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号,依然没有月亮。
身边有些人是真正见过黑夜的,这些人在说话办事时常常带上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让人很是厌烦。
例如我面前这一位。
“你知道吗,当我站在星空下……嘿,就是电影里那种,群星密布的天空,夜风拂面而过,那种感觉,在太阳底下是绝对体会不到的。”这个场景他向我描述了二十遍。我是真的佩服他,因为这二十遍场景描述里没有一个句子是重复的。
假期结束的第一天(自然是他的假期),我们穿过巨大的人潮汹涌的航天港候机厅,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停地抒发着那对黑夜的赞美之情。
这世界上有一百三十亿人,其中大约八十亿人将一辈子生活在阳光底下,或者说,有大约八十亿人将把生命的大部分时光花在阳光底下(有条件的自然可以到另一边去享受黑夜,比如我旁边的家伙)。
然而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地球已经停止转动很久了。
拐过弯,准备出关。之前一直走在航空港冷气通道里,感觉阴阴凉凉的。现在要出去了,才发现大楼和通道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大楼和通道可以守着阴凉不走,人却必须忍受阳光的灼热。
“戴好帽子。”我从包里掏出面罩递给他,“还有这个。”
他全副武装的样子看上去傻极了。
我们住在七号街公园,从这里走过去最快也要二十分钟。听起来不是很长,实际上却和炼狱别无二样。厚重的防护衫,面罩,眼镜和脸上抹的防护霜,这些东西像鳞片一样覆盖在身上,形成一层又一层保护,防止我们的身体被阳光灼伤,也防止我们获得哪怕一丁点凉爽。二十分钟,不过是煲一锅快汤的时间,但家里和户外根本是两种感受——一个是煲汤,另一个却是煲自己。
经过咖啡店时我真是无法忍受了,拖着他就走将进去。
“马上就到家了,你还要进来花钱。”坐下之后他开始埋怨我。
“又不是花你的钱,你激动什么?”我把面罩摘下来,横了他一眼,“再多走一步我就得脱水而死。”
“你的钱就是我的钱。”他点出菜单,随便拖了几种饮品让我选,“不用等脱水,一会儿你就会肉痛而死。”
我知道,那是因为它们贵得离谱。
在我考虑是花二百袋速溶咖啡的价钱点一个香蕉船还是花二百四十五桶速食面的价钱点一盘什锦水果冰时,菜单插播广告了。
“真正的黑夜,让您做一回夜归人。两小时内登入注册,您便可享用尊贵九五折会员价格。”
画面是一黑衣男子与一黑衣女子热情相拥,因为背景太过昏黑,我连谁是男的谁是女的都没有看明白,只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噢,这习习夜风拂面而过,这种感觉,在太阳底下的你绝对体会不到。”(这话听起来耳熟得很。)
然后一个女声回应道:“噢,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在家门口,为什么,这温柔的星空会来到我的窗前,让我以为自己身在世界的另一端。”
“行动起来吧,为了让您的生命不留下遗憾,请速登入网站……温柔的夜晚在等你……”
“这广告真恶心。”我嘟囔了一句。这个即时黑夜服务,不知为何那么受欢迎。说白了就是给你模拟一个黑夜的世界,让你在那里面过一把夜晚的瘾。价格不算很高,比起真正去那一面,自然便宜一些,但是让我花两十多万去买一个夜晚,况且还是一个假的夜晚,我实在做不到。
我不像他,那样憧憬夜晚。
“以后,等我有了钱,我一定要去那一面。”
好早好早他就立下这样的豪言壮语了。
“我要把那些星星,那些夜晚的植物,还有那些人,都画下来。”
“画下来然后带回来给我看吗?”
“那是当然。”
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夜晚。夜晚有什么好?看不清别人的脸,不知道别人在笑还是在皱着眉,也找不到方向,不知道哪里是对哪里是错。在我看来,白天比夜晚好多了,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走吧。”我对他说,因为我忽然想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还没做。
“不喝了?”他很奇怪的看着我。
“不喝了,这也太贵了,我宁肯热十次也不想当冤大头。”我把眼镜戴好,顺手拍拍他的头,“起来走了。”
他推开我的手,很郁闷的说:“叫你不要拍我的头,要说几次你才记得住。”
我朝他吐个舌头:“现在不拍以后没机会拍了,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到底走不走?”
“瞎说,怎么会没机会拍了?”他帮我整理好帽子,然后又戴好自己的帽子。
“对了,一会儿有个惊喜给你。”临出门他忽然说。
我很好奇的看了他一眼,本来想问问是什么的,无奈迎面而来的热浪已经把我要说的话蒸发掉了。
回到家,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我摊在沙发上,等着他给我倒水喝。然而躺下去没两分钟我又马上坐起身来。我还有事情要做。
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几张票据需要藏一藏。这倒不是说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只是说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我也有些不能让他知道的小秘密。
藏好票据之后回到客厅来,发现他坐在沙发上笑眯眯的看着我了。冰过的水放在茶几上,杯子旁边放着两支雕有繁复花纹的长蜡烛。
“这是什么?”我问。
“蜡烛啊。”他依然笑眯眯的。
蜡烛这种东西现在已经很罕见了,况且还是雕花的长蜡烛,好像只在一些古董店里还有卖。我拿起来细细的看,那花纹确实挺美的,可是它有什么用呢?
“钱多啦?买这个做什么?”我没好气的骂道。
他不说话,仍是笑。
这时身后的即时通忽然响了起来,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温柔极了。
“今夜美梦成真。您好,这是由巴斯特联合集团提供的即时黑夜服务,巴斯特联合集团感谢您的使用。服务将在十分钟后启动,请做好准备。”
即时通的屏幕上出现倒数计时。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惊讶的问道。
他“哈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个惊喜吧!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被吓到的!”
“什么呀,难道说你买了那个即时黑夜服务?”怪不得从一开始就神神秘秘的,还说什么给我一个惊喜。可是,他哪来的钱买这玩意儿?
“快去把你那对烛台拿出来,让我点上蜡烛,我们来吃一个烛光晚餐。”
“你疯了吗?花钱买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你有钱买这些东西,为什么还要用别人的钱去那边旅行?”我有些生气了。
“什么别人的钱啊?”
见我丝毫没有兴奋和喜悦,只是一味的责怪,他也生起气来。
他大声说道:“挖空心思想要让你高兴一下,你却还是这么蛮不讲理!那些钱都是我卖画得来的,怎么用不要你来管!”
我感到天旋地转。
“所以你根本没有去那一面?”我问他。
“对,我根本没有去那一面!我去拉姆小姐的店里打了一个月的工,临走时她送了我这对蜡烛。我费尽苦心才骗过你这个精明的家伙,你却还不领情……毕竟是第一次靠卖画赚来的钱,我不想一个人用,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分享啊。”
“你这个笨蛋……”我觉得浑身无力,就像被人猛的推了一把,一下子坐倒在沙发上。“买你画的人就是我啊。卖了烛台而花大价钱去买画的人,就是我啊。”
房间亮得很,然而即时通上面的倒计时已经来到五分七秒了。还有四分五十三秒,黑夜就将降临。
他再没有说话,沉默的坐在我身边,手里盘弄着那两支蜡烛。我幻想着,它们稳稳地插在母亲送我的烛台上,昏黄的烛焰舞动,让餐桌旁我们的影子也跟着摇摆。那是一番如何美妙的场面啊。
“亲爱的,你一直爱画画,也爱黑夜。你总是努力地,想要通过画画赚取去那一面的旅费。可是你努力了那么多年,成功了吗?或者说,有过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成功吗?没有吧。我想帮你实现梦想,可是我只有这点能力,我不能实现你全部的梦想。卖掉烛台,然后买你的画,然后让你用那笔钱去旅行,已经是我能够想到最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三分十四秒。
“有梦想是好的,可是我们还需要清楚自己和那梦想之间的距离。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前进了,可实际上你和那梦想并没有拉近一丝一毫。你努力,你费尽心思,你思考,你学习,到最后还是可能颗粒无收。我试着让你了解,追寻梦想和生活一样,只能在顺其自然中静静继续,不会因为你的信念和决心而变得容易行走;但这两者又是有区别的——追不到梦你可以拍拍屁股走人,而生活永远不会准你离开。”
一分。
“一直以来陪在你身边,我已经累了。我想用母亲送的那对烛台交换你的成熟,呵呵,看来是失败了。我总是想不明白,太阳底下的八十亿人,有多少是真的向往着黑夜呢?而那一面的人们,又有多少在憧憬着阳光?”
无限的光明渐渐褪去,有限的黑暗涌上前来。即时通里传来美妙的歌声,熟悉的旋律,像是那首久远的《绿岛小夜曲》。什么都看不见,这让我有些心慌。我向左边伸出手去,想拉住他的袖子,却马上碰到了他伸过来的手。他握住我的手。
我侧脸过去,在黑暗中寻找他的脸。我感到他在看着我。
“嫁给我。”他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