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wm197049）
看到雪，我想起了你。
厚雪深埋下，黄土中沉睡的灵魂。
想起那也是个隆冬的中午，那年的雪下得很大，雾霭沉沉的天空令人压抑，雪还在下着，时大时小，铅灰色的云，空中不散，弥漫着间隙的火药的烟味，雪白的地上残留着散乱的红色的炮仗的碎末，还有人们杂乱的脚印。
院子里，人们熙熙攘攘，大呼小叫地拥挤着，围着着十多张桌子吃饭，不懂事的孩子们跑来跑去。于是，夹杂着大人们的呵斥声，饭桌上的喝酒猜拳声，浓郁的丰盛饭菜的袅袅烟气，也充斥在空中，吹鼓手的音乐响起来了，飘荡在山村的上空，那怨哀、忧愁的凝重气氛，始终不散！
我轻轻地走入大厅，撩绕着香火的气息，硕大的木头棺材前，父亲在悄悄地画着什么。走近了，看见是挺漂亮的花纹，祥云，仙鹤，还有灵芝草，确是很单调的颜色，只有黑和枣红色。父亲默不做声，甚至我走进来都不知道。只手里的笔在勾画着，每一笔都那么认真，空气很凝重，甚至能听见一米多高的香燃烧的声音。
举头看见花圈簇拥着的那个相框，相框里面那张慈祥的面容，我不禁潸然泪下了。
“嘘——不要哭，先吃饭去吧。”父亲抬起头，看见我，说完仍旧低头在画，他的眼角，很明显的看见泪的痕迹，我悄悄走出去。
我年幼的心灵，实在不明白那帮人吹吹打打地奏着令人心酸的音乐，和着此起彼伏的哭声，还有各色的花圈，大黑大白大红的幡帐飘摇在风雪交加的下午，把外公送到了什么地方。
人，就是这样走掉的。生来一团肉，死去一掊土。
想起原先每每从上村走到下村的小路上，一个很背风向阳的转弯处，外公就指着下面田地里一个坟头说：那个死鬼的地方。后来明白那是外公前妻的坟茔。而今，外婆去了，外公也去了，都去了那麦子地里向阳的暖弯处。
外公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老时候财主家做寿，儿女们便请了个教书先生来写对联，先生上联写的是——福如东海长流水，下联是——寿比南山不老松，横批——福寿双喜。一旁一个长工看得仔细，财主老爷斥责道：你也懂这个？ 看什么呀看？！长工灵机一动说也会做对联。倒是教书先生说：叫他不妨写来。
一群人兴致勃勃地看长工做对联，长工袖子一挽，也不用笔（因为他也不会用），上联五指叉开，蘸上浓墨，从上到下画了下来；下联用十个手指从上往下点了不规则的无数墨点，一群人看得唏嘘不已，正纳闷时候，只见长工横批上画了个肥胖的人，里面画了个硕大的心形。一群人莫名其妙，教书先生饶有兴趣，问什么意思，长工解释：上联是顶天立地！下联是儿孙满堂！横批吗，他挠挠头发，说：人凭好心。
一群人哄堂大笑，教书先生认为有道理，财主老爷乐得给长工些赏钱。这故事外公讲了不知道多少遍，我至今记忆犹新。尤其：人凭好心，现在想来，好像外公那种落后农村精神贫乏的年月，就是这四个字支持着老人一生的信念的。
人凭好心。简直浓缩了外公一生的足迹。
外公是村子里的羊工。年轻时候也没有受太多的罪。他是个仔细平和的人，与世无争，却爱动脑子。好多人生产队里累死累活地劳动，他却悠闲地赶着羊群，唱着山歌游来荡去的，好多人眼红，但是又不会侍弄羊群。外公放羊技术了得，普通羊工一群羊几十只，外公的羊群能上一百只，并且羊儿吃得膘肥体壮的，后来还成了县里有名的“模范羊工”。外公的好多奖状和孩子们的奖状都贴在墙上。这点，我打小就佩服。
闲暇时候，邻村上下杀羊宰猪，专事屠宰的外公便近水楼台先得月，搞些肉吃，酒喝，乐得自在。喝到酒酣茶浓处，他便和几个老朋友聊到夜里很深。邻村上下，谁家羊儿摔断腿了，谁家牲口有病了，外公也乐得帮助看下，少不了张三答谢，李四酬劳的。外公很受四邻五乡人们敬仰。
朴实中的幽默，平常中的淡定，就是外公。
当年，父亲家里成分高，由于父亲是祖父祖母老来得子的，身体素质先天不足，外加经历三年自然灾害，营养不良；家中经济每况愈下，学业虽好却只得上个中专学校；祖父由于冤枉致死，家族中内讧仇恨，更是雪上加霜，父亲学校毕业便含恨孤独远走他乡，教书为生。
当时的情况，外公知道后，只说了句，只要只要他人好，娃儿们愿意就行！于是成就了一桩美满婚姻。每每提及，父亲仍是敬佩和感激。外公的眼力和为人就是这样，睿智淳朴。
记得小时候，大约有一半时间是在外公家度过的。父亲他乡教书，母亲拉扯三个孩子，做老大的我只能如此，家里住半年，外公家呆半年。
看他夕阳下放羊而归的悠然，看他夜空下讲故事的幽默，看他早间微驼着背担着水回家，看他和别人打招呼的热乎劲儿。有时夜里，炕上的我一觉醒了，还见老人稳坐炕头，默默地抽烟，简直一尊慈祥的雕像。烟叶儿在烟袋锅儿里响，烟袋锅里一明一暗闪着光，袅袅的青烟腾起，他自己种的烟草味道，香里有甜，钻入我童年的梦境了------
几年后，我们一家外迁，得以团聚。安顿好以后，父母多次叫外公出来小住，外公始终不愿意，他离不得那个山村。那里有他的羊，有他的地，有他的村人，有他的谈伴，有他山沟里溪水边的各色菜，有他爱吃的一种就是好几亩地的大红袍辣椒，他离不开；还有他钟爱的秋季金黄的烟叶，望不到边。
多年后，外公明显老了，先是眼睛开始模糊，后来腿脚不好使，后来，纯粹只能在院子里溜达，牵了那棍子。
外公，勤劳一生，浓缩了一个本分农民的宿命。在飘雪的日子里，我想到你，想到你黄土里面悠然的灵魂。想到你的信念和来源于土，归宿到土的轮回。
人生本是个轮回，轮回期间的伟大和平凡，无奈和悲哀，不禁为人忽略，只有那弥留之际，最惦记的才是真切的，外公最后一眼看着的，就是他放羊的长把小头的羊铲。（wm1970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