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写一篇关于我的文章,题目就叫我的邻居刘老伯。”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答案早已经不重要,幸而的是蹉跎了许多年的岁月,而今终于想起这句嘱咐,提起愚钝的笔,当是完成刘老伯的心愿。
刘老伯,是我的邻居,但他不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而是随着他的父母千里迢迢从四川古蔺搬到我的家乡,刘老伯的父母是我家的长工,刘老伯和他的父母起初住在我们家老房子的偏房里的,后来曾祖父被打倒丢了性命,随着土地下放,刘老伯一家分到了田产,曾祖母可怜他一家只得一处偏房,便将祖宅两间屋子借予他一家居住。这些都是小时候祖父与我讲的过往,彼时的我听得懵懵懂懂,什么古蔺,什么长工……听得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我知道的是自打我记事开始,刘老伯一家便是我家邻居,刘老伯家有8个儿女,刘老伯家时常有从四川远道而来的客人,刘老伯时常给我好吃的烤红薯,干核桃,刘老伯也偶尔偷偷给上我三五块零花钱….如此关于刘老伯的事不胜枚举,我也只得挑上几件记忆深刻的故事写上一二。
刘老伯和张嬢嬢是一对欢喜冤家,刘老伯属狗,张嬢嬢属鸡,从属相上来看,他俩的生活中免不得会有鸡飞狗跳的故事发生。刘老伯和张嬢嬢时常吵架,随着清晨的第一声鸡鸣开始,伴着深夜的最后一声狗吠结束。他们两个把日常斗嘴当成了生活中的乐趣。我见过最激烈的一次场面是刘老伯拿着扫帚,张嬢嬢拿着洋铲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嘴上谁也饶不了谁,像两个逗闹的小孩一般,直到他们家的小儿子喝止这啼笑皆非的闹剧。刘老伯和张嬢嬢的故事里最为经典的当属冥币事件,刘老伯爱喝酒,因而他家的财物一向都是张嬢嬢管理,某年某月某日张嬢嬢卖掉辛苦大半年种下的玉米换了两千元钱,将钱放在平常存钱的老地方,一放便是几个月,临用去拿的时候,两千元人民币变成了两千元冥币。张嬢嬢是又哭又闹,刘老伯却像无事人一般,照常喝酒,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要知道那是辛苦大半年的收成,就这样打水漂换成谁也没办法接受。他一反常态的安慰张嬢嬢,什么破财消灾,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又说肯定是小偷偷走了之类的说辞。张嬢嬢终是发现了刘老伯的秘密,他将钱全部借于他家堂弟,却又怕张嬢嬢不同意,便出此下策企图蒙骗张嬢嬢。最终,免不得又是一场鸡飞狗跳,你争我吵。刘老伯和张嬢嬢是一对欢喜冤家,刘老伯和张嬢嬢其实是一对恩爱夫妻,只是他们的相处模式与常人不一样罢了。刘老伯说张嬢嬢是月亮上来的,所以他时常把张嬢嬢叫做张果老,每当月亮出来的时候,刘老伯便会指着天上的月亮告诉我:“你家张嬢嬢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后来刘老伯一人先去了月亮上,终有一天张嬢嬢会上去和他团聚,继续当张果老,当他心目中月亮上的嫦娥。
刘老伯和木叶形影不离,他在哪里,木叶便在哪里。木叶不是人名,木叶是一种乐器,很多树叶都可以当成木叶来吹奏。摘下一片新鲜的叶子,横放于嘴唇下面,用手指捏住叶子两端,能吹出清脆悦耳,优美动听的音调。刘老伯家喂得有两头大水牛,每天都要赶到山坡树林里去放养。我家养得有一头老黄牛,放牛的任务时常落在我的身上。家里人时常担心我贪玩忘了牛,便常常请刘老伯帮忙带着我将两头水牛,一头黄牛一同赶到山坡上。我特别喜欢和刘老伯一同去放牛,刘老伯常常会烧起一堆柴火,将从家里面带出来的玉米放在柴火下燃得通红的炭火里,制作天然的爆米花,清脆香甜带着草木灰味儿的爆米花是小时候最喜欢的零食之一。当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刘老伯常常摘下一片冬青叶子,吹奏起一首首悠远清脆的调子,在山峦间跌宕起伏。我也曾尝试能够像刘老伯一般吹出动听的曲子,无奈没有天资常常惹得他哈哈大笑。他说吹不响便吹不响吧,好好读书考大学才是你的任务。现今想起,竟是好些年没有再听到吹木叶了,再也没有人在家乡的山坡树林里吹起那悦耳的音调,满山遍野的树叶无人再去吹响,仿佛成了刘老伯生命的最后绝唱,随着他一同消失在家乡的记忆里。究竟是刘老伯吹响了木叶,还是木叶让刘老伯的生命焕发出悦耳的声响。
刘老伯平生最爱有两物,一是风油精,另一个是酒。前者让他时常保持清醒,后者让他迷迷糊糊最后赔了性命。刘老伯的衣服荷包里总是装得有一瓶风油精,水仙牌的,小巧碧绿的玻璃瓶子煞是可爱。刘老伯的身上总是有一股风油精的味道,从身边走过,闻得来的觉得很香,闻不来的觉得无福消受。就像刘老伯的为人一样,村子里有的人觉得他很好相与,有的人又和他针锋相对。每日清晨,随着“吱呀”一声开门声,刘老伯站在屋檐下,一声震天动地的哈欠声在院子里回荡,他摸出荷包的的风油精在两边太阳穴点上一点,仿佛昨夜的睡意还未完全消散,需要风油精来唤起一天的精神头儿。刘老伯喜欢喝酒,家里面10斤装得塑料壶里时常装着街上打来的包谷酒,没几天就会见了底。休息时来一杯,睡前来一杯,刘老伯似是从来没有喝醉的时候,仿佛酒是他的一日三餐,可以没有三餐,不可没有酒。直到后来有一天刘老伯喝了酒,前所未有的醉了,他告诉母亲,他看到他的父母来接他了,他看到家里面来了好多好多亲戚。再后来,刘老伯检查出换了肝癌,晚期。起初所有人都瞒着他,给他吃的药都是把包装撕下来,免得他知晓自己的病情,这些又怎么可能瞒得过精明的刘老伯,他一一安排后事,生怕自己撒手人寰之后留下张嬢嬢和他的儿女在世上受苦。终究癌症的疼痛让他每日生不如死,挨了半年,丢了性命。就像他曾经告诉母亲的那副场景一样,他被他的父母接走了,他家来了很多奔丧的亲人。
刘老伯的女儿们早些年都已经出嫁,刘老伯的儿子们舍了老家的房子田产到省城做生意,他们接走了张嬢嬢。我再也没有邻居刘老伯了,我的邻居刘老伯随着他的木叶,随着他的爱酒一同离开了这世间。曾祖母赠予刘老伯家的房子还在那里,经受了好多年的风雨,再也无人居住。刘老伯的石墓在房子门前的竹林旁,仍然在我家的旁边,只不过我的邻居刘老伯变成了一块墓。