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我独自踏上柬埔寨国土,伴随着飞机降落暹粒国际机场的轰鸣声,炙热的东南亚气息涌来,已在空中朝雨林投去过无数眼俯瞰的我,终于感觉到心里的澎湃:吴哥,曾诞生被印度教浸染,又被佛教洗礼,拔地而起无数建筑群的高棉王朝。
现在,我终于可以用我的眼睛去见证这个曾繁华鼎盛,又神秘消亡在茂密雨林中的世界奇迹。
我带上口罩和厚外套出门,坐上突突车,在凌晨前往距离暹粒几公里外的吴哥寺看日出。天色还带着原始的蓝,因车身飞驰而带来的凉风竟让人有冒险的感觉,但是很奇怪,距离那巨大的神庙越近我的心就越静,带着某种屏息。
就这样,在黑暗中,它向我呈现了全貌。
再多的图片和事先攻略都比不上那第一眼的冲击。
你设想的一切都存在,你未曾设想到的一切也都存在。然后就是和湖边带着长枪短炮准备拍照的人群一起等待那一刻。
在旱季,那不能算一个很好的日出,我心里有些惋惜,跋涉了这么远,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但眼前所见实在说不上惊心动魄。
天亮以后,我开始顺着吴哥寺的回廊漫步。寺内依旧晦暗一片,没有阳光照射,因为早晨的吴哥寺是背光的。
吴哥寺是一座坐东朝西的庙宇,那是日落的方向,也是印度教里死亡的方向,有人说这是一座陵墓,是高棉王阇耶拔摩七世为自己死后所修的陵寝。无论如何那回廊的浮雕,沿途的那迦,森严的窗棂,一层又一层往上的建筑,都构成了当年王朝的三大等级制度:给神居住,给王居住,给人居住。
王城内曾经木质的楼阁庭院早已腐烂,唯有石头经百年千年静默无言,盛衰于它们而言,不过是一瞬间罢了。就这样我忽然释怀了没有见到日出的遗憾,因为云层和光线的流动勾勒的神迹日日上演,并不会因为我的到来就发生改变,大自然的光线是可遇不可求的游戏,只有等待。
而下一刻,他们的出现,就如同世间忽然有了光,信仰忽然有了可循之迹。柬埔寨僧侣的服色正取自日出与日落最明亮的那一缕。
从小吴哥往大吴哥去,最令人迷醉的是巴扬寺那五十四尊四面佛。双目微闭,眼尾上扬,鼻翼宽且嘴唇厚,这样看穿一切的慈悲,任何事都无法令这眼睛张开,任何人都逃不出这传说中的“高棉微笑”。
而后茶胶寺,圣剑寺,豆蔻寺,比粒寺,巴芳寺,若不是一座又一座地走过去,我几乎无法相信印度教曾在这里盛极一时。这些诗一般的名字,全部令人倾心,我仔仔细细地遍寻过去,直到了塔迅寺,我终于见到了她,那个梳头发的女神。
曾在《九幽》中读到:“吴哥窟中最令人心魂一荡的时候,是墙角一位女神。金灿灿日色中,她右手握住长发,浅浅笑着,以左手梳起头来。她胸前璎珞已经模糊,足环倒还清晰,石壁上,千年万年收人膜拜,而她不以为意,径自梳头而已。这是何等流光溢彩的时刻,一个神,在神坛上,却做着这样妩媚日常的事情。”
这是我喜欢吴哥的理由,这里的神从不高高在上,就在你手侧,就在你脚边,你甚至可以触碰,他们低伏的与你没有任何不同,但是苔藓覆盖也不能让其泯灭形象,雨水冲刷也不能让其痕迹消散。
这样的事在塔布隆寺(朱莉曾在此拍摄古墓丽影)和崩密列则更是平常,自然与文明的缠斗,令胜者无从言胜,败者从不肯言败,人类之维系稍一松懈,那曾经璀璨的就变成荒芜,那曾经轰烈的就开始沉默,洪荒之力的崩坏何其巨大,于是它从不着急,不过日复一日,以雨水,以植根,以苔藓,一点一点冲刷之,毁坏之,覆盖之。
我迷恋这种崩坏,这种只有吴哥才有的崩坏。
此行最过惊艳,是阳光下红砖璀璨的女王宫外,那一泓静谧湖水。水上有红莲绽放,是美的道成肉身。
旅途结束前的最后一个下午,我重新回到小吴哥寺,绕着第一回廊,第二回廊,再次走到中庭,走到高处,走到目所不能尽处,我一遍又一遍地抬头瞻望,令视觉餍足直到暮色降临。
吴哥的美,是以回廊之景深,以建筑之绵密,以神像之覆盖,以石雕之叠加,繁复之上再生繁复,只叫你视线不能为之转移,心神不能为之动摇,唯有大汗淋漓又不曾间断地穿行在那雨林和庙宇之间,如同一种修行。
途中你不断地回望,仰头,端详,仿佛每一眼都能够触碰到不同的神灵。而你若在某刻停驻,所见处则皆是宙宇,此宙宇与你彼身遥遥相望,平行错叠。
鲸死后,尸身坠入深海,此后仍将滋养一个庞大的生态群落长达百年。它以自己的死亡创造一套完整的生态系统,成为孤独海洋里最温暖的绿洲。科学家将这个过程称之为【鲸落】
如今,柬埔寨依然是亚洲地区最贫穷的国家,曾经多繁华如今就多困苦,旅游业带来的发展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滋养。高棉王朝遗留下的废墟深深掩埋在雨林中,历千载而依然涤荡你的情绪,极致你的想象,刺痛你周身一切关于渺茫而具体的存在感。
那是,我见到的吴哥:一场何其漫长的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