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作家,说穿了就是个自由写作者,迄今为止我还没有一本书被出版,作家只不过是一种渺茫的期许罢了。潮湿的墙壁和昏暗的灯光令我的眼睛很不舒服,匍匐在案几日后我决定外出找一找灵感。我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地图,用放大镜从左向右仔细观察着每一个地名和地貌,突然我的放大镜上映出了一个小拇指甲大小的破洞,洞的四周布满了细密交错的河流,我把地图卷成筒放进背包,我决定钻进那个“洞”里一探究竟。
我的背包里鼓鼓囊囊地装着卫生纸,大瓶饮用水,几包干脆面和一个旧钱夹。我把钱夹里的钱一股脑地倒在桌子上,屈指可数的六百块钱和六个明晃晃的一元硬币,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我顺手把一瓶驱蚊剂塞入了包里便匆匆奔赴火车站。
深夜,一个令人兴奋而又疲惫的时段,凉凉的夜风穿过我的腋下钻入皮肤的毛孔,我打着寒噤开始为自己的一时兴起有些懊悔。“库次库次”的汽笛声敲击着我的耳膜,牵动着我的大脑神经,车厢里的人们在暖黄的灯光下迷茫地看着窗外漆黑一片,我在车厢里四处捕捉着自己的座位号,身上夹杂的冷空气扰了不少人的美梦。
我的座位在靠近过道的最外侧,出入方便让我觉得很开心,这种愉悦在四十分钟内就被硬座的不适和旁边两个男子用手机播放的电视剧所打破了,睡意抵不过脑神经的兴奋状态,这种感觉就像年三十守岁,我知道这将是个不眠之夜。对面的硬座上躺着两个五六岁的小孩,一个女人在地上铺了张报纸倚着硬座的边缘坐着,颈肩自然而然地成了孩子得以安睡的护栏,她手里捧着碗泡面,热气一缕一缕地向上升腾,那秃噜秃噜的声音勾起了我肚子里的馋虫,泡面真的是枯燥旅途中最好的美味。
人越上越多,车厢里越来越闷热,两个孩子像鱼一样翻腾着,女人腾出一只手托着男孩的头,她碗里的面已经所剩无几,只有浓郁的面汤在碗里荡悠着。她的头发束成了马尾,黑发中有一缕暗红,她的肩上披着又宽又长的纱巾,她是个年轻的母亲。正当我透过厚厚的眼镜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时,火车发出一阵刺啦的刺耳声后便不动了,女人问道:“又到站啦?”靠窗的小伙子放下手机望向窗外道:“这荒郊野岭的,也不像是站台啊。”紧张和恐惧的气氛在车厢里蔓延开来,列车长站在车厢的尽头满脸歉意地告诉我们火车将在这里停一天一夜。
车厢里一阵骚动,孩子在大声的啼哭,有人跺着脚埋怨这趟可恶的列车,有人低下头继续玩着手机,还有人红着脸骂骂咧咧的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最终这些嘈杂的声响都化作了一声叹息和无奈的摇头。
车厢两端多了些吸烟的男男女女,寂寞的旅途中烟瘾是最容易犯的。一个老头将车厢门打开,一股浓重的烟草气息夹杂着冷空气扑面而来,有人皱着眉头“嘭”的一声将车厢门关上,这老头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蓝色的旧布衫粘在了后背上,他的手臂没有多少肉耷拉着一层皮,他把手搭在乘务室的门把手上靠着门慢吞吞地坐在了地上,通红的双眼让人怀疑他是醉汉。一位大娘和这老头搭起话来,亲切的家乡口音让我感到舒适。
“你过来这边坐吧。”大娘指了指旁边的空座向老头喊话。
老头摇摇头,最终推辞不过一屁股坐在了那空座上,他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扇风,这几缕微弱的风可能让他觉得自在些吧。
“你多大岁数啦?”
“七十了。”
“你到哪啊?”
“到吉崚。”
“哎呀,那挺远呢。你儿子咋不给你买坐票呢?”
老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坐票了,再者说也不远,站一会儿就到了。”
大娘依旧不依不饶地说:“那还不远,离着还有四五站呢。”
旁边一个年轻人替老头解围道:“唉,现在年轻人都网上买票了,在窗口买不着坐票正常。”
老头似乎找到了救星,补了一句,“这有座和无座还是一个价钱呢。”
我对面的女人也跟着搭话道:“那可不。以前我从家到边山坐卧铺才不到一百块钱,现在都两百二十三了,这俩孩子长得快,都超过一米二了,我就得买三张卧铺票,我回来时再买三张,里里外外一千二没了,买不起啊。我这直接买连着的硬座晚上让这俩小孩睡就得了。”大娘看着那年轻的母亲露出理解和赞同的神情,母爱的光环晕染了整个车厢。
正当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年轻母亲身上时,老头的座位旁边多了个二十左右岁的年轻小伙子,大娘一回头看到这小伙子时,脸上瞬间堆满笑意。她碰了碰旁边的老头道:“我孙子上完厕所回来了。”
老头弯着腰向那小伙子道谢,然后起身把硬座上的椅套扯平整了,转身走了。小伙子盯着手机屏幕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嘟囔着:“这人谁啊?”大娘扶着小伙子的胳膊道:“一个老头没座怪可怜的。”
我坐得闷得慌,想去透透气,就顺手把老头让到了自己座位上,老头感激地向我说了声谢谢,他时不时地朝我看一眼,看我有没有要回座位的意思。我站在车厢的尽头,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在老头的视线里,老头侧靠着椅背终于睡着了。其实,在施舍与被施舍的关系中,被施舍的人比施舍者难得多。
我和所有吐着烟圈的人们一齐扭头看向窗外,天光渐亮,树叶和砖瓦都蒙着一层冷青色,地面上的深黄色的枯叶被风随意的拎起抛下,原来生命的尽头竟是这样的凄凉与无助。一个姑娘站在最靠门的地方打电话,她背对着我们,淡黄色的精致短发透着微微的青色,那青色只有在灯光下才会幽幽地显现出来。她姣好的身材撑得起身上剪裁利落的朴素卡其色风衣,牛仔铅笔裤加上半高跟的黑色靴子拉长了她笔直纤细的双腿。她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想把信号那端的人拉出来理论一样。无奈我们只能通过她的语气和只言片语来推断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没生气......你还撒谎,你和她微信上的聊了多长时间你自己知道......她不就是学美术的么......那你还骗我?......你凭什么和我提分手。”
女孩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对方却把电话挂了,我看到她的肩膀微微抖动着,听到这段话的人们都知道她失恋了。她的斜对角有一个醉酒的中年男人正在斜睨着她,他的啤酒肚没有被大衣遮住,腕上的白钢手表映着女孩苗条的身影。女孩把背挺直转身到厕所门口排队,那男人也跟着挤在厕所门口,他的手有些不老实地在女孩背后晃来晃去,一有人经过他便装出很挤的样子往女孩身上贴。女孩察觉出异样开始快步往车厢里走,那男人依旧跟着她,我不放心姑娘便在在后面跟着他们。
男人加快了步速,跟着姑娘路过一个又一个车座,眼看到了车厢中央,老头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袖子。男人眼看着姑娘走远,生气地回过头骂道:“你有病啊,松手。”老头有力把男人的袖子一扯道:“你才有病,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清楚。”周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那个男人,我真为老头捏了一把汗,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七十岁,万一那男人撒泼这老头如何招架得住啊。
那男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道:“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啊,你个老不死的,别管闲事啊。”
老头一手拽着袖子,一手拧着男人的耳朵,脚下狠狠地踩着男人的脚趾,“你和谁说话呢!你没事追着人家姑娘干什么,干这么下作的事就不怕天打雷劈。”
男人捂着耳朵,脸涨得通红,肚子上的肉缩成了一团,大声嚷嚷着:“我错了,我错了。疼死我了,您轻点。”
“你给我长点记性,下次还敢不敢了?”
“哎呦,下次不敢了。不不不,再有下次我是您孙子。”
老头喘着粗气松手了,精神头没有丝毫衰减,那男人酒醒了大半儿用大衣遮着脸灰溜溜地跑回了自己的座位。车厢里的人惊讶地看着老头,对面年轻的母亲最先给老头鼓起掌,很快齐刷刷的掌声把整个车厢都淹没了。老头有些脸红地挠挠头,看见我站在座位旁边就起身要给我把位子还给我,就在我和老头互相让来让去的时候,大娘拔下了绕在孙子耳朵上的耳机,一把推起了正在埋头看手机的孙子道:“一天就知道看着破玩意,快起来给大爷让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