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聆山海

我爹是个大贪官,大抵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我爹任多年正三品户部尚书,世人皆知此乃六部里最肥美的部门,但我爹不似其他贪官一般只在假账本里搂油水,而是收钱办事,办多少事收多少钱,钱入袋事必成。这京城里捧了金银来求我爹办事的人求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来了一人就会有下一人。

当今圣上还是皇子时,我爹便是他的伴读,单论这从龙之功,我爹为官贪不贪贪多少,只要没有危害朝廷动摇国本,皇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至少在明面上并不在意。

加上我爹平日里性格随和待人温厚,从不攀亲带故阿谀奉承,虽身居高位但看不惯别人欺压弱小时也会暗地里帮一把,于是这偌大的朝堂上下竟无一本与我爹有关的弹劾奏章。

作为郑国公的嫡长子、郑府的世子,这些事情虽然我爹娘从不与我提及,但我很小的时候便已知晓了。

从前我爹是开国武将,郑国公府是世袭的武将世家,所以我也自小习武,但习武是需要勤奋也讲究天分的,偏偏这两样我统统没有,所以自我到了可以轻松地挽起长弓的年纪后,便很少练功了。我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但我爹只是笑笑,说我只要做个潇洒风流的世家子弟就可以了。我这才发觉,我爹不也交出兵权改做文官好多年了吗。

果真如同我爹期许的那样,我成了许多人眼中多识倜傥的世家公子,能诗善赋,所做文章如行云流水,竟可得皇帝一叹。世家子弟里有不忿的有不屑的,自然也有羡慕的,我时常出入各类酒楼宴会,有入流的也有不入流的,偶尔能与同道中人赋词作对,也听惯了各式各样的讥讽酸腐话,还有不少世家命妇牵着脸蛋儿红扑扑的姑娘来同我寒暄。

只不过,只有我自己知道,如今朝廷重武轻文,我不过是因为习武不成,又没有其他的兴趣爱好,才整日看些杂书,看得多了自然就貌似博学,纵然我笔下生花可得皇上一叹,也终究不过是一叹而已。

起初,我暗地里放弃了习武,但我却并不爱读书。我也像大部分的世家公子一样装模作样地参加诗会,也按照皇上和父亲的意思入宫做皇子的伴读,他们或许是为了结识些能达官贵人作为日后步入朝堂的盟友,但我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适合游手好闲的地方。

宫廷诗会是皇上为了皇室宗亲和世家弟子而专门设立的,初入宫时我在断断续续地习武,断断续续地读书,词不成句只看热闹从不动笔。

但有一个姑娘很会作诗写文,词境俱佳,妙语连珠。某次我望着她的字出神,她却笑吟吟地对着我说,郑大公子近日怎么不去练武场了,来了诗会也不作诗。我不知怎么回答,却想同她多说说话,我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个故事,那是我前几日无事翻府中书房的旧典籍看到的,便极力生动地讲给她听。她仍是笑吟吟地听着,到了有趣的地方也会轻轻笑出声,我看着她头上金灿灿的步摇一颤一颤,几缕青丝缠绕着发饰,似是也缠绕在我心里。

府中书房里有许多古迹抄本绝版典藏,我不知该看些什么又从何看起,便每一本都一字一句地看下来,只是想着能多给她讲些故事多看几眼她眉眼间的笑意。不曾想,这词句真的映在脑海里,长年累月的印刻竟真的可以为我所用。

世人眼中的风流公子理应有才且多情,从前我既无才华也不多情,因为一个喜欢的姑娘而奋力读书。如今或许我有了些微才华,但我仍只喜欢这一个姑娘。只是,自始至终我都配不上她。

我与她的初识是在练武场上。那时我练武还算用心,舞刀弄剑像模像样,同场的陈国公府二公子与我同出自武将世家,身旁伴着那位气质出众的姑娘。

她的身侧亦有宫人跟随,她衣着华丽却不艳俗,披帛上连最不起眼的地方都精致地埋进了金线,一身刺绣栩栩欲活衬着她的一颦一笑就生生地扎进我心里。她定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就是海安公主,极得圣宠的当朝三公主。

我本不该喜欢她。她的母妃与陈公子的母亲是世交,陈国公四处征战如今是皇帝的左膀右臂,陈二公子年纪轻轻便已官至兵部侍郎,两家同龄的孩子本就该相互往来,日后定下姻亲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练武场上她挽弓射箭的模样英姿飒爽目光深远,时而不时她也会露出孩童恶作剧般的狡黠目光,偶尔她发呆时垂下眼帘目光中又仿佛空无一物。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但我总觉得她也不似寻常得宠的公主。

从此我便期盼能够注视着她,她的一举一动我都想方设法毫无保留地捕捉。我只是个无一官半职的浪荡公子,却贪恋与她说话时片刻的美好。

我没有料到的是,皇上为陈二公子赐婚了,但赐婚的对象并不是海安公主,而是皇上的五公主清宁公主,太子的一母同胞的妹妹。我得知后有些不知所谓的欣喜,只是海安公主将作何感想呢。

清宁公主与陈驸马的婚宴上觥筹交错,皇室宗亲达官贵戚一个不少,我娘嘱咐我多结交些朝堂上的人,不习武就算了难道还能不入官场,若她知道我的心思都花在海安公主身上,必定会气得咬牙切齿。

海安公主似平日一样说笑,吃茶吃糕点夹菜小酌,我却分明察觉出了她的落寞。我隐隐约约觉得她是喜欢陈公子的,但当我几乎能够确认时,还是心下一沉。我随她出了热闹的大殿,看着她站在水榭边吹夜晚的凉风,我有许多话想同她讲,话到了嘴边我只听见自己说了声,『风凉,进殿吧。』她听到声音后转过头来看着我愣了一下,随即淡淡地点了点头,周身的气息像她胸前的玉佩一样清冷。

郑国公府上有许多旁人无缘一睹的古籍,海安公主的私藏里也有许多我从未见过的,我借口同她借书,私心里不过是找个与她独处的理由,她也并不拒绝。除却陈公子,有不少世家子弟与她多有交往,就算是还书时换来她的匆匆一瞥,也能让我乐在其中。李岫,李岫,我一遍遍写着她的闺名和小字,我果真是魔障了吧。

我并不敢期望与她并肩而行。某一日我爹兴冲冲地下朝,唤来我与我娘,说给我订了一门亲事。我心下一惊却假装神情自若地说我还不想成亲,我爹乐呵呵地看着我说,你既然不愿意我明日就去皇上那边请罪,说自家小儿不愿意做三公主的驸马爷。

我爹说的每个字我都在脑海中默念了一遍,待我回过神来,看见他一脸作弄我得逞的笑。原来我爱慕于谁关心着谁失魂在谁,我爹早就知道了。

古人果真字字珠玑,洞房花烛夜不就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日子吗。我轻轻地掀开她的盖头,终于可以不必顾及旁人肆无忌惮地注视她,终于能够伸手触摸她的脸颊,她的红装衬着她的脂粉。极美。极浓。

她看着我淡然一笑。我想她大概是太不喜欢我吧。她自小锦衣玉食,我什么都给不了,可我只是想能够时时刻刻照顾她,这算不上是过分的事情吧。

婚后她也仍是淡淡的,我说话时她静静地听,有回应偶尔也会附和,只是我看不出她的情绪,感受不到她的喜怒哀乐。但是这些全都无所谓,我一开始也不过是想能够一直陪伴在她左右而已。

从前我也经常流连酒楼,与她成婚后我便不再去那些风月之所。我终于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同她对座饮茶吟诗鉴月,看着她眼中微光只对着我一个人闪烁。她喜欢出去走动,每次我都安排好车驾与她同行,有一次她抬脸望着我,『高天,你不必时时陪着我。』我笑着应下来,但仍旧次次跟随,她便没有再说过什么。

她也时常去清宁公主府。她与清宁公主说说笑笑,陈驸马自然也在。她邀清宁公主与陈驸马一同去练武场上射箭,但清宁公主不通骑射,我荒废许久早就生疏了,能肩并肩站在场上的只有他们两人而已。我咽了口气劝慰自己,我以海安公主驸马的身份站在她的身后,无论如何都该满足了。

渐渐地我开始了解,她到底哪里与寻常公主不同。她深谙朝堂的风云变幻,皇帝被政事烦扰得晕头转向,时常召她入宫,甚至准她看奏折。她可以为皇帝分忧,但每当这时,我却连半句话都插不上。

我娘督促了我很多年都没能让我走进官场,如今我却去找我爹,问他能不能想法子让我略近朝堂。到底还是我爹厉害,许多寒门子弟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我却一来便得了一个从五品的礼部侍郎。

我忙去同岫儿说起,她听后沉默了良久,然后才忽然意识到该给我一个回应一般地对我笑了笑,慢慢地说,如此甚好。她的笑只勾起了嘴角,眼里却没有光亮,我这才知道,我做了官原来她并不开心。

她没有公主骄矜的架子,待我爹娘一直很恭敬。我爹在朝堂上游刃有余,同岫儿也有商有量,我甚至发现她竟然能够自由进出我爹的书房。但她从不主动与我说起朝堂上的事,就算我提起她也会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凡事我都很迁就她,她同我说的话也渐渐多了一些,日子久了我慢慢发现我不必再奋力地找寻她,她也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的身旁。我以为,日子就会如同我期盼的这样静静地流淌过去。

直到传来了清宁公主与陈驸马和离的消息。我以为就算她喜欢着别人,但只要我们还是名义上的夫妻,我就可以一直陪着她。但我看到她听闻消息时兴奋的目光,望着她准备车驾去清宁公主府打探消息的背影,我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下去。也许她也会同我和离,然后改嫁陈公子,终究我还是连这陪伴的资格都失去了。

她上车时我鬼使神差地牵住了她的手,从前牵过很多次的手,如今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她停下上车的动作愣了一下,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却难以捉摸地轻轻笑了一下,随即回握住我的手把我拉上了车。车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也许她是不愿,而我是不敢。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明显对我有些冷淡,她没有提出和离,也许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我能感觉到府中的氛围有些不同,我爹不同以往,神情严肃似是绷紧了一根弦,而岫儿整日都是一副疲惫的模样。

『高天,我今天出门有些私事,你不必与我同去。』她的语气很轻柔,却不容我拒绝。『下午我去打马球,这块玉佩怕丢了,你帮我保管。』是她从小一直随身戴着的玉佩。『若是弄丢了,我可不饶你的。』我们四目相对,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的目光很温柔。

岫儿走后不久,皇上派的官兵就来了。打砸抢夺雷厉风行,他们从我爹的书房成箱成箱地运走东西,最后也带走了我们府上的所有人。我被押上囚车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皇上亲笔题字的郑国公府的牌匾已经不在了,取得代之的是府门上刺眼的封条。

狱中冰冷潮湿,三掌宽的铁窗是唯一光亮的来源。我吃不惯发霉的牢饭,已经饿了许多天了,我看见老鼠在啃食我的草席,但我戴着的镣铐仿佛有千斤重,我伸出手却被铁链栓住够不到它。我知道,一定是我爹东窗事发了,做贪官的儿子,大抵都是这种下场吧。

我摸了摸胸前的玉佩,从官兵进府到在大牢里的这些天,我一直紧紧的地攥在手心里。皇帝惦念她,一定不会将郑国公府的事怪罪于她吧。这玉佩,我还能好好地亲手交还给她吗?

我不知在牢里浑浑噩噩待了多久,没有审讯也没有拷打,除了有人按时送饭我就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就在我以为要在狱中终老的时候,她来了。

她定然是第一次来这种龌龊的地方,以至于她站在牢房门口犹豫着不知如何下脚。『岫儿。』她没事,真的是太好了,我情不自禁唤出了声。她回过神就急忙走到我的身前蹲下来,距离我很近,我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温度,似是能化解牢房阴暗的暖阳。

『高天,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我想往后退一些,害怕我身上的味道惹她嫌恶,但我发现自己已经靠在墙壁上。『对不起,我爹是个贪官。』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却只会连累你。

『岫儿,这么多年了,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知道,有些话现在不说,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说下去。『我们和离吧。』我避开她的眼睛不敢看她,我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哀求她不要走。

『唉,我竟然喜欢了个大傻子。』我听见她揶揄的笑,猛的抬头正对上了她眼中带着灵动的狡黠。『你爹的账这些年我早就给做平了,只不过这其中亏空,由你以后慢慢还给海安公主府就是了。』接下来她还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怔住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待我从牢房出来后朝堂上已然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太子被废党羽尽除,虽郑国公府除奸有功已经解封,但我爹经此一劫辞官在家一病不起。我很担心我爹的身体,或许是我娘照顾得周全,虽然我爹说起不了身,但我总觉得他气色红润,脸上也时常带笑。

我被降到从八品的承奉郎文散官,岫儿也不常被皇上召进宫了。朝堂上的事情我仍然是云里雾里,但岫儿却开始主动说给我听,我爹仍是在府中病着,我却不再担心了。

与之前相比,岫儿出门的次数少了许多,逐渐地她开始热衷于拉着我在院子里散步,她的话仍是不多,却时常央我给她讲些稀奇的故事。看见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故事的时候,她便美滋滋地嘲笑我平日里应该多读书,不然未来几十年有的是头疼的时候。

郑国公府世子郑高天是个偏爱写短札记的大才子,大抵全京城的人都爱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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