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生是我表姐的小名,我的则是和美。
这是一个我爸妈唤作“吴叔”,我们唤作“吴爷爷”的人给取的。他不是那种会随便开香灰冲剂的人,他会算卦,也会配中药方子,我是说真的能治头疼感冒的那种。
财生比我大一个月。外婆带我们俩的时候,一直都是双胞胎打扮。
我们从小就不一样。我的头发黑而密,她的则稀疏并且略微泛黄。我眼睛很大,她眼睛瞪圆了才显得大。财生的妈妈不会讲故事,她总是勒令财生睡觉,财生就端坐在床上瞪着眼睛看她,越瞪越起劲。后来外婆接受了我妈妈的建议,试着读睡前故事哄我们睡觉,我记得有一篇很经典:“……三只小黄鸡走着哭着,走着哭着……”讲到这里我眼睛发亮晃着她的膝盖期待下文,财生则捂着耳朵大叫“不要这个不要这个!”无奈之下外婆只好改了故事结局再讲,那时候的故事书,一本可以衍生好多好多,有时候外婆编的套路重复了我们俩就会大声说“讲过了讲过了换一个!”我小时候对故事的记忆力极好,有时候财生没发现重复而我发现了她就跟着我一起起哄,这就导致外婆经常和笑着我妈妈诉苦。我静,常常站定在广场上左右环顾,财生则是外婆一松手就腿往哪里跑眼睛往哪里看,外婆总是累得够呛。但是旁人眼里这就是一对互补的双胞胎,他们总是眼带笑意同外婆说:“真好。”以至于我离开那里很久之后,有人看到外婆牵着财生还会问:“今天你们家另一个哪里去了呀?好久没有看到了呢。”
分开之后我们的差异迅速放大。我回到安静美丽的农场,爸妈终于能够腾出手带我。他们抱着我去田埂上采蒲公英,在门前土路旁玩泥巴,在办公室小黑板上乱画,在空旷的中学操场上局促地走来走去,跟着教室前面跳绳的女孩子们数数。财生继续在公寓楼前的水泥地上骑儿童自行车,好奇地打量黑色堆煤,对着窗台鼓足劲吹喇叭,以至于对面女主人跑下六楼又跑上六楼猛锤她们家门,警告财生一家“我儿子考不上就赖你们”。舅妈没收了喇叭,财生哭闹不止,于是约定周末可以吹一小会,于是财生攒了一个星期的劲更加卖力地吹喇叭,不过对面女主人再也没有来找过麻烦,不知是直接搬走了还是考上了。财生可能已经不记得她和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哥哥了。
我记得我们一起上过半年幼稚园。那时候外婆不放心,走出园门又折回来躲在教室外面看我们。她笑得前仰后合地告诉我妈妈,她看到财生一手插着腰一手搭着我的肩膀,我习惯性紧张地把大拇指掖紧在手心里,周围的小孩子们抹着鼻涕绞着衣角懵懵地看看她又看看老师。于是外婆放心地回来了。后来我们一起到兰州待了一段日子。有一次外婆给我们找口服液吸管的时候,她手劲很大一下就抠开了酸锌口服液的蓝盖,我也学着抠,但是没抠开,她一把夺过来说“姐姐来!”然后外婆一转身看到她以怪异地姿势咬牙抠瓶盖,大概我的那个意外地紧。外婆吓坏了,生怕我们割到手,外婆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我就记得财生陷在沙发里咧着嘴对我挤眼睛笑。即使我回到了农场之后我们的感情依然很好,我有一个小木箱,带锁,不过钥匙一直就插在锁芯里,只是象征性宣誓主权不可侵犯罢了。据说我只会在财生来的时候掀开箱子,拿出积木、弹珠和塑料恐龙什么的同她玩耍,平时的小伙伴连箱子都不能摸,更不要提看看里面是啥,每次听到的时候我都会大笑:“我小时候也有那么蛮横的时候啊!”
再后来啊,财生的姑姑姑父,也就是我的爸爸妈妈,从西北远调到南方工作,每隔两三个暑假回来一次。我记得2004年是我们第一次回去。坐在她们家的客厅里我没有亲切感,大格局没有变,只是有几件家具换了。我怕舅妈,财生怕姑父,我觉得很好笑,大概数学老师都有令人害怕的潜质。当大人们对我们说:“你们去房间玩吧”的时候,我们如释重负地手拉手跑开。但等真的到了房间,松手的一瞬间,我们又无话可说。于是财生学着大人说:“……你们过得还好吗?”我心想安顿完都两年了,于是说:“……嗯现在蛮开心的。”其实明明有很多话题的,比如当初我们一起认识的小伙伴都怎么样了,南方方言有很多有趣难懂的词,南方人特别喜欢笋干和梅菜扣肉,一路过来的时候看到以前那个小杂货店扩成了玩具商店等等。但我们都在沉默,小心观察着对方。我们曾经共有的伙伴圈子变成了她一个人的,曾经拍下的照片有些只冲洗了一份而且全放在她们家,在我们离开的日子里外公外婆的爱全部倾注给了她。是的,离开的时候我们不止丢了一个家。在登上火车之前我曾欢呼雀跃着说要去看那些独版照片,要去摸曾经一起在夜市死缠烂打买回来的电动灯笼,要看看外公描述的飞机模型是不是真的那么精致……准备好要同财生讲我的小伙伴家松潮的木梯,临河的房间里若有若无的水草味,磨损得很厉害的八仙桌,她奶奶房间里常年用竹竿撑挂的蚊帐,那些一切我想要分享的一切,终结于一句“我们看看你的飞机模型吧?”,我不知道这个转折点是90度还是150度。时间打磨心意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拐出一个大弯的。
彼时她已经高出我半个头了。
后来我们一起念完了小学、初中、高中。外公外婆像候鸟一样几乎每年春天都会来南方小驻,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自然是她。比如她上了奥数班、奥英班、书法班,当上了班长、课代表,比如她和舅妈走在路上会有孩子指给家长看并大声说那是我们班XXX可厉害了!比如她很能吃辣,长得很高,粗粗的马尾甩起来很威风。其实我也上了奥数班,但是从来不敢请教爸爸,只是默默做完老师留的题,我上了新概念英语但是仅限于会用音标拼写和写基础作文,虽然是大队委员但是好像只是队室里墙板上的一个名字,队干部春游扫墓的时候给老师戴个红领巾,远不如升旗手来得惹人注目,但是这样也不会发生有人在路上指着我对家长说看这是我们学校的升旗手这种桥段。我看着爸妈不置可否的微笑与赞美心里越发自卑,但彼时我还不知道其实他们很为我骄傲,至少在他们的同事圈子里,他们只是不说。于是我摸着短发叹气,做广播操时看着前面仅有的比我矮的三个女生心不在焉地想怎么不再长高点。小孩子心里也有一个完整的世界的,有时候羡慕可以简单地填补空虚。
小学毕业后我放弃了城里很好的私立初中,因为要住校。我在爸妈工作的学校里念书,财生也念了一所离家近的城里公立初中。后来初中毕业我开始离家住校,财生也考进了舅妈所在高中的重点班,依旧在舅妈眼皮底下念书吃饭。在这六年时光里,她更瘦也更高了,对我而言也更陌生了。
叛逆期的时候我正在读初中,疯狂和爸爸冷战,大多数时候是因为讨厌班主任和班里一个女同学。我妈妈很为难,不知道该帮谁。她也不喜欢我的班主任和那个女生,但她也不想我因此而轻慢知识。所以她总是沉默着给我打一个荷包蛋,再给爸爸续一杯茶端进卧室。我想她也很难受,因为我们都看不到头。所幸后来我应着他们的期望考进了那所高中,那晚上我兴奋了很久,他们一直看着我笑。我忽然就想不起来他板着脸轻蔑凶冷的样子了。
财生的性子远比我暴烈,不过舅妈也有舅妈的铁腕。外公外婆同我们描述她们对峙的样子时总是唏嘘不已,即使舅舅插手也会被攻击。我想我妈妈真幸福,我和爸爸之间爆发战争很少会迁怒于她。但是这不代表她是我们之中最好受的一个。最好受的可能是我,每次吵完架我效率都特别高,板着脸写作业飞快,仿佛所有的愤怒都变成了催化剂。我总能够转移注意力的。
财生和舅妈从来不道歉。她们都很强权强势强硬。我爸爸也不道歉,但是他会突然积极地帮忙做这做那,我和妈妈已经默认了这是低头的表现。财生和舅妈之中一定有一个还没强硬冷漠到能迫使另一个低头,她们太高傲了,更愿意用时间磨合。财生和舅妈之间的火总是一烧就很久,而且外力不可扑灭。舅妈会纵容财生到自己无法忍受的地步再出手管教,每一次都惊天动地,但也效果卓越。这可能是她们不吵架时关系势如拔丝的原因吧。
其实我也不喜欢道歉,尤其对爸爸。其实很多年前,2003年还是2004年的一个微凉的秋夜里,我还记得妈妈在凉席上铺了我超喜欢的米黄色树叶床单;他说:“……确实需要一个唱白脸的和唱红脸的。恶人我来做好了。”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他们以为我睡着了,但我其实醒着,并且一字不落地听下记住了。所以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只是怨恨的时候优先选择性遗忘了而已。道理我都懂的,有些事情先知道了缘因后看到结果和迎来结果很久之后看透原因是不一样的。比如我有时候会吵架吵到一半熄火转身走掉,因为某个瞬间我想起来了某个人的某句话,我知道有些架吵了可能只为一种尊严性的仪式感,当然有些时候也是我自知没有结果,我怎么能让他输在我面前呢对吧。
而财生家里舅妈则是一人扮演了我爸妈分饰的两角。数学老师的内心普遍戏多。
财生越过16岁后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太多,知道的部分里绝大多数也不是什么轻快的事情。她和舅妈有时对外公外婆态度很差,他们一气之下就会去兰州住上很久,外公会等自己气消了思念了再转身带一堆好吃的回去。即使在南方饭桌上说起,他也总是说她个子高字好看当班干部学习拔尖什么的。我已经不太会羡慕了。我知道他说的有水分不可尽信,也能够正视并肯定自己这么多年从受尽歧视欺负的外地小孩到成为宣誓会上入团代表的奋斗。我跟她不一样的,可是有活着就有比较,有比较就有标准,有标准就有不公平,但是啊,我能够说服自己接受的,我能忍住不反驳的,我会在附和赞美的同时很自作多情地暗暗夸奖自己给了外公台阶下。
我记得高二年底的时候,某天晚上,我和妈妈都缩进被窝有一搭没一塔地闲聊。突然她声音闷闷地说:“你奶奶找人算了一卦,说我明年不顺。”我们都心知肚明——吴爷爷算的。怎么说呢,信还是会信一点的。我伸出一条胳膊垫在她脖子下面,搂了搂她说:“有我和你老公呢。”她“嗯”了一声,缩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想起我小时候一个颇为好笑的习惯,每到睡前就用力拍打枕头,然后拍拍枕头前面的部分,我爸爸一直不知道为啥,其实那是我暗示妈妈伸出一条胳膊搂我。在财生家的时候,我们总是对外婆做这个动作,然后外婆就会大笑着一边一个搂住我们俩睡。只是啊后来我还会对妈妈做这个动作,现在也会,而财生自10岁之后就再也不跟别人一起睡了。想来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从那段时光里延续出来的东西,要珍惜啊,我对自己说。
财生小时候还有很多趣事,她的姑姑和奶奶会混着和美小时候的故事一同咀嚼给和美听,财生自己反而不会知道。错过的时光和机会永不回来。不过想来她也不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没什么好遗憾的咯,和美同财生,有一个记得就好了。
其实我从前就好奇,现在也依旧好奇为什么唤作财生与和美,这么土土的一念就怀旧得想哭的名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