏阳的炙热。凉风袭来,树枝儿一起摇曳,漏空的阳光像是撒下了一缕缕碎金,一股凉气丝丝缕缕地钻进衣服里,吮走汗水,让人轻松惬意。十一岁的我不知道六叔吹的是什么,只感到那声音和曲调让人听了高兴不起来。
六叔,你吹的是什么呀?
口琴。
六叔,你用口琴吹的是什么呀?
《二泉映月》
这是什么曲子呀?又有泉又有月的,泉水不是在地下,月亮不是在天上吗?它们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懂,别乱问。
我就是好奇嘛!
…………
六叔,你看有好多鸟儿飞回树林子啦。
我知道。
六叔,你没看怎么知道。
我看见它们映在水中的影子了。
…………
我话多了,六叔就不理我,只顾低头吹他的口琴。那琴声窸窸窣窣像是大珠小珠落在玉盘上,那琴声时而婉转,时而激扬,时而悲戚,像是水面上荡开的波纹一样,徐徐地在空气中漫漶开去。无话可说的我,抬头看看头顶的树叶,一只鸣蝉正趴在树叶上一动不动。我低头瞅见草丛里一只灰色的蚱蜢正翕动着鼻翼上的触角,作蓄势待发状,在我用手一捂之前,它煽动着翅膀,轻捷地蹦跶开了。
夏夜,我是和六叔睡的。在地上泼洒一桶水,拿扫帚扫去浮尘,从家里搬一张宽大的竹床出来,用毛巾抹去头天留在上面的汗渍,然后仰儿八叉地往竹床上一躺,两个人露天席地,抵足而眠。在清凉的微风下,看满天的繁星眨着眼睛,听纺织娘、地蛐蛐的叫声从墙根下、草丛里传来,我一会儿就能睡着。
六叔却常常睡不着。我听见他在不停地叹气。他叹一口气,就侧动一下身子,又叹一口气,又侧回身子,好像身下硌着石子。他就这样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有一阵子他索性坐起来,一动也不动,默默地想着心事。夜渐渐深了,月亮爬过头顶,星光暗下去。
睡眼惺忪之际,我看见六叔下了竹床,趿拉着鞋子,向不远处的河边走去。我一下惊醒了,一骨碌地坐了起来。这么晚了,六叔去河边干什么?我满腹狐疑,想起白天父亲跟我说要多陪陪六叔,陪他多说话的那些话,一下变得警惕起来。呀,六叔别是想不开吧!想到这里,我赶紧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六叔穿过小树林,来到了那条小河边。六叔要干什么呀,六叔没考上大学,想不开要跳河吗?这样一类的事情我曾经听老人们说起过。看着六叔的背影,站在幽暗的树林里的我吓得心儿砰砰直跳。
六叔真的跳到河里了。天呐,这可怎么办?六叔却又从水里冒出来了,大口大口地呼气,就像心中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他不停地呼吸,要把它们都吐出来。六叔像水里的一条大鱼,哗地一下游到这边,又哗地一下游到那边,漫无目的,没有方向;他游啊游啊,仿佛要把身上的劲儿都使完一样。我如释重负,原来六叔不是来跳河的。六叔游累了,将自己的身子完全打开,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就那样静静地漂着漂着……
一个星期以后,六叔跟着我们家的一个亲戚去南方打工了。
许多年以后,已是一家乡镇企业老板的六叔常常和我谈起他创业的历史。有时他也邀我去城里的游泳馆游泳,只是他大约已经忘记了从前在家乡的那条小河里游泳的情景,在我面前只字未提,而我却时时想起那年的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