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翾飞今年已经九岁了,落成了个十足的美人坯子。但这种美却又与国中尤物常见的清丽温婉不太一致,是柔里呆着刚强、秀中藏着英气的美。她的身上一半是江南烟雨里的潺潺流水,一半是漠北狂风下的烈烈沙石。一半是通达诗书的文静,一半是争强好胜的飒爽。或许正因了这份独特风情,宫中的诸人得以不去计较她母亲与皇上的不睦,对她本人都是一般的眷爱。这其中就包括了右军将军韩子高,右军将军是宿卫头衔,虽然名为将军,却不外出征伐,而是常驻宫中,作为皇帝的私人护卫。
朝中人人心知,皇帝之所以将如此要职,委于这个年轻人,其一自是因为信任。更重要的则是为了那层说不破点不明的关系。因而他们在谈论韩子高时,往往都带着一脸鄙夷,把他当做是卖身求荣的佞臣宵小。
但陈翾飞年才九岁,这种偏见丝毫不存在于她的心中。她只知道皇上若居处宫中,则韩子高必时时陪在左右。可皇上常常忙于要务,四出宫门昼夜不回。每当此时,韩子高就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她这个小公主身上,时而拉着她的小手,时而让她骑着肩上,带她到皇城之内各处玩耍。隔三岔五还会领着她到秦淮河畔,摇桨划船,采摘莲花。时间一久,两人也就建立了跨越年龄和身份的深厚友谊。
虽然韩子高只比陈翾飞大了十来岁,但陈翾飞自六岁时失去父亲后,便把韩子高当做自己的父亲看待,这个父亲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板着一副威严的脸孔,更不会舍得施加责骂和惩罚。她敏感幼小的心里,经常会失落地感到,她从父亲身上从来没得到过半分的关爱,他的心思从来只在军国大事——和他远在长安的儿子身上,而从未真正在意过自己这个近在眼前的女儿。自她与韩子高相熟以来,这份父女亲情的空白,才多少算是缝合了她心头的这块伤痕。
可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阿母那么不待见子高?每次见我和韩子高待在一起,她都会匆匆跑过来,拉着我、像挣脱一个怪物般离开子高,可是天底下哪里有子高那么明丽俊美的怪物?更何况他对我又那么亲切。事后我每次问阿母,阿母都是像是难言之隐的样子,她只会说:“韩子高他不是个什么正经人”。可是子高哪里不正经了,我问阿母,阿母又总是答不上来。”
“你说阿母为什么老是不喜欢你啊!”陈翾飞见此刻阿母不在,偷偷跑到韩子高身边,撇着嘴问道。
陈翾飞的这句无忌童言很快便触动了韩子高心中痛处。他暗嘲自己:“是啊…她当然不会喜欢我,全国上下,人人都把我看成是媚乱宫廷的宠人,和那妲己褒姒没什么两样….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懂我?难道我对子华的心意还不如那些歌功颂德的佞臣真挚?”韩子高的双眸很快就黯淡下来,眉头也锁了起来。陈翾飞见韩子高的眉目锁成一团,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满怀愧疚地伸出小手,放在韩子高额上,替他舒展愁眉:“飞儿是不是说错话了...可是子高不要伤心,至少皇上是真心待你的啊!飞儿也是真心待你的!”
陈翾飞的这句话很快让韩子高的内心暖和起来:“对啊,至少子华是爱我的,旁人要去议论,就任由他们说好了。都抵不上子华一句暖心的话语。”他又低头看了看眼前的小公主,温柔地笑道:“公主殿下也是对我很好的。殿下,你长大懂事之后,会变吗?会继续如此待我吗?”
陈翾飞听了韩子高这话,两颊鼓起来,气嘟嘟的:“子高你这是什么话,本宫像是那种….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吗?”
韩子高见她小小年纪学着大人自称“本宫”的样子,被她逗笑:“我当然知道殿下不会,可是殿下….见利忘义这个成语,可不是这么用的啊。”
陈翾飞站起身,挥舞着袖子说道:“我不管…还有,你刚才说我什么“长大懂事”后,难道我现在还不懂事吗?”
“懂事懂事...全国上下,怕是没有那个九岁孩提,有公主殿下这么懂事呢!”
陈翾飞更加生气了,“你为什么要重点说“九岁孩提”!”
“我并没有重点强调啊!”
陈翾飞说着说着,不觉眼神就黯淡下来:“飞儿不是不懂事,母后这些天来的心情变化….飞儿都一一看眼里,飞儿也心里难受…”
韩子高见陈翾飞说着说着就要哭了起来,赶忙轻轻将其拉到身边,给她擦拭眼眶之中的泪珠。他心底当然明白,公主说的是什么事,他更是通晓这背后的故事。陈蒨在枕边对他说过。“子华的心里也很歉疚,我虽然不在帝王家,可我知道他身为一国之尊,自有他不能对人诉说的苦楚....就和我一样。”
韩子高心里涌起一番往事,但他也只能轻轻拍打着陈翾飞的肩膀安抚,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慰。
“你见过我的阿兄陈昌吗?”
韩子高愣了一下:“没见过。”
“听娘亲说,他特别聪明俊秀、讨人喜欢….可是我却再也看不到了。”陈翾飞抽着鼻子,低声啜泣着说。
韩子高低头不语,心情也跟着失落。陈翾飞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接着说道:“子高,我觉得昌哥哥死得不明不白的…”
韩子高陡然被陈翾飞的这番话惊到:“殿下….这是?”
“我觉得是有人害了阿兄,皇上亲自下令建造的大船,怎么会在中途毁坏,难道国中的能工巧匠….”陈翾飞说着说着,就渐渐靠近了韩子高,凑近他的耳旁接着说道:“我觉得侯安都,他凶神恶煞的,一看就不像个好人!我听人说,他在运回兄长遗体的当日,就在家中摆设筵席,欢声笑语的,阿兄明明死在他的护卫途中,他却一点愧疚都没有。”
韩子高受到惊吓,不由打了个冷颤。他没料到,陈翾飞小小年纪,推理就能如此细致…“所幸她还没怀疑到子华身上…”韩子高一年及此,又忽而送了口气。“殿下…这种无凭无据的话以后不要说了,让人听去了惹麻烦。”
“我知道,所以我只说给你听。”陈翾飞说完,就把头埋进了韩子高的胸口。
两人又一起谈心说了有好几个时辰,陈翾飞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房间,一踏进门槛,就吃了一惊,见到章要儿伫立在堂前,脸上还挂着新添的两道泪痕。
“母后…”陈翾飞小声说着,低下头把两手缩进袖子。
“又去见韩子高了?”
“是…”陈翾飞的声音更加细小了,像蚊子嗡嗡一般。
“和你说了多少遍了,他不是什么正经人!”
“子高对我真心实意,哪里不正经了?!”陈翾飞撅着小嘴,声音突而就大了起来。
“他…他和陈蒨整日厮混在一起,能是什么正经人!”章要儿急于让女儿脱离韩子高,这次终于不再回避这个话题。
“母后…你是不是不太喜欢皇上…”
章要儿见陈翾飞会错意,趁着对陈蒨满腹的怨恨无处发泄,此时干脆就着错话说下去:“对…我就是不喜欢他。”
“那…是不是和兄长的溺死有关。”
陈翾飞突然抛出这话,令章要儿猛地一惊,立时便恢复了理智:“小女儿家整天瞎想些什么,不关他的事。这种话你以后千万不要再提。”
“好嘛,孩儿遵命。”陈嬛飞见母后不想回答,自己也就不再问下去。
章要儿突然走近,蹲下来紧紧地抱住陈翾飞,泪水滴答滴地就落在了女儿身上。“母后从此….就是个孤寡老人了。”
陈翾飞也伸出两手,学着方才韩子高的模样,拍拍自己母亲的肩膀,安慰道:“母后,你还有飞儿,飞儿会好好爱您,侍奉您的。”
章要儿哽着泪:“可是...可是你..终究不是。”章要儿说到此处,就骤然停下不言了。
这一天,整个剩下的时间里,陈翾飞思来想去的都是这样同一件事:“子高心里有话瞒着我不说,母后也是方欲开口,又止住了。我要自己查个明白….天底下不该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